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黃金,或者是金錢利益,是萬惡之源,這在東西方都有明確的論斷,所以聚斂興利是國之大害,就連聚斂臣工王崇古都這麼的堅定認為,他是個聚斂行禮的佞臣,隻不過是因為朝廷需要,他不得不這麼做。
金錢是萬惡之源,是隨著貨幣化的進程,必然出現的結果,金錢似乎逐漸成為了衡量萬物的標準。
親情、友情、愛情、忠誠、榮譽、信仰,沒有不是金錢可以改變的,從而誕生出了一種謬誤,那就是,人之所以忠誠,隻是背叛的籌碼不夠而已。
張四維和王崇古威逼利誘,督辦宣大長城鼎建案中的主事李樂,李樂明明已經接受了籌碼,但是李樂最終還是去了全楚會館,因為相比較張四維,張居正顯得更加可怕。
讓李樂背叛張居正的籌碼,還是不夠,李樂很清楚,張四維一定會卸磨殺驢,那李樂必死無疑,而且是恥辱的死去。
在基本的認知中,有些東西不應該用金錢去衡量,但貨幣化的進程,金錢似乎真的可以衡量萬物。
比如久病床前無孝子,可是在貨幣化後,隻需要用少量的白銀,就可以換取他人的勞動時間,對於勢要豪右而言,久病床前真的沒有孝子嗎?病再久,老人家的床前,也都是孝子。
這就是泰西的教會和大明的儒教,視金錢為原罪,萬惡的根本原因。
因為在金錢麵前,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標注價格,那麼教會和儒家塑造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在金錢麵前變得脆弱不堪,甚至變得模糊,存在的基礎消失了,它們自然不複存在了。
大部分人遵循的基本倫理道德體係公序良俗,大部分人認同的價值觀,在貨幣化的進程中淪喪,愛、責任、榮譽等等無價的東西,是道德的基礎,而天下無窮萬物的貨幣化,導致了道德的模糊。
就像朱翊鈞問張居正的那個問題,如果一個富家子弟打了人一拳,隻需要賠十文錢,那麼打傷一個人賠五十文,打死一個人甚至連班房都不必蹲,有的是人給他擦屁股,那在富家子弟的眼裡,人不過就是個物件,甚至還不如珠玉這種奢侈之物。
這就是人的物化和異化。
李太後不懂朝政,但是她很清楚,張居正和皇帝要走的路,非常非常的艱難,成了,大明獲利,不成則皇帝身死道消。
李太後能做的不多,這條路已經足夠的坎坷了,她隻能儘心竭力的掃除一些障礙。
就像今天,她給了王夭灼數不儘的財物,明日,她也能要了王夭灼的命。
朱翊鈞能明白這個道理,王夭灼也能明白,少年的苦難讓王夭灼深刻的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沒有無緣無故的關切,太後的關切是建立在王夭灼不會背叛的基礎上,王夭灼不會背棄,死都不會背棄。
“娘親,弟弟最近又不聽話了嗎?”朱翊鈞看著李太後,問起了朱翊鏐的教育問題,朱翊鏐作為當下實質性的太子,實在是有些爛泥扶不上牆,上次朱翊鈞已經打過一次了,但是最近朱翊鏐又開始了他的叛逆。
隻不過這次的叛逆溫和多了,朱翊鏐用不寫作業抗爭。
舉頭三尺有神明,但是天生貴人哪來的恭敬之心,對天地、道義之事,根本沒有任何的敬畏。
尤其是朱翊鏐這個年紀,所有人都寵著他,慣著他,他自然而然的變本加厲了起來。
朱翊鈞對教育、約束朱翊鏐也不期待一次就能糾正。
“嗯。”李太後略顯頭疼的說道,她很心疼兒子,大兒子是皇帝心疼不得,二兒子身上就傾注了太多的愛,這些愛就是寵溺,在朱翊鏐身上,慈母多敗兒這句讖言,展現的淋漓儘致。
朱翊鏐不讀書,李太後就覺得是教書學士的問題,朱翊鏐苛責下人,李太後就認為是下人做得不對,朱翊鏐胡作非為,李太後就認為是下人蠱惑。
李太後的這種寵溺,加劇了朱翊鏐的胡鬨,李太後其實也知道不對,但是孩子沒有爹,這嚴父角色的缺失,導致了朱翊鏐野蠻生長,李太後肯承認朱翊鏐胡鬨,就是讓長兄如父的朱翊鈞去約束了。
“是課業沒完成,還頂撞了侍講學士。”朱翊鈞麵色平靜的說道:“鏐兒已經收斂很多了,朕很是欣慰,至少他不再苛責下人了,這再鬨出宮變來,豈不是笑話?”
“娘親,朕倒是有個想法,不如把朱翊鏐送到西山宜城伯府,先生閒著也是閒著。”
張居正在西山宜城伯府躲清閒,朱翊鈞就給張居正找點麻煩事兒做做,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教育下大明實際上的太子。
朱翊鈞也不怕朱翊鏐成才了,對皇位有了念想,實在不行,就把朱翊鏐打發到倭國去。
“不行。”陳太後一聽,立刻表示了反對,張居正的一切官職都辭去了,但他還是太傅,作為皇帝的老師,教育潞王,潞王容易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心思來,哪怕是潞王沒有這種心思,有些大臣們,也會生出些古怪的心思來。
朱翊鈞十分肯定的說道:“母親,朕一旦有了意外,江山社稷所托非人,如何是好?還是送去吧。”
“這幫大臣!”李太後猛地拍桌而起,皇宮裡那些個有的沒的爛事,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刺王殺駕、皇宮大火,能說皇帝的擔憂是杞人憂天嗎?相反,這是一種很可能發生的狀況。
所以,太子未能出生、成丁之前,朱翊鏐還必須得成才。
“那就送去吧。”朱翊鈞站了起來,微微欠了欠身子說道:“母親,娘親,孩兒告退。”
朱翊鈞離開慈寧宮的時候,王夭灼亦步亦趨的跟在了皇帝的身後,皇帝忽然站定,王夭灼一個不留神,就撞在了朱翊鈞的背上。
“想什麼呢?”朱翊鈞看著王夭灼驚慌失措的模樣,笑著問道。
“陛下要不把銀子拿去吧,那麼多錢,我也管不過來。”王夭灼試探性的說道,她認為那些錢,是皇帝的錢,給皇帝處置才行。
“給你就拿著,六宮正主,沒點銀子,怎麼收買人心,籠絡下人,從今天起,王皇後就該思慮,如何平衡後宮嬪妃的關係了。”朱翊鈞則搖頭,那麼點錢,他才看不上,一個佛塔就五十萬兩銀子,她那點金銀,也就夠修個地基。
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
王夭灼低聲說道:“臣妾的意思是,給陛下拿去理財啊,坐吃山空立地吃陷,還不如給陛下,每年計利,也好過無源之水。”
“行。”朱翊鈞想了想,點頭說道,這個小機靈鬼,很清楚生財有道朱翊鈞,會把這筆錢,錢生錢,那坤寧宮的用度,就會細水長流。
這王夭灼,也是小小年紀一把年紀,精明的很,知道大明朝最擅長理財的不是戶部尚書王國光,而是大明皇帝朱翊鈞,就一個羊毛生意,皇帝折騰出了多少花樣來,回報率遠超所有人的預期。
“你不是還要到皇叔那兒學樂理嗎?去吧,朕去京營。”朱翊鈞停下,是走到了岔路口,他要去京營,而王夭灼要去格物院上音樂課。
“是。”王夭灼很聽話的離開了,而朱翊鈞吩咐馮保讓內帑太監,專門給日後的皇後娘娘寫個賬本。
朱翊鈞看著馮保說道:“大臣們不能接受一個沒有外戚的皇後,表麵上的反對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後的狡詐手段,馮大伴,定要保護丫頭的性命。”
“臣遵旨。”馮保再次俯首領命。
其實王夭灼很聰明,甚至幫助馮保找出了不少的內鬼,皇帝大婚,皇後的位置是各方勢力都想要爭搶的點,比如有一次王夭灼就收到了一個奇怪的召見,一個小黃門說太後讓她去慈慶宮,從寶岐司到慈慶宮,要麼穿過中軸線的工地,要麼走外城,王夭灼走了兩步就察覺到這個小黃門麵生,順從的走了兩步,拔腿就跑。
那一次,馮保把四個宦官,全都沉了井,這些個宦官背後究竟是誰,不得而知,因為他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他們必須死。
這種收買是很常見的,比如王謙王收買,就喜歡收買彆人的近侍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張居正的丁憂致仕的風波,短暫的平靜了下來,朝政在逐漸恢複運轉,窮兵黷武的皇帝,還要對全寧衛動武,反對窮兵黷武的風力在醞釀,邸報上無數的筆正,在對動武提出質疑。
這種質疑的風浪有著越來越強的趨勢,就在這時,大寧閱視給事中周良寅和遼東巡按侯於趙的一本聯名奏疏入朝,在朝堂炸開了花,直接把所有的目光吸引走了。
兩人上奏,在塞外尋位修建城池行宮。
上一次動武,密雲總兵湯克寬的陣亡,震驚朝野,這可是大明朝萬曆以來,第一個陣亡的總兵,湯克寬的陣亡意味著:大明不是戰無不勝的,隻要是戰爭就有輸贏,贏了固然極好,可是輸了,這個責任誰來承擔?
萬一北虜再次入寇京畿,皇帝又如何交待?
而侯於趙的意思是,在北古口外尋找合適的地方修建皇帝行宮和城池,防止北古口再被突破。
北古口是個關隘,一旦北古口有警,那就可以從塞外高牆支援北古口,兩麵包夾,擊退來犯之敵。
侯於趙的想法是基於大寧衛的成功經驗,但是大寧衛距離北古口距離又過於遙遠,所以,另選一地建城,就成了一個不錯的選擇。
地址還沒選好,但是大明這架機器轉動起來之後,修一座塞外大城,並不是難事。
侯於趙的這個想法,有趣就有趣在,從被動的依靠燕山防線,變成主動向草原埋釘子,塞外有一座這樣的城池,敵人就無法繞開,必須要突破這座城池,才能繼續南下,否則腹背受敵。
而這座城池阻敵的時間,能給大明更多的反應時間來組織防禦。
塞外建城反對者眾,讚同者亦眾,為了這事,朝臣們開始喋喋不休的爭吵著。
反對者說的很有道理,塞外土地貧瘠,不適合耕種,建這樣一個城池,必然要強軍鎮守,建好建,養難養。
拿什麼來供養這個城池?難道就靠腹地輸送?運糧損耗極大,建這麼一個城池,就是在大明早已千瘡百孔的軀殼上,再開一個血口。
人吃馬嚼可不是個小數目。
讚同者自然是讚同它的戰略意義,畢竟北古口被俺答汗突破了一次,還差點被董狐狸給突破了。
“戚帥,北古口關隘如此重要嗎?為何敵軍不曾想過繞開這些關隘呢?”朱翊鈞詢問著麵前的戚繼光,講筵的先生張居正跑去西山休假了,戚繼光開始為皇帝講授軍事。
在這方麵,朱翊鈞並沒有表現出傲人的天賦,卻是個十分有耐心的學生。
戚繼光十分肯定的說道:“繞開關隘,其實也有這種打法。”
“比如北宋末年,完顏宗望從北古口、山海關南下,攻占幽州,就是今天的京畿,而後轉戰千裡,一個月的時間,就到了開封城下,索賞而去,而後完顏宗望班師回朝,揮師西進,與完顏宗翰合兵一處,共擊太原,擊破太原,意味著大宋西軍,無法到開封馳援勤王,自太原城破,北宋則大勢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