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詩不知道,那是沈旭陽唯一一件白襯衫,從夏天穿到冬天,洗了無數次,原本柔滑的布料已經在洗衣粉的洗滌下變得略微僵硬。
那天的沈旭陽終於發了脾氣,一雙如譚的眼憤怒地看著林雨詩轉身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下忿忿地離開。他帶著她的天空那樣決絕地離開了她的視線。林雨詩的眼淚在班級的門砰地一聲關響的時候掉落在桌麵上。與湛藍的墨水和秋日裡慘淡的陽光混合在一起發酵出憂傷的味道。
第二天,林雨詩抱著六十多件白襯衫走進班級。那是前一天放學後她跑遍了小城所有還沒關門的專賣店才買到的。深夜,林雨詩一個人趴在昏黃的台燈下細細地在襯衫領口處繡上一個墨綠色的“沈”字。六十多個沈字究竟要行走幾萬次針線才繡得出,這個問題就連林雨詩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將襯衫和棉大衣連同蘋果和牛奶一起放到沈旭陽的桌子上。雖然她有解釋說大衣是商場裡的贈品,但沈旭陽仍是隻撿了一件白襯衫裝進書包裡,剩下的全部堆積在林雨詩的書桌上。
林雨詩看著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沈旭陽,她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那件白襯衫是沈旭陽的父親送給他的十六歲生日禮物,她毀了它,即使是為了找個借口讓他穿上那件被當做贈品送給他的大衣。
她不著痕跡地想要給他溫暖,即使是被排斥後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上,也隻是想要讓他溫暖而已。鬥不過林雨詩七十二變的借口,沈旭陽終於抱起那一摞衣服走出班級。她看著他的背影揚起嘴角笑得那樣滿足。
林雨詩拉了拉脖子上鵝黃色的圍巾鑽進秋日霜涼的風裡。即使是這樣的天氣也躲不過小提琴培訓班,她硬著頭皮奔跑在呼啦啦吹過的風裡,腳下的帆布鞋在地麵上踩出疲憊的痕跡。路過中心公園的時候她碰到一個女子,麵容疲憊,手上蒙著重重的汙垢,她正在一個垃圾箱裡翻著什麼,然後她露出疲憊的笑容。因為她撿到一條圍巾,一條,破舊不堪的黑色圍巾。僵硬的毛線上掛著細碎的垃圾殘渣,她想把圍巾掛到自己的脖子上去。
這個城市裡常常會出現這樣的人群,她們是女人,卻買不起高檔的化妝品,甚至連吃一頓溫飽的飯都要躊躇半天,她會因為丟失了一塊錢的硬幣而懊惱三年,也會因為在垃圾堆裡撿到了一條勉強可以用來禦寒的圍巾而開心很久。
林雨詩看著她心底爬出無數條透明的蟲子,它們啃食著她的心。
她走過去,將自己的圍巾一圈一圈地拿下來遞給那個被生活壓迫得就要崩潰的女子。她說,這個圍起來會暖和一些。
女子抬起渾濁的眼看著她,伸出肮臟的手接過圍巾,孩子一樣開心地圍在自己的脖子上。
林雨詩揉了下發脹的眼睛,抬頭時就看到抱著滿懷白襯衫的沈旭陽朝這邊跑來,他的身上穿著那條她處心積慮想要送給他的大衣。雪白的襯衫在涼風裡淩亂地飛揚,像一雙巨大的翅膀輕柔地包裹住這個迷一樣的少年。
然後她看到沈旭陽牽起地上的婦人說,媽,我們回家。
「六」
沈旭陽在蝴蝶形狀的滿樹槐花親吻林雨詩的眉毛時已是一個多月後的某一個晴朗下午。他坐在斑駁樹影下給她講一個故事。
林雨詩靠在樹乾上靜靜地聽。故事很平常,是這個星球的每一個角落都散布著的憂傷。故事裡有一個平凡的家庭,母親是學校裡普通的教師,父親是計程車司機,他們有一個可愛健康的兒子。他們是這個繁華的世界上再平凡不過的家庭,三個人相依為命直到兒子長大,要過十六歲生日了。
這個父親想,如果自己的兒子穿上雪白的襯衫一定帥氣得像個王子,就像很多年前的自己。所以他加完班之後就開心地朝臨城的夜間超市趕過去。他想著一定要讓自己的兒子在十二點前穿上雪白襯衣變成翩翩王子。
也許是他們太過平凡,上帝想說讓他們這個家庭也驚天動地一次,於是一揮手,降臨了一場災難。那是那座小城那年冬天最大的一起車禍,這位兩鬢還未來得及霜白的父親當場死亡。他的手裡緊緊握著一個大紅色的口袋,裡麵是一件白襯衫,他還特地讓裁縫在領口上麵繡上一個草綠色的“沈”字。也許他還想過將來也要給自己的孫子買一件一模一樣的,就這樣代代相傳。
可是這個夢就這樣斷了。
他的妻子帶著他的兒子趕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變得冰涼。他的死硬生生地挑斷了妻子脆弱的神經,她瘋了,時而正常,時而癡傻,整日坐在灑滿陽光的屋前叫著她丈夫的名字。
她的兒子穿著單薄的襯衫扛起了一整個家。
講到這裡的時候,沈旭陽輕輕地吻了下林雨詩的睫毛。他的唇很涼,卻溫暖了她一整個荒涼的額。
沈旭陽說,那個男孩獨自走在看不見儘頭的道路上,直到有一天出現一個奇怪的女孩,她無條件地對他好。
每天買蘋果和牛奶放進他的書桌裡,牛奶盒的下麵用彩色中性筆寫上幾句矯情的詩歌。這些都是讓他覺得溫暖的細枝末節。
故事結束的時候沈旭陽說,林雨詩,我要去廣州了,在這之前我需要一大筆錢。
「七」
沈旭陽帶著他的媽媽一起離開了這座小城。他要林雨詩安心上課,給他三年的時間讓他回來牽著她的手。在他離開的前一天他拿著厚厚的一疊人民幣進到一家地下網吧,出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林雨詩沒去送沈旭陽,她說馬上就要考試了,不能翹課的。
那是狂風怒號的冬季,陽光也顯得那麼冰冷。林雨詩看著窗外被風吹亂的風景想象著沈旭陽離開的背影。他的頭發應該以怎樣的弧度揚在風中,他的手應該以怎樣的溫度牽著他的母親,他的眼睛以怎樣的神色最後望了眼這座寂寞孤單的城。
悠然依舊不懈地追隨著楊光,楊光依舊皺著淺淺的眉頭解一道冗長的數學題。而林雨詩卻退學了。
悠然哭著拽住楊光的衣角,說,求求你不要也離開好不好。
時光定格在這一刻,所有的過往和未來都撲朔迷離地朝著城市底部隱藏的黑洞瘋狂蔓延。
林雨詩坐在舊日時光裡等著那個承諾她三年時光的白衣少年。春風卷起她長長了的秀發,夏雨打濕了她繡著薔薇的裙擺,秋葉遮住她望眼欲穿的目光,冬雪將這一切的一切都溫柔地覆蓋。
三年後。
三個字概括了三年的漫長時光,換回了揚著淡定笑容的沈旭陽。
那天下午的天氣有些悶熱,是夏末秋初的季節。楊光拿了條絲巾圍在林雨詩的脖子上,細細軟軟的料子遮住了一直垂在她鎖骨之間的一元錢硬幣。林雨詩說,我想去那邊的椅子上坐一會,好嗎?
楊光笑著點點頭,眼底斑駁的是隱藏不住的疼惜。林雨詩才剛坐下,身子就僵硬地頓住,目光出神看著不遠處漸行漸近的身影。
白衣的少年踏著午後懶洋洋的日光笑著走來,目光如泉地漫過林雨詩僵直的身體,然後落到楊光的臉上。
氣氛一時間變得緊張。沈旭陽的目光盯著楊光手裡的拐杖目光冰冷。
楊光轉身對林雨詩說,你們聊,我一會再回來。林雨詩怔怔地點點頭,然後看著沈旭陽輕輕地叫了聲他的名字。
歲月裡遺失的複雜情愫瘋狂地漫上她的眼睛,沈旭陽的表情柔和下來。
嗨,林雨詩。我回來了。
恩……
林雨詩的眼眶開始發癢乾澀,她安靜地坐在日光下並沒有像電視裡演的重逢那樣撲進他展開的懷抱裡。
沈旭陽的麵容像是受傷一樣彌漫著憂傷,他看著林雨詩,伸出的雙臂在空氣裡形成一個寂寞的弧度。
你……和楊光……
林雨詩咬咬牙,生澀地擠出一絲笑容點點頭,聲音冰涼地說,我們,要訂婚了。
我和楊光,我們。
沈旭陽怔怔地站在那裡,胳膊落寞地保持著伸展的姿勢。他難以置信地咆哮,你怎麼可以跟一個殺人犯的兒子在一起,怎麼可以!
林雨詩的手放在腿上不安地相互緊握著,她看著穿越了三年的時光站在她眼前的少年,他有了青澀的胡茬,目光明亮,身上的襯衣是正打廣告打得火熱的一個牌子。她很想問一問它的領口上有沒有人為它繡上一個草綠色的“沈”字。
喉嚨裡滾動著巨大的悲傷,她開了開口,艱難而又生澀地說,那麼,我又怎麼可以和你這個凶手在一起?
那年,你向我借錢就是去雇人企圖撞死楊光對不對?
沈旭陽的身體瞬間僵住,胳膊頹然地落在身體兩側。最後,他近乎乞求地再次向她伸出手,聲音卑微而又充滿希翼地說,跟我走好不好雨詩。
涼風席卷過他空曠的掌心,時間在他漸漸冷卻的之間糾結而過。
那麼,再見,祝你幸福。
沈旭陽轉過身,一步一步地遠離林雨詩追隨的目光,如果,我是說如果,他能夠轉過身看她最後一眼,也許他就能看到林雨詩瘋狂蔓延的淚水以及那一段無助又悲傷的目光。
「八」
楊光回來的時候看到林雨詩閉著眼睛溫柔地親吻掛在脖子上的一元錢硬幣。他走過去,將拐杖遞給她,柔聲問,要回去了嗎?
林雨詩點點頭。想要站起身時卻一個不小心跌坐在地上。
悠然推著輪椅尖叫著跑來,和楊光一起將她抱上輪輕聲責備,雨詩你怎麼這樣心急,醫生說你要慢慢來,總有站起來的機會的。
林雨詩點點頭。她無法告訴沈旭陽,在他離開的前一天她就知道他要做什麼。楊光的父親正是當年撞死了沈旭陽爸爸的凶手。他被關在牢裡,看不到沈旭陽和他母親過著怎樣卑賤的生活。
於是沈旭陽想要報複,他要報複毀了他全家的凶手。他花錢雇了社會上的不良分子,要他們開車狠狠地撞向回家路上的楊光。
他不知道,林雨詩早就看到他的仇與怨。所以她毅然推開了踩在死亡線上的楊光,自己被疾馳的飛車撞出去老遠。
讓我們把時間倒帶。
五年前那場巨大的交通事故裡,真正的凶手並不是楊光的父親,而是林雨詩的爸爸。那時楊光的父親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乞求安爸爸救救自己的公司。下一秒,他們就一同卷入一場事故裡。
林雨詩的父親以極高的價錢換回了自己的清白。他和楊光的爸爸換了位置,坐到副駕駛座位上等待著警察到來。
就是這樣的一個互換,毀了兩個人的整場青春。
林雨詩的腿被高度受傷,她再也不能跑過三條街為沈旭陽買到當天最新鮮的蘋果,再也不能在昏黃路燈下為他買六十多件襯衫。所以她隻有停留在原地看著他走遠。
悠然和楊光的手握在一起,無名指上的戒指閃耀著灼亮的光芒。
「九」
感情之所以叫做感情就是因為它不受理智控製,我記憶的藤蔓統統朝著你轉身離去的方向生長。因此,隻要你回過頭就能看到我生機盎然的樣子。你沒有看過我的背影,看不到盎然背後濕漉漉的青苔密布。你知道,我舍不得讓你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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