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落驚蟬夢浮生!
麵對吐息光柱的襲來,螭吻僅僅是被刮擦到手指,視覺、知覺與意識的三重錯位,便讓他口中咒罵不停。那麼被迫擋護在他身前,為他庇蔭之所的忒浮亞,自然也不會好受。
雖說忒浮亞因為了維係神星城安寧,在大主教霍依的指引下,特意取出神子武裝內的一環——荊棘頭冠,留存於造物主照拂下的造物殿內,催動神星城陣法,以致其頭部缺少防護,但巧在先前薄暮長巾異變,恰好填補了忒浮亞後腦這一部分的防禦空白,隻餘下了脖頸處的一道缺口,而散射而開的其餘光線,則儘數被神子武裝遮擋下來。
神子武裝,彙聚了神星城數萬載年歲下,曆任神子所蒙受的造物主恩賜中,最為的玄奇、精奧的數件,拚湊成型。而這一身銀鎧既能位列其中,自然和薄暮長巾同樣,也是大有來頭。
聖法氣色屬澄黃,衍生鬥鎧,由內氣而化外形,理應色歸同屬,渾然一體。然神子武裝中的這件鬥鎧,色銀且亮,雖自外部看來,並無明顯拚接痕跡,但實則暗裡環扣相連,由胸鎧、脛甲、臂鎧、履甲四部分組成。
神子武裝之胸鎧,源出自神星城第二任神子——思珀·布銳克·瑞星。
時逢亂世,思珀·布銳克自幼氣虛體弱,無力隨軍征討,便隻能寄情於經典,拜入時任樞機主教的索達諾門下,成為其門徒之一,研習聖法典,為之作解著述,因常有過人見解,遂深受索達諾喜愛。待得布銳克成年後,便由其師舉薦,出任神星城中書吏官一職。
再十五載,屠龍終役,始神子西格魯特拚死將龍封印於成道山空路峰下,魂歸造物主聖懷。
神星城眾追思之餘,因神子繼任事宜尚未有古製可循,那象征著權利與名譽的巔峰,便被無數人所覬覦,一時間,神星城內外人心不定,紛爭不斷。更因往昔始神子治下,大權獨攬,說一不二,致使神子之下,處在神星城權力第二順位的大主教羸弱,短期內無法重掌大局。時逢龍黨殘餘組成喚龍聯軍,於四洲極力反撲,而彼時神星城陷入內耗,在外征討者無人統領,各自為戰,以致節節敗退,頹勢儘顯,已呈滅亡之象,期間大量信徒流亡彆處,更有過半數權重者借勢領兵出走,各立派係。
不過一月之期,未及三十之日,臨秋末晚,神星城就此分崩離析。
風雨飄搖間,造物殿內,聖諭蒞臨,授任思珀·布銳克為神子,號曰辟法。
聖諭楔文書道
鏟奸輔正,辟穢複瑞。
銀身為護,破諸千法。
隨聖諭至,亮銀胸甲一道賜下,名亦隨其主,喚作辟法漣鎧。
極短時間內從默默無名到強權在握,是人難免會將平日裡道德與法理束縛下積攢的欲念集中爆發出來,以致被酒色財氣衝昏了頭腦,陷入肆意妄為的境地。然布銳克自幼熟讀神宗經典,他十分清楚,神子之於神星城,從來便不是強權擁護下的劊子手,隻掌生殺,不思疾苦。而是一條紐帶,作為造物主於世間的唯一象征,將神星城的每一個人串聯起來。
讀史使人明智,十數載任職書吏官的過往,得以讓布銳克洞悉神星城危難的處境,亦明晰自己的職責所在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若想提振人心,解此間困局,當重建新秩序。
縱然這世道再亂,隻要他這神子不倒,那在信徒心中,神星城便永不會破,神宗亦算不得亡。
而辟法漣鎧,作為造物主的恩賜,亦如其名,辟清邪祟,化納千法,水火不侵,刀劍不傷,護佑著思珀·布銳克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挨過了無數次的內鬥與刺殺,極力維穩,終將神星城自崩潰的邊緣挽救回來,建立了大體沿用至今的新秩序。
…………
神子武裝之脛甲,源出自神星城第三任神子——袁望。
亂世之中,當生梟雄,袁望祖上本是南瞻部洲人士,機緣巧合下追隨始神子,共舉伐龍。
袁望一家三代從軍,其祖父袁遼深得始神子器重,貴為親信,統領始神子禁衛—聖殿軍三千兵士。其父袁璃崇亦身居高職,深得辟法神子器重,多年在外征討,立下戰功赫赫。
袁望生於營帳,長於行伍,天資卓越,善戰好勇,性烈若火,妒惡如仇,自幼隨軍征討,耳濡目染間習得一身好武藝、好兵法,立下戰功累累,年方二十有六,即可統兵百人。
某日,袁望正領兵於西牛賀洲東北方向的一處教國邊境,同喚龍聯軍鏖戰,雙方多番較量,勝負未分,卻有神星城遣派快馬來報,速召袁望回城。
隔日,袁望囑咐好軍中事宜,便就隨著來使一同折返,趕赴神星城。
長路漫漫,甚是寂寥,二者無意閒談間,袁望方才知曉,月餘前,辟法神子遭歹人投毒,不治身亡,現已魂歸造物主聖懷。聽聞此事,袁望倍感心慌,唯恐神星城將再度陷入內亂,亦掛念其父是否會因早年間擁立辟法神子,而受他人排擠,傷感之餘,更是歸心似箭。
匆忙行路間,時過半月,待得袁望歸來,神星城卻並未如同他臆想中的那般紛亂,反倒是時任大主教的奧斯汀·伯雷坎特,聽聞各關卡隘口崗哨探子回報袁望蹤跡,而特地率神星城一眾高層,盛裝而行,出城相迎,袁望之父袁璃崇亦處其列,往日冷峻的麵容上滿是難以抑製的狂喜,正與大主教伯雷坎特相談甚歡,並肩同行,步履間甚至隱有越位之象,其餘人等觀此,卻也隻敢俯身垂首,退居十步開外。
兩方著麵,寒暄中,幾番恭維自不必多提。
袁璃崇年事已高,青壯時廝殺而落下的隱疾,讓他早已不能披掛上陣,於家中賦閒良久,而彼時袁望正值壯年,隨軍四處征討,父子二人亦許久未見,而略有生疏,各自麵容上雖都難掩喜色,但真到口中,卻也不過談及近況的寥寥數語,麵麵相覷間,再無多言,後便由伯雷坎特牽頭,請得袁望入城。
而在神星城中,袁望歸來的消息早已傳開,為一睹其真容,信眾儘數走出家門,將街頭巷尾圍堵得水泄不通的同時,卻又彼此心照不宣的為袁望等人讓開了一條通路,三三兩兩竊竊私語間,人聲已如鼎沸,嘈雜中,袁望零星的辨清了些隻言片語,卻也都是有關於他自己的。
彼時袁望尚且不明,神星城為何會搞出如此之大的陣仗來迎接自己,直到他隨眾人一路前行,步入造物殿內,方才得知,造物主已降下聖諭,授任袁望為神子,號曰宵破。
聖諭楔文書道
懸旌萬裡,策行戎馬。
動撼宵劫,破曉奈落。
隨聖諭至,亮銀脛甲一道賜下,名亦隨其主,喚作宵破霜脛。
後世談及袁望,常盛讚其驍勇善戰,運兵如神,誠然此等溢美之詞,對於一名武者或是將領來說,都不可不謂是極高的褒獎。但作為一派魁首,神星城的象征,千萬信眾的實際統治者,卻不該隻是武者和將領。
袁望在繼任神子之位後,神宗事宜便理應由他來做定奪,然袁望雖不是大字不識的粗人,可也隻懂運兵行武,平日裡處理些擅長的軍機險情倒還好,可一旦涉及到捭闔縱橫,禮教民生,便就犯了難,虛心向他人求教還不算,每日還要勞心勞神,處理政務到深夜。起初袁望尚且沉浸於眾星捧月般的權勢中難以自拔,倒也不覺得這算什麼負擔,但久而久之,當特異經過時間的研磨,而變作尋常,繁重的政務便是要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權勢之於袁望而言,也就全然不複過往的那般吸引,甚至變成了一種累贅。
深夜時,人皆寂寥,遙望窗外一抹殘月,回首往昔,軍旅生活雖苦悶,但相較於籠中絲雀般的日子,卻也是何等的愜意瀟灑,每每思至此處,袁望便愈發感覺到力不從心,疲於應對,終日鬱鬱寡歡,不思勤政,陸續將手中隻屬於神子的強權分化了大半出去,諸如大主教等神星城高層則趁此機會掌握了神星城的部分實際控製權。
而後又過十五載,隨父母亡故,神星城之於袁望已再無留戀,他便假借肅清外敵之名,領兵出走,索性做起了甩手掌櫃。
至此,宵破霜脛方才算是真正有了用武之地,伴袁望縱馬馳騁,四處征討,後大破喚龍聯軍,其威名之大甚至引得西牛賀洲內一眾見風使舵的宗教國紛紛投誠,恍惚間,神星城仿佛回到了始神子治下的無上崇高。
而袁望,終其一生,也再沒回到過神星城。
生於戰場,卒亦於戰場。
……
神子武裝之臂鎧,源出自神星城第五任神子——琉旋鏡。
與史書評說中,曆任神子光輝偉岸的形象不同,琉旋鏡出身低微,相貌平平,形如侏儒,又生得瘦骨伶仃,處事圓滑,喜好投機,貪財慕色,市儈氣十足,卻又飽經人情世故。他本名趙剛,生於西牛賀洲東南內陸的一處偏僻村落,亂世之中,鐵蹄所到之處,儘皆失序,橫征暴斂,饑荒橫行,人性凋敝。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者,亦不在少數。
昔琉旋鏡年尚不足十歲,寒霜某日,天光未亮,其父夜起磨刀,琉旋鏡聞聲而醒,便覺不對,彼時饑荒正鬨得厲害,為保果腹,村中住民早已不單是食用麩糠毒草,亦是連附近的草根樹皮都剝得個乾淨。甚至最後隻得用陶土混著礦油和鹽烙製成餅饃,來抵禦腹中饑餓,而但凡是有其它出路的人,便大多不會選擇這種法子,因為一旦邁出這一步,便是幾乎與死人無異,不出幾周便會渾身潰爛而死,可即便如此,村中這般做的人,亦不在少數,雖說琉旋鏡原本家境還算殷實,不至淪落此等境地,但亦是糧絕。
既無炊灼事,何來行刀處?
為得是長鋒引頸,好尋個痛快?
琉旋鏡並不這樣認為,他家中雖糧絕,但卻還沒到山窮水儘的地步。
那又是為何?
琉旋鏡暗自思索著,他回想起近來父母種種反常的舉止,和望向他時變得愈發貪婪且獸性的眼神,猛然間,一個可怖的念頭在琉旋鏡腦中閃過,他強忍著軀體的顫栗,極為緩慢的從炕板上爬起身來,生怕驚醒了尚在枕邊熟睡的生母,隨即趁著夜色朦朧,自後窗翻出,奪路而逃,踏上了流亡之旅。
他改名換姓,倒也沒什麼特殊的寓意,隻是單純覺得趙剛這名字太過土氣,便從過往讀過的話本中拚湊了三字,改叫琉旋鏡,還自覺風雅。
然而風雅,可當不了飯吃,半大個孩子,要想在這亂世獨自存活下去,便不得不舍棄良知,用儘一切手段,哪怕是偷雞摸狗,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
琉旋鏡四處輾轉,遇過不少貴人,亦遇過不少惡人,好在仗著他天性機敏,心思活泛,又肯舍得下麵子,長袖善舞,左右逢源,每每撞見凶險之事,便總能遇難成祥,博得一線生機。
年時間過去,隨著喚龍聯軍於多次反擊神星城的圍剿中接連戰敗,元氣大傷,從而轉入暗處活動,戰事漸息,民生複蘇,便不再有饑荒橫行。
於這場災禍之中,琉旋鏡靠著最卑劣、最為人不齒的手段活了下去,待劫波渡儘,他也再未曾回過那偏僻的村落,那昔日名為家的地方,而是憑著器具和技藝全靠偷師得來的機關傀儡術,在外獨自徘徊,成了一名遊藝者。
歲月流轉,人們好像也都忘記了,本就平凡至極的農家小子趙剛,而記住了身為傀戲師的琉旋鏡,縱然留下的,隻是惡名罷了。
過往那段貧窮饑餓的日子,讓琉旋鏡即便是早已吃穿不愁,卻仍難改雞鳴狗盜的惡習,漸漸,某名傀戲師出現的地方,便有名門望族家中遭人偷竊,或是看客們會在不知不覺中失了財物,類似的消息甚囂塵上,長此以往,琉旋鏡便有了另外一個稱呼——傀偶賊。
二十五載後,穹曆千年,琉旋鏡旅居在隸屬於神星城的一座小城內,清晨起來,剛出住所,街邊便就湧出近千名全副武裝的神星城騎衛,將他團團圍住,為首者自稱千騎兵衛長,奉大主教之命特來請琉旋鏡到神星城一敘。
那千騎兵衛長自顧自的說著,琉旋鏡聞言,抬眼打量來人,雖說前者躬身俯首,眉眼低垂,行為舉止表現得極為謙卑,但自幼在外闖蕩,閱人無數的琉旋鏡又怎會看不出,那浮於表麵的恭敬之下,眼紋和嘴角的一絲絲抽動,那竭力壓製的不悅與不屑。
況且眼下此等架勢,何來“請”之一說?
這近千名騎衛,哪怕折半,也足以將這座小城夷為平地,更彆說對付本就武力不精的琉旋鏡,明麵上的請,暗地裡分明就是脅迫罷了。
可即便明知是脅迫,琉旋鏡似乎也沒有什麼選擇的權利,隻得跟隨一眾騎衛離去。等到了神星城中,他便直接被送入造物殿內,宣告成為新任神子,號曰朽靈,寓意身出槁朽,靈衍纖木,亮銀臂鎧賜下,亦隨其主,喚作朽靈巧機臂。
登任神子,重擔在肩,成為神宗千萬人的統治者,對於向來獨行的琉旋鏡來說,無疑是茫然的。
但隨著人們出於對新任神子的好奇,從而探究其過往,以致琉旋鏡的種種劣跡開始陸續被發掘出來,這份茫然,便就轉化成了更為強烈的焦慮。
“惡名昭昭的傀偶賊就是新任神子!”
“新任神子曾招致數家滅門慘案!”
類似或真或假的消息早已是散布得神星城人儘皆知,麵對愈發甚囂塵上的傳言,即便琉旋鏡奮力辯駁,大部分信徒亦是篤定心中所堅信的事物——造物主的抉擇,而持觀望態度。但隻有琉旋鏡自己最清楚,謊言無論用何種精巧的辭藻去編織,去粉飾,去美化,終歸是虛偽的。
琉旋鏡對造物主毫無信仰可言,甚至因為幼年時的那場饑荒,根本原因就是神星城與喚龍聯軍多年交戰導致的,而對神星城,對造物主心懷不滿。如此這般,他自然也就無法邁入修習聖法氣的門檻,近而導致,象征著造物主恩賜的朽靈巧機臂也隻能在造物殿附近喚出。
自知瞞不了多久的琉旋鏡本想辭去這莫名得來的神子之位,但依著神星城的規矩,造物主的抉擇擁有無上權威,即便是琉旋鏡貴為神星城的實際掌控者,也無可違逆,如此一來,換作常人便算是徹底陷入了騎虎難下的境地。
隻不過琉旋鏡素來也不是個守規矩的人,離經叛道的他某日喬裝打扮,趁著月色朦朧偷偷溜出聖祈堂,打算連夜逃離神星城,可琉旋鏡身法平平,城中還是有不少守衛留意到他的蹤跡,但都礙於琉旋鏡的神子身份,沒人敢上前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