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戚繼光不如開平王常遇春,常遇春帶的是開國精兵,主上是朱元璋,隊友是徐達、李文忠。
戚繼光帶的兵,是南兵北軍矛盾重重,朝堂上下都把他視為綴疣,即多餘無用之物,與其說走了九年,才走完常遇春二十天的路,不如說是振武拖累了進軍的步伐。
戚繼光也是名將,他複盤過大明收複大寧衛全寧衛之戰,他覺得自己遠不如常遇春勇猛。
朱翊鈞也不這麼認為,他覺得,戚繼光和常遇春不是一樣類型的將領,戚繼光和衛青、徐達更為相似,都是穩紮穩打,就是敵人知道自己要乾什麼,也無可奈何的那種帥才。
“去山外九州這段路,從正麵是走不上去的,中原走了六百年,還是開平王從遼東繞過去的。”
“宣府易守難攻,若是楊洪真有異心,要聯合於謙給英宗設局,何須設這麼一個局?楊洪、楊俊父子,隻需和也先會盟,大明隻有南遷一途可走了。”戚繼光解釋了下這個陰謀,軍事上毫無依據的原因。
宣府是京師門戶,宣府丟了,代表著大明可以回南方了,北衙是決計不可能守得住。
那時候,大寧衛、全寧衛、應昌也在胡虜手中了。
戚繼光看了一眼王崇古,王崇古被這一眼看的心驚膽戰!
王崇古立刻激靈了一下說道:“陛下,臣當年在宣大,是貪了不少的銀子,但沒跟俺答汗會盟,攪合在一起,陛下明鑒!”
說他王崇古是個奸臣,他認,可他也是臣,從沒想過要投奔俺答汗,戚繼光這一眼,就把王崇古給嚇得抖了三下!
這罪名太大了,他王崇古的確貪,但他不想做兒皇帝石敬瑭。
“也先太心急了,他要是攻宣府大同,再下居庸關,彆說景皇帝和於謙,就是太祖高皇帝、徐達、常遇春仍在,也隻能再圖日後了。”戚繼光沒有要攻訐王崇古的意思,他趕忙岔開了話題。
當初王崇古要是真的和俺答汗暗通曲款,甚至會盟,那真的是天大的麻煩。
也先是繞道紫荊關入的京畿,俺答汗是從古北口南下,都沒有攻破宣府。
某種程度上而言,也先和朱祁鎮可以坐一桌,土木堡一戰,也先大獲全勝,大抵是有些飄飄然不知自己是誰,居然敢不取宣府居庸關,繞道紫荊關。
膽子是真的大,把戎事當兒戲。
當年成吉思汗鐵木真,都不敢這麼乾,鐵木真也是先取宣府、再取居庸關,金國失宣府,隻能南遷開封,最後國滅。
王崇古越看越不對勁兒,厲聲說道:“陛下,臣看出來了,這雜報,說的根本就不是於謙故事,而是在陰陽怪氣!”
“這裡麵的於謙是於謙嗎?根本就是元輔張居正!這裡麵的楊洪楊俊父子,根本不是楊洪,而是臣和王謙那個逆子!這裡麵的石亨,就是戚帥!”
“對上了,全都對上了!簡直是豈有此理!”王崇古猛的拍桌而起,大怒。
他看懂了,這哪裡說是土木天變,根本就是在說萬曆維新!
他王崇古是宣大總督入的京師,楊洪被打成了反賊,他王崇古自然也是反賊了。
這雜報裡拐外拐,把石亨和戚繼光強行聯係在一起,大抵就會得到一個戚繼光也要造反的結論。
張居正一直沒說話,他看了很久的雜報,攥著雜報的一角,於謙最後是以逆賊的身份,被複辟的英宗皇帝斬首示眾。
按照王崇古的映射法,張居正會和於謙一個下場,歸政後,被掌控了皇權的皇帝,斬首示眾,但似乎並沒有發生。
“陛下,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反賊了,拿人吧!”王崇古易怒,這種逆賊,隻能重拳出擊。
朱翊鈞擺手說道:“誒,王次輔勿急,這等胡言亂語,越是理會,他們越是高興,朕做給他們看就是了。”
張居正俯首說道:“陛下英明。”
對於妖書,朝廷最重要的就是不予理會,很多事都是如此,越是理會,越是容易讓人信以為真,正如陛下在於公祠的朱批一樣,公論久而後定,何處更得此人。
再怎麼編排,事情就那麼個事情,喪師被俘的是英宗皇帝,擊退瓦剌、把也先的腦袋變成賞錢的是景皇帝和於謙。
朝廷決策,絕對不能被風力輿論所裹挾。
朱翊鈞和大臣們開始了議事,討論那本雜報,也不過是因為在南巡的路上,皇帝大臣都不是那麼忙,閒談而已。
“浙江還田,居然真如侯於趙所言,分毫不差,現在連德清都完成了還田,隻剩下武康一縣了。”王崇古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麼難的事兒,真的給辦下來了。
朱翊鈞拿出了一本奏疏說道:“武康縣也奏聞,在月內完成還田。”
德清、武康連成一片,德清蔡氏遵從政令,徐氏被抄家,隻剩下武康,武康勢要豪右一看就隻有自己,也沒端著,立刻就投獻了。
再不投獻,大明軍就到了,成了逆黨,會被掛在城牆上。
“仁和縣第一個完成還田,仁和縣新出生的孩子,都已經滿街跑了。”張居正也是頗為感慨的說道。
還田是否成功,可以看當地有沒有小孩出生,還田最早的仁和縣,窮民苦力的孩子們,都已經會跑了,而且田間地頭都是。
緹騎也不能挨個翻看田契,緹騎們就是把村裡的孩子都叫到一起,挨個點數,再和還田前對比一下,就一目了然。
除了孩子數量之外,就是浙江整體的經濟活力,已經被完全激活,從去年起,各府州縣的各種工坊也如雨後春筍一樣的冒出來了。
有恒產者有恒心,浙江窮民苦力翻身了,展現出了極為強勁的生產積極性。
這一點,從浙江的孫尚禮指數就可以窺見。
“那孫尚禮一個蠢貨,憑什麼把這個指數叫做孫尚禮指數?就該叫姚光啟指數的,今天起,把名字改了。”朱翊鈞對這個指數的名字不喜歡,讓權力小小任性了一下。
孫尚禮一個信怪力亂神的舉人,真配不上這麼重要的指數。
從今天起,反應物價上漲速度的指數就叫姚光啟指數了。
而姚光啟指數是由稽稅院、地方戶房統計、監當官報聞三種方式,彙總到北鎮撫司和戶部清吏司,皇帝也會對部分數據派遣緹騎進行抽查驗看。
比如這次緹騎在浙江探查還田情況,就會到鄉野大集和城鎮集市,進行摸排,確定了數據的真實性。
浙江的糧價,降了,本來浙江米價就不貴,一石三錢銀不到,現在降到了二錢五分銀就能買一石米。
這代表浙江本地糧供應充足,米麵糧油布柴這些關乎到衣食住行的東西,平價商品在下跌,昂貴商品沒有變化,代表著供應在變得充足,而朝廷抽分稅收在增加,代表著貿易量增加。
一切的一切,都是欣欣向榮,還田這味猛藥,其療效,比朱翊鈞設想的還要生猛的多。
“豈不是說,浙江可以領先一步,繼鬆江府後,率先完成商品經濟和生產關係的轉變?”張居正也是非常驚訝。
所有的數據都全麵好於預期,而且為了排除被地方官哄騙的可能,緹騎對數據進行了全方位的調查,確定為真。
“還田是靈丹妙藥,一吃就靈。”朱翊鈞也是滿臉笑意的說道,勢要豪右的消費熱情再高,人數占總人口的比重實在是太低了,真的消費不了多少,遠不如釋放窮民苦力的消費能力。
窮民苦力沒錢,就想方設法的讓他們富起來,有錢去花銷。
王崇古眉頭緊蹙的說道:“這恐怕會引起其他地方的不滿。”
“浙江一把火燒了仁和縣官舍,四年之後,浙江迎來了如此發展機遇,豈不是說,彆的地方要發展,就要火燒行宮?甚至大明腹地,第一個成熟、穩定的內需市場,會在浙江建立。”
朝廷迫在眉睫、火燒眉毛的一件事,就是大帆船沒有帶走足夠的貨物,內需市場必須要加快建設速度。
現在好了,浙江有望成為大明第一個省一級,完成商品經濟蛻變、生產關係轉變、內需市場建設三大華麗轉身的地方,這可比鬆江府一府之地,影響要深遠的多。
鬆江府滿打滿算不過三百五十萬丁口,而浙江可是240萬戶,1382萬丁口,如果浙江能夠完成華麗轉身,對大明而言意義極其重大。
但吊詭的是,這一切的發生,是皇帝為了懲戒不臣。
這不成了按鬨分配了嗎?一把火燒出一個璀璨未來,跟陛下鬨一鬨,陛下就給浙江政策,那山東、江左、江右都大火焚宮好了。
“還田真的是懲戒啊。”朱翊鈞扶額。
他發誓,當初在浙江推行還田令,就是要威罰,他的本意是壞的,他削減浙江進士名額、讓浙江和朝鮮坐一桌同台競技、還田令,都是為了教訓浙江勢要豪右。
執行的結果,反而是對浙江全體有利。
甚至是本該受到懲罰的勢要豪右,他們雖然失去了田土,但是得到了新的生產資料,船舶、船證,還得到了一個經濟活力十足的浙江,賺的銀子比過去還要多的多。
“朕本來打算如果浙江還田成功,就對浙江進行恩賞,削減一年田賦,三年折半征收,浙江被折騰了這麼多次,理當休養生息,這是否要進行施恩呢?”朱翊鈞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朱翊鈞的計劃是很充分的,這次南巡,如果浙江地麵欺上瞞下,沒有好好還田,他就在杭州府搭大刑台,搞一出公審砍頭、把人掛到陽和門的城牆上;
殺人有用,還能泄憤。
如果浙江完成了還田,他就收回過去的威罰,並且對配合還田的浙江地方,免田賦一年,折半征收三年,也算是皇帝和浙江地方和解。
恩威並施這一套,朱翊鈞玩的很熟練,但現在浙江強勁的經濟形勢,讓朱翊鈞有些猶豫,是否應該繼續施恩。
張居正思考再三說道:“還是要恩賞的,畢竟浙江真的在還田,當初仁和官舍大火,也是一部分的野心之徒鋌而走險,不施恩,就是賞罰不明,也算是加速商品經濟蛻變、生產關係轉變和內需市場建設吧。”
“先生所言有理。”朱翊鈞看向了王崇古問道:“王次輔以為呢?”
“元輔說得對。”王崇古讚成張居正的說法,他想了想說道:“商稅不能減免,而且要進行全麵稽稅!好事不能都讓浙江給占了。”
“不肯好好納稅,按叛逆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