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黃門那套,馮保也會,而且更加絲滑。
“起來。”朱翊鈞差點被氣笑了,都老祖宗了,還玩這種低劣的招數。
馮保滿臉笑容的說道:“陛下,王次輔不愧是經邦濟國之乾才啊,閣臣計窮,他想到了辦法,解陛下心頭之慮!”
“哦?!”朱翊鈞眼前一亮,打開了奏疏,看了許久,臉上露出了陽光燦爛的笑容,這一笑,通和宮的低氣壓都變得不再壓抑。
閣臣、廷臣都是能感受到皇帝的心情,皇帝心情不好,大臣們心情也不好,生怕說錯話,那京堂百官的心情就更差了,這些個大臣們整天陰沉個臉,不知道的還以為怎麼開罪了大臣。
皇帝心情好了,整個京師的氛圍,都不會那麼壓抑了,京堂百官們可以繼續笑了。
“開西花廳,把輔臣叫到西花廳來議事,馮伴伴,你去拿幾件渡渡絨夾襖,還有羊絨衫來,一會兒輔臣來了,一體賞賜,把那件飛魚紋的留給王次輔。”朱翊鈞下達了指示,賞賜都準備好了。
陛下心情很好的時候,會叫馮伴伴,心情一般,叫馮大伴,生氣的時候,會直呼其名。
通常情況下,陛下要直呼其名,離掉腦袋一步之遙了。
“臣遵旨。”馮保興高采烈的領命,誰能把麵前這位爺哄高興了,誰就是天下第一功臣!
宜城侯張居正、次輔王崇古、閣老王國光、沈鯉,抵達了通和宮禦書房,另外還有海瑞,也被叫到了西花廳,共商國是。
海瑞雖然不是閣臣,但他有直接到通和宮禦書房請見的權力,也省的海瑞上治安疏罵人了。
共議國是,一共六位大臣,如果戚繼光在,還要加上一個奉國公戚繼光。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張居正帶著群臣見禮。
“坐坐坐,看茶,看好茶。”朱翊鈞示意臣子們落座,看了一圈說道:“朕今天把諸位愛卿叫來,是有要事相商,這閉門會,顯然是要事中的要事了。”
“今日沒有中書舍人記錄,不必擔憂春秋史斷的惡名。”
朱翊鈞是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他窮兵黷武,屢興大案,讀書人不把垃圾堆滿他的墳頭,那就不是讀書人了。
可臣子們的名聲是需要愛護滴!
“王次輔你來說這本奏疏吧。”朱翊鈞往旁邊坐了坐,把天下堪輿圖的舞台中央,留給了王崇古。
王崇古端著手對著幾位大臣作了個揖,表示獻醜了。
他麵色古怪的說道:“七天前,陛下忽然嚴旨下內閣問策,臣等汗顏,居高位而無良策,實乃是羞愧難當。”
“昨日,臣在家中揍逆子,那神仙樓十七條人命,臣實在是恨不得打殺了他!”
“不料,他卻取灌木小道,奪路而逃,臣就盯著那灌木小道看了半天,靈光乍現!”
“原來還是王大公子給王次輔提供的靈感嗎?”朱翊鈞聞言,也是會心一笑,這王崇古嘴上一口一個逆子,其實比誰都寵孩子,孩子闖了禍,他就絞儘腦汁的找補。
“讓陛下和諸位明公看笑話了,實在是家醜,家醜了。”王崇古說的是家醜,但其實他還是挺為王謙驕傲的。
因為即便是沒了他王崇古,王謙在波譎雲詭的朝堂,依舊能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能把自己安頓好,父母不必擔心自己走後,孩子能不能好好生活,這就是對父母最好的交代。
王崇古站直了身子,麵色凝重的說道:“陛下問長策,臣不才,靈光乍現,倒是有了些想法,陛下容稟,這費利佩手裡的白銀霸權,並非白銀霸權。”
“思考問題的時候,我們都過於執著於白銀的表象了,其實費利佩手裡的,不是白銀霸權。”
“陛下,西班牙的總督府,主要有巴西總督府、智利總督府、秘魯總督府、和墨西哥總督府。”
“巴西總督府並不忠誠,他們和法蘭西人、葡萄牙人、尼德蘭人做生意,甚至跟英格蘭人做生意,身段極為柔軟,誰家的銀子都要賺。”
“但是剩下這些智利、秘魯、墨西哥這三個總督府,卻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忠誠,費利佩二世的命令,他們一定會遵守。”
“這是為什麼呢?”
(西班牙總督區局勢圖)
西班牙在太平洋沿岸的地區,保持著超乎尋常的忠誠,是費利佩的統治藝術達到了巔峰,殖民者的本地化問題,費利佩用大明不知道的方式完全掌控了嗎?
“問題其實非常簡單,問題就出現在了這裡,麥哲倫海峽。”王崇古手中的長杆,點在了南美洲的最下方,那裡是麥哲倫海峽。
麥哲倫海峽的水道極其複雜,沒有領航船,強行通過,很容易擱淺,部分水域在退潮的時候,隻有三尺深,這對尖底吃水比較深的海船而言,是極大的挑戰。
除了水道複雜之外,這裡就是海上天然的險關,隻要兩頭一堵,就沒有任何船隻可以通過。
沈鯉有些奇怪的問道:“麥哲倫海峽以南,不是還有廣闊的海域嗎?為什麼不能繞過麥哲倫海峽呢?那麼寬闊的海域,非要走麥哲倫海峽嗎?”
堪輿圖上標注的新世界的最南端,是火地島,再往南是一望無際的海洋,非要走水路情況複雜,交極其高昂的關稅?
朱翊鈞搖頭說道:“麥哲倫海峽再往南,就是是生命的禁區,大明遠洋船隊抵達麥哲倫海峽六次,每一次都能看到那邊有大量的浮冰飄過,在海上航行撞到浮冰的時候,就隻有船毀人亡。”
“而且那裡是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交彙處,常年狂風巨浪,殺人的西風帶、暴風走廊、魔鬼海峽、殺人走廊,都是這片海峽的名字。”
有起錯的名字,但絕對沒有叫錯的外號,大明遠洋商隊曾經派出過船隻前往探索,得到的結論就是不具備通航條件。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傳說有一個叫荷賽西的船長,僥幸的通過了那片常年狂風、浮冰的海域,三條船隻通過了一條,而且還是運氣極好,沒有過高的海浪,也沒有碰到浮冰,風險實在是太大了。”
海貿的風險本來就大,是選擇船毀人亡,還是被狠狠的敲詐一筆交關稅,大多數的商船都選擇了交關稅。
王崇古繼續說道:“費利佩派遣的麥哲倫海峽的總督,是絕對心腹中的心腹,隻要這個海峽還在費利佩的手中,在太平洋沿岸的總督府,就必須保證忠誠。”
“不保持足夠的忠誠,隻需要切斷和本土的聯係,不需要多久,失去了本土火藥、輜重補給的總督府,就會被當地的夷人攻破。”
“即便是我們拿下了位於秘魯的鵬舉港,也沒有任何的用處,費利佩一聲令下,太平洋沿岸,隸屬於西班牙的總督府,就必須傾儘全力的進攻鵬舉港,拔除掉大明的釘子。”
印加古國仍有零星的殘存力量在頑抗,除此之外,過度高壓的殖民統治,讓這些總督府,處於危險之中,如果不想被夷人給攻破城堡,就隻能保持對本土的忠誠了。
“如鯁在喉。”
朱翊鈞指著麥哲倫海峽的位置說道:“這些總督府沒有選擇,他們如果不表現出足夠的忠誠,僅僅是減少和本土的貿易份額就足夠難受了,若是觸怒了費利佩,總督府的存在與否,都是問題。”
麥哲倫海峽就是橫在太平洋沿岸總督府脖子上的一把利刃,彆無選擇,隻能忠誠。
曆史上,尼德蘭、英格蘭給出的解法,是擊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控製直布羅陀海峽,將西班牙堵回地中海。
連出門都難的西班牙,最終失去了對麥哲倫海峽的控製。
王崇古看了一圈正色的說道:“可以毫不客氣的下一個斷言,那就是白銀霸權,鑄造了帝國霸權,而帝國霸權,實際上是海路霸權。”
王崇古解構了日不落帝國霸權的具體意義,日不落的霸權的最底層是海路的霸權,誰能掌控海路,誰就是日不落帝國。
王崇古深吸了口氣,看向了所有人,平靜的說道:“為此,我製定了一個日落計劃。”
王崇古喜歡起名字,比如緝私打擊私市的春雷行動、比如對漕幫的伏虎行動,比如針對海寇的利劍行動等等,這次,王崇古又給自己的計劃起了個名字,日落計劃。
讓西班牙這個日不落帝國日落,就是王崇古這個計劃的目的。
“怎麼做?”海瑞眉頭緊蹙的說道:“既然麥哲倫海峽是真正的咽喉,但是距離大明萬裡之遙,守備肯定極其森嚴,大明怎麼做,才能獲得這條海峽的控製權?”
“根本不可能啊。”
太平洋真的是太大了,如果不是數萬裡之遙,大明可以像敲掉馬六甲海峽上的城堡一樣,挨個把這些總督府敲掉,發動一場二十年、三十年,曠日持久的戰爭,來奪取麥哲倫海峽。
但是太遠,大明現在完全沒有這麼強的遠洋部署能力。
王崇古搖頭,用長杆點在了新世界的腰部說道:“不,我這個計劃,不是取麥哲倫海峽,而是在這裡,打造一條新的航道,挖一條運河,名字就叫新日。”
“打不下來航道來,我們不能自己造一條出來嗎?”
“我們剛剛獲得了北大西洋的航道,隻要打通了這裡,我們就可以獲得一條全新的、不被費利佩二世控製的航道,隻要打通了這裡,無論費利佩如何掙紮,西班牙都要日落,大明必然升起。”
日落計劃,新日運河,這就是王崇古看到王謙取灌木小道,奪路而逃時候,靈光一閃獲得的思路。
大明人的思路總是如此的神奇,沒有路,自己走出一條路來。
“費利佩一定會反對,這些總督府接到命令後,一定會撲倒我們要修運河的地方。”沈鯉提出了自己的異議,他補充道:“這些總督府過去沒得選,現在我們修這條運河,他們肯定會樂見其成。”
“沒有人願意被劍頂在喉嚨上,隻要運河修通,他們就可以選邊站隊,可以坐地起價了,自己就不會那麼廉價了。”
“但費利佩一定會發瘋。”
目前世界上,隻有兩個巨大的消費市場,一個大明,一個泰西,除此之外,可以說都是蠻荒之地,隻能提供原材料,無法提供消費市場。
這個規劃是可以成立的,但是要實現,有些困難,費利佩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看著大明修好運河,奪取他的霸權。
王崇古麵色凝重的說道:“兵貴神速,所以要快!用最快的速度把新日運河修好,三年,三年之內必須修好運河和防禦城池。”
“費利佩得知大明修運河需要一段時間,做出反應需要一段時間,有效乾涉又需要一段時間。”
“隻要修好,費利佩就是失心瘋了,他也攻不下來,和大明一樣,他沒有那麼強悍的遠洋部署能力。”
“木已成舟,覆水難收。”
張居正立刻說道:“不,王次輔,修運河就沒有快的,我們要做好長期修建的準備,欲速則不達。”
張居正立刻提出了異議,修運河太快的話,隋煬帝就是下場。
無論長短,運河的修建,從勘測,到開始修建,還要麵對各種各樣的風險,都需要漫長的時間。
“所以,日落計劃,三年是不能做成的,甚至是一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乃至百年的長遠規劃,三年的時間,根本不可能做到。”張居正反駁了王崇古的速勝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