作為一個漢人,抵達了南洋之後,因為總督府需要更多的人口,也需要抱團取暖,在南洋,漢人的身份,本身就很珍貴,隻要不太懶,就能三年之內獲得一套屬於自己的家宅,擁有自己的產業。
漢鄉鎮是寬闊的道路、是金黃色的沙灘、是門口不多遠的惠民藥局、是定點報時的更夫、是譙樓裡的火夫、是乾淨整潔而且安全的居住環境、是步行十分鐘的學堂、是門前的的棕櫚樹、是院內的枇杷樹、是不太昂貴但是十分耐用的家仆、是願意在種植園裡生、在種植園裡死的夷人、是前呼後擁的富足生活。
中原管這個叫良家子,而這些良家子,是大明海外總督府的根本。
呂宋以十二銅鎮建立了十二個漢鄉鎮,舊港總督府在爪哇、馬六甲海峽以種植園為核心,建立了四個漢鄉鎮。
而這十六個漢鄉鎮,容納了超過四百萬人的漢人。
在南洋墾荒,可比在西域墾荒,要舒適的多,至少水資源充分,伐木很累,但是木材因為造船廠、房屋修建、家具等等需求,又很貴。
而且墾荒後,種植園不必過多的對下分配,種植園經濟的利潤非常豐厚,漢人抵達了南洋,就是真正的食利者。
這就是南洋夢,漢鄉鎮。
朱翊鈞拿著殷正茂的奏疏說道:“眼下,南洋開拓有幾個困局。”
“第一個,也是最大的困局,就是人不夠了,呂宋、舊港兩個總督府,要在未來五年興建十六個漢鄉鎮,即便是以眼下的出海增速,也有超過一百萬漢人的缺口。”
沒有漢人,就沒有漢鄉鎮,就沒有種植園,就沒有種植園經濟,一百萬漢人缺口,總不能給了夷人做肉食者吧。
這不怪總督府,怪大明腹地,沒有足夠的人口可以安排出海。
浙江還田令能夠執行下去的一個原因,就是窮民苦力們有了新的選擇,拜媽祖,坐船去南洋,浙江出海丁口有二十四萬,浙江一下子少了二十四萬壯勞力,對於鄉賢縉紳們,就是滅頂之災。
過去可以隨意欺辱的佃戶們,隻能哄著,逢年過節,還得給點過年費,要不然佃戶們心一橫,直接就走了。
這也是之前大明上下廣泛反對開海的原因之一,大明若是允許出海,生命會自己尋找出路,佃戶傭奴們,就有了出路,鄉賢縉紳、勢要豪右們,就無法予取予奪了,與此同時,地租收益必然下降。
這是反對開海的原因,而且是主要原因之一。
五年,一百萬丁口的缺口,朱翊鈞無能為力,而且最讓朱翊鈞無奈的是,這個缺口會越來越大。
大明廢除賤奴籍是萬曆九年,浙江還田令執行是萬曆十三年,大明百姓的生活真正開始享受到萬曆維新的紅利,也就五年時間,百姓日子還沒有變好,人口增長還沒有迎來爆發。
缺人,南衙的工坊缺人,鄉賢縉紳的田裡缺人,南洋的漢鄉鎮也缺人。
“第二個困局,就是正在激化的漢夷矛盾。”朱翊鈞看向了第二個困局。
這個矛盾,殷正茂已經直言不諱了,減丁計劃已經開始,雖然沒有張榜公告,但已經開始執行。
殷正茂扮演了十四年的救世主的角色,結果去年銅祥鎮襲擊案,徹底激怒了殷正茂,讓殷正茂從鮮花錦簇中,清醒了過來,萬士和說蠻夷狼麵獸心,絕對是曆史經驗和教訓。
老祖宗的智慧就是這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給你兜頭一巴掌,讓你清醒過來!
不要做什麼教化夷人的春秋大夢,根本教化不了,要是夷人可以教化,他們早就創造出了輝煌的文明,哪裡還要大明朝廷去教化?
三個孩子血淋淋的屍體就躺在殷正茂的麵前,殷正茂辜負了他們的期望。
這個矛盾需要漢人成為南洋的主體人口,生自然可以生,但生下來長大成丁,最少要十六年的時間,所以還是缺人。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第三個困局,居然是宗教,更加明確的說是文教不興。”
文教,讀書明理開智,是抵抗宗教的最好手段,但是呂宋、舊港總督府,缺少讀書人,在呂宋,唯一能跟總督蹬鼻子上臉的就隻有呂宋士人。
南洋的宗教是個大雜燴,佛、伊斯蘭、天主本來就殺的難解難分,極樂教和大光明教,在最近時間加入了戰場。
極樂教是因為南洋姐的傳播,這個倭國發源的邪祟,在南洋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在夷人之間擴散。
夷人需要這種能夠自圓其說的解釋,放縱自己,讓自己墮落,墮落比奮鬥,要舒適的多。
而大光明教的信奉者,主要是呂宋的肉食者,種植園莊園主、工坊主、商賈等等,這些肉食者,對極樂教非常抵觸,基本都是漢人在信奉。
大明人更能接受大光明教的敘事,跑這麼遠到南洋,吃了那麼多苦頭,把家人視為負擔切割,那是否定自己所有的努力和一切成就。
但是這些漢人,本身是窮民苦力,在大明腹地沒讀過書,所以漢人,普遍反對極樂教,擁抱大光明教。
大光明教怎麼看都比極樂教光明,而且圍繞著智者之屋,定期舉行廟會、聚談、唱大戲,逢年過節就熱鬨一次,也是漢民出海後,少有的娛樂了。
大光明教的擁躉很多,因為它的教義裡沒有神。
智慧來自於天地,人從天地自然之間感悟智慧,鑽研萬物無窮之理,用八大美德去約束自己的行為,讓自己成為富有智者的人,安頓好自己的生活,這一整天,有點像儒家的修身齊家、安身立命。
而總督府的官僚,主要是以儒學士為主。
殷正茂有點焦慮和迷茫,他不知道呂宋該何去何從了,他不確信,呂宋會不會在他手裡,因為矛盾的激化,徹底撕裂,最終總督府,也變成一片廢墟。
這些矛盾一個比一個棘手,殷正茂沒了辦法,隻好用出了自己的絕學,呼叫支援!
一人計短,眾人計長,把情況說清楚,詢問下大明明公們,有沒有什麼好辦法。
如果呂宋總督府在內部矛盾的撕裂裡消失,則宣告大明開海徹底失敗,萬曆維新徹底失敗。
“朕也沒什麼好辦法。”朱翊鈞看了半天,搖頭說道:“這樣吧,把今年淘汰掉的鳥銃,全都送到呂宋吧,朕記得有二十四萬把。”
“鳥銃這種火銃,每年可以生產十萬吧,都可以賣到南洋去,正好給大明軍換裝燧發銃。”
計劃通。
提供火器能夠緩解三大矛盾中的兩個,第二個漢夷之爭,想搶漢人的財富,問問手裡的火銃答不答應;第二個宗教之爭,可以確保漢人更支持的大光明教,可以在亂戰中獲勝。
除了能夠保證武力在自己手中掌控之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好處,那就是大明可以創收。
大明的貨物和南洋的貨物是流動的,大明賣的各種貨物越多,回到腹地的銀子就越多,能夠有效緩解錢荒,否則增發的一百萬銀寶鈔,就會成為南洋總督府頭疼的大問題,會造成寶鈔的信譽降低。
提供多少貨幣,就需要提供多少的貨物,來保證貨幣被使用,確保大明海外通行寶鈔的信用。
賣槍,就是朱翊鈞找到的不是辦法的辦法,一舉多得。
第一就是恩情敘事,張居正致力於塑造一種恩情敘事,皇恩本位的皇權敘事。
賣各種鳥銃、燧發銃,就是給出海的漢民提供保護自己的武力,這是恩情的一部分。
第二就是更多的白銀和赤銅流入,緩解大明國朝因為大帆船貿易白銀減少,帶來的錢荒。
第三就是解決呂宋舊港總督府的矛盾,維護總督府基本盤的穩定和規模,有了可以直接奪命的火器,就擁有了武力。
不必擔心,因為幾條槍,大明海外總督府就會被顛覆。
指望著幾條槍就能把國朝顛覆,都是政治上的幼稚。
國朝顛覆隻有一個原因,人心儘失,連最基本的基本盤,都在反對國朝存續,自然就毀滅了。
至於殷正茂提到的第一個缺人問題,朱翊鈞真的無能為力了,不光是呂宋缺人,大明腹地也缺人。
朝鮮、遼東、關西七衛,工坊、農田,哪哪都要人,朱翊鈞真的沒人可以給殷正茂補充了。
這不是一道聖旨下去,大明百姓就可勁兒造孩子,大明百姓沒那麼聽話,而且有的時候,朝廷越下行政命令,越是適得其反。
讓人數最多的百姓們,真正吃到了萬曆維新的好處,老百姓們生活有了盼頭,才會生。
百姓們自己在當牛做馬,他們對自己的處境是很清楚的,讓他們生兒育女繼續當牛走馬,這真的很難。
隻有還田令或者退而求其次的營莊法能夠廣泛推行下去,田在手裡,盼頭在心裡,生活有了希望,大明人口才會迎來一個高速增長期。
“費利佩二世要發動遠洋征伐了,準備了這麼久,終於要開打了,隻是他的方向…”朱翊鈞眉頭緊蹙的看著來自於西班牙、葡萄牙的國書,還有徐璠寫的奏疏,再加上大明從水手們口中得知的消息,多方印證之後,得到了一個結論。
費利佩攥了好幾年的拳頭,終於要打出去了。
隻不過方向不是尼德蘭、英格蘭的實際聯盟,而是新世界南美洲委內瑞拉的阿拉亞半島,尼德蘭人在這個半島上找到了鹽湖和鹽礦,擺脫了對西班牙鹽的依賴。
武力征服會製造出太多的血仇,即便是拿回來治權,也是反抗不斷,這次費利佩選擇了逼降。
費利佩隻要將這個麵積極小的阿拉亞半島拿下,尼德蘭人就得乖乖回到他的治下,英格蘭的柴郡鹽礦連英格蘭自身都無法滿足,漢莎聯盟也沒有充足的鹽可以供給尼德蘭人。
從費利佩的國書來看,他這次打算對尼德蘭人好一點,給尼德蘭地區自治的權力、不收那麼重的稅、也允許他們自由停靠總督府的港口,來加深經濟上的聯係,做到經濟上的統一。
時日一久,低地地區就會成為西班牙一部分。
費利佩真的打算行仁政了。
朱翊鈞看著費利佩的國書,手指不斷的在桌麵上敲動著說道:“費利佩的想法是沒問題,但是對於大明而言,一個強橫的西班牙,一個團結的、利益高度一致的的泰西,不符合大明的利益。”
“他們還是這麼亂糟糟的繼續打下去,更好一些。”
大明需要補課,補開海晚了一百年的課,一個團結的泰西,彆說英格蘭心驚肉跳,朱翊鈞都要心驚肉跳。
費利佩可是曾經提出過一個商業大聯盟的想法。
富饒銀礦的大量白銀、新世界的黃金、墨西哥秘魯智利巴西原材料、而尼德蘭地區的龐大手工作坊、基輔黑土地上的糧食,這個大泰西商業聯盟,因為各種阻力,而無法達成。
可是一旦費利佩真的兵不血刃的收回了尼德蘭地區的治權,這個聯盟,恐怕真的有可能達成。
這是一個商業聯盟,而不是主權聯盟,目的就是對抗東方文明古國傾斜而來的商品。
“西班牙不是友邦嗎?”馮保低聲說道。
“他的存在符合大明利益的時候,他才是友邦。”朱翊鈞再次強調友邦的定義。
友邦是對大明友好有利的邦國,萬士和在的時候就明確定義過,當它的存在不符合大明利益的時候,就不再是友邦了。
國際邦交,翻臉比翻書還快,才是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