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老子進去把他蛋蛋兒閹了,看他是驗不驗?”
“小子……”
“哼!”
“真的不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
……一片嚷嚷嘈雜不堪,附近幾家店鋪的人都驚動了,隻是天已黃昏色暗,風涼泥水大,出來看熱鬨的人不多。李侍堯一擺手止住了戈什哈們叫鬨吵嚷,喝道“這裡是北京,不是廣州!都退回去聽我的令!”轉向對劉全說道,“他們跟我出兵放馬,打出來的丘八,說話口沒遮攔,你彆見怪。”劉全卻仍是一臉嬉笑,晃頭晃臉的滿不在乎,回道“他們是痞子,小的也是痞子,痞子碰痞子,弟兄比一樣兒!這個麼,小的最沒脾氣了——”“你甭跟我嬉皮笑臉。”李侍堯一口打斷了他的話,“就是戶部尚書來,他也得給我放行!海關厘金就裝著五車,這城外頭怎麼關防?出了丁點差錯,和珅有幾個人頭?”
“爺為這個擔心?”劉全一聽就笑了,“無礙的!稅關的關丁就駐在對麵那排營房裡,就為怕有的銀子驗關,不及進城,我們和爺特地請豐台大營調來一哨人馬,關上供應維持關防。就這返談店,老蔡家支應這種差使不知多少次,從沒有出過閃失的——老蔡!”他突然衝老板叫了一聲。
“哎,三爺,有什麼吩咐?”蔡老板早已聽得懵懂看得囈怔了,身子一哆嗦哈腰道“侍候著您呐!”
“把東院住客遷到後院,”劉全半個主子似的吩咐道,“給李爺騰出東院上房,貨車都推院子裡。裡頭由李爺的親兵看管。外頭我去安置關防,把這條街都護住了!”又哈腰對李侍堯賠笑道,“這麼著可成?”
李侍堯陰著臉沒有言聲,劉全如此處置其實沒有什麼差錯。但今夜不能進城他無論如何都覺得是掃了自己的麵子。今晚被擋在北京城外苦等一夜,就為明日讓和珅驗貨抽稅開關放人!這件事怎麼想都彆扭,讓人受不得。他覷著眼輕蔑地看著劉全這麼個油頭滑腦的癟三,給我的馬弁當跟班也覺得蹩腳,居然在自己跟前沒上沒下跳踉指揮!就是和珅他也略知一二,不過是軍機大臣阿桂張家口練兵時候一個跟班兒的大頭兵,自己每到軍機處,每每見他提著個大茶壺,滿口“者者是是”,滿臉帶笑容,逢人便請安,看座兒就倒茶……這麼個角色,幾年間抖起來,就有了如今這副嘴臉!他看著劉全那副不陰不陽乾笑著的臉,驀地生出一個念頭,很想就這麼劈麵一掌摑將去打他個滿臉花……
李侍堯思量著,冷冷一笑說道“我不認得你,和珅麼,早先見過幾麵,現在升到四品官,就這麼拿大的?既這麼著也好——你回城去稟告你們和大爺,就說下官李侍堯在此奉命專候進城……”“不敢不敢……”劉全忙笑道“大人取笑了——和爺就說來關上親自迎候大人的,實在是和親王五爺召見,分身不得,這頭的事又不敢壞了規矩,隻好請爺委屈一夜……這都是我做下人的難處,大人略體恤些兒,就是周全我的草料了……”李侍堯聽聽這話還算入耳,透了一口粗氣站起身來,說道“不吃了,我已經飽了——告訴和珅,明日皇上要接見我,今晚阿桂在府裡等我說差使,叫他看著辦!”說罷又吩咐“叫弟兄們過來,東院裡把車安置好,店裡弄大鍋飯先墊墊饑。我們就在這泡著等姓和的。”說罷抽身去了。老板等一眾人忙都隨了去。
店裡隻剩下劉全一個人發愣,他還在掂掇李侍堯方才那番話的分量。他心裡十分清亮,李侍堯不是個好惹的角色。當年入試貢院,因試卷裡錯把“翁仲”寫作“仲翁”,恰逢乾隆巡視春闈,撿出考卷指正謬誤,欽命“罰去山西作判通”。在山西又遇當朝“第一宣力大臣”國舅宰相傅恒帶兵打白蓮教飄高徒眾,自告奮勇出謀劃策奇兵奔襲黑查山大獲全勝,一舉廓清晉陝兩省造反徒眾。天子門生加上宰相全力扶掖,富貴逼上來擋都擋不住。直升道台又直升戶部侍郎,治理雲南銅礦又兼管了安徽銅礦,出任安徽布政使旋又擢升廣西巡撫,到一處一處政聲鵲起,升官升得遍官場目瞪口呆。乾隆屢次明詔表彰“各省督撫中最為出色”,與雍正朝名臣李衛比較,“有其野不失其斯文,有其粗而無其俗,治安理財軍政民政可用無疑”。一般的將軍總督,惟獨他賞穿黃馬褂再加雙眼孔雀翎子,誰也沒比!——但今晚自己拚全力侍候,還是招惹了這主兒。一頭和珅,一頭李侍堯都是紅得紫頭蘿卜似的,哪個抬抬腳都比自己頭高,擠在了夾板縫兒裡這可怎麼好?左右思量難以兩全,他“啪”地自扇一個耳光,一跺腳出店回城。
蔡老板在東院安置好李侍堯上房裡歇了,連後店做飯的廚子都叫過來,幫著把車拉進院,卸套苫油布喂牲口。怕冷,又給李侍堯屋裡生火點了炭盆子,打了滿滿一澡盆熱水,看著把肉包子粉湯送到各屋,哈腰賠笑進上房稟道“製台爺,這店池水之地,就這模樣,委屈您老人家了。小的料著和大人今晚必定來見您的。您要沒彆的吩咐,小的前店裡也得照應一下。這院裡原來住著幾個孝廉老爺,這辰光怕也快回來了,人家不在挪了房子,得趕著巴結賠不是……”
“那也沒什麼打緊,大不了少收他們房錢就是了,我這頭自然補著賞了你。”李侍堯臉色已經不那麼難看,似乎有什麼心事,坐在炕沿上雙腳泡在熱水盆裡對搓著出神,一笑問道“你怎麼知道和珅必定來見我?”蔡老板笑道“京裡京外誰不知道,傅老相爺在外頭出兵放馬,尹元長相爺病重,軍機處隻剩了阿桂相爺和紀曉嵐相爺,是傅相上折子請旨讓製台爺進軍機處料理政務。您要升相國老爺和大人不能不知道。劉三禿——劉爺這麼一折騰,他更得來彌縫一下了!和爺,那是天下第一伶俐人,如今又得了聖眷,將來同朝為官天天廝見,斷斷不肯開罪您老人家的。”李侍堯略一頓,點頭笑道“你信息靈動,好長耳朵!去吧——你私自給人挪房搬行李,自然也得去舉人老爺那兒‘彌縫’一下了。”
“爺聖明!”蔡老板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線,“那也是萬不能得罪的,今日是舉人,明日不定就是進士、狀元,後日許就是宰相!遍天下開店的不願接他們這些主兒,就為他們身份位置兒不定不明,誰曉得人家日後做什麼官呢?有些窮老爺吃了住了一抹嘴就走,要錢就瞪眼,孝廉老爺就像——我說句打嘴的行話——出了名兒的,難侍候!”
李侍堯聽得哈哈大笑“出了名的,名妓——好!還有‘身份位置不定不明’,這是‘妾身未分明’,小老婆!哈哈哈哈……說得好!”擺手喘著笑道,“去吧……去侍候們吧!”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隔窗隻能看見外間影影綽綽的房屋高低錯落,像在暗中竄伏跳躍不定的怪獸倏往倏來,郊外陰寒的風一陣緊一陣慢,發出微微的吆呼聲在簷際牆頭回流鼓蕩,房頂上的承塵和窗紙都像活物一樣忽翕忽張,兩枝蠟燭也隨風舞蹈時明時暗,越顯得屋裡靜寂溫暖。李侍堯洗了澡,隻散穿一件絳紅綿裡夾袍、散趿一雙軟拖鞋,適意地在屋裡踱著步子,他要理一理思路,明日見乾隆皇帝,皇上會問什麼事,又該怎麼回奏。
一件是收成,是必問的。珠江今年發洪水,衝了四個縣,全省減產一成,有十萬難民要賑濟安置。離開廣州前他早已處置停當,每戶撥銀一兩半,各地建了粥棚,難民入冬前都住進椰樹窩棚。廣東地氣溫暖,再不至過冬凍死人,但一是柴草不足,要用錢從鄰省買,二是濕氣太大,春暖要防瘟疫,藥材須得預備足了,才不至臨時手忙腳亂。二件是天理會教匪韋春生在羅定聚眾造反,盤踞大雲霧山,自己親自督師進剿敉平,四千匪眾潰散被俘,韋春生逃亡梧州,中途落入預設包圍,生擒押赴廣州……
這是皇上最關心的,雖然早有奏折詳明陳說,見麵恐怕還得詳說。這裡頭有個分寸把握的事,說得小了不見功勞,說得賊勢浩大,又要追究地方失政責任,已經有人訐告他“誤殺良民”,都察院禦史王平,翰林院編修稽橫已經聯名彈了一本“賊匪人不過千,而剿殺四倍此數,是以良實百姓首級貪邀朝廷功賞,賊下而欺上,蠹國而害民,該督喪心病狂至於此極!”皇上雖已駁了這彈劾折子,自己恐怕還要有所解說……還有廣東天主教傳教建教堂,地方百姓擅自入教的事,吸食鴉片的也越來越多,查禁東印度公司運煙躉船的事……紛紛如麻儘入心頭,忽然心頭一熱,想起阿桂給自己的信“皇上有心令兄入值軍機,以裨益政務”……任軍機大臣參讚機樞,位極人臣,這固是殊恩殊榮,但若不是傅恒在緬甸身染沉屙,尹繼善病在垂危,這大的好事一時也落不到自己頭上——太高興了,立刻就會招來皇上厭憎。“輕狂”二字足可斷送如花似錦前程……思量著,他已有點意馬心猿。聽見房頂屋瓦上沙沙一片響,才回過神來,命站在堂房門口的小吳子道“吳世雄,雨大了,再去看看車上苫的油布,有的物件不能著雨淋。”
“喳!”
吳世雄答應一聲轉身跨門出來,立刻驚喜地叫道“大帥,是雪,是小雪珠子!我跟大帥去廣東,六年沒見過雪啦!哈哈……真是希罕巴物兒,落到嘴裡還他媽甜絲絲的……”東廂裡的戈什哈們有的久不見雪天,有的是廣東人根本沒見過雪,也都出院來,高興得亂叫
“又見著雪天兒了!”
“嘖嘖,到手裡就化了,瞧不清模樣……”
“要在廣州,這會子還熱得衝涼呢!”
“少見多怪!碎米似的,有什麼好玩的!”
“回屋回屋!失驚打怪的,小心大帥生氣!”
“孩子氣!”
李侍堯隻一笑,沒有製止眾人。他對軍士們滿口粗話,其實他自己卻是進士底子錦心繡口,也極喜愛雪的,也想出院裡張開兩臂嬉鬨。但如今眼見拜相,要講究城府閎深氣度雍容,略一怔,返轉身來回裡間半躺在炕上,掏出懷表看才剛剛兒到戌初時牌,一手曲肱而枕,一手把著紀昀新贈他的《閱微草堂筆記》遊目瀏覽……恍惚迷離間,忽然西院前店一陣人聲嘈雜,有笑聲有罵聲,似乎還夾著蔡老板的解說聲,李侍堯放下書坐起身來。吳世雄見驚動了他,忙道“敢怕是那群舉子遊西山回來了。爺隻管安臥,我去叫他們安靜些兒!”李侍堯笑道“你去也無非狐假虎威嚇唬秀才。左右我也睡不安,出前店走走——你們隻管看牢我們的車就是。”說著便披大氅,因外頭天冷氣寒,又換一雙烏拉草統履蹬上,漫步踅到西院前店來。
回來的舉人有二十幾個,有的錦袍皮坎肩,有的尋常市布袍褂,有的寒酸得袍褂補丁連綴,一個個凍得青頭蘿卜似的,吸溜鼻涕的,統手抱肩跺腳的什麼怪相都有,七嘴八舌鬨著要熱湯暖和身子,要“趕緊上飯”,還有要“燙熱熱的酒來”,有幾個舉人指著老板鼻子唾沫四濺問“憑什麼搬我的東西換我的房?哪有你這樣開店的?!”那老板掬得一臉都是笑花,雙手抱揖團團周拜一句話一彎腰“列位老爺!彆說你們都是天上文曲星,今科春闈一個個都要連登黃甲,天安門樓子底下禦街誇官,就是尋常挑腳伕來住店,也都是小的衣食父母,怎麼敢怠慢呢……”他解說著,李侍堯聽“都是文曲星”不禁一笑,就牆角一個桌邊坐下。一個夥計忙就捧上茶來,李侍堯啜了一口,聽老板說道“東院幾位爺換房子也要千萬體恤。官家臨時征用,小的哪敢違拗呢?天地良心,姓蔡的要是希圖銀子故意兒委屈各位,叫我子孫男盜女娼!千差萬錯陰差陽錯總之列位爺大人大量一笑了之的罷!這麼著,各位回房歇著,熱水正在燒,飯也立馬就成,今晚飯錢店錢一概不收,算小的孝敬各位老爺的一點心意——我還希圖著各位春風得意,高發了再來小店賞小的銀子呢!”
那群舉人原本不依不饒,聽見不收錢,已是神氣轉了和緩,有的笑有的罵徉徉徜徜散去回了後店。隻留下四五個舉人,看樣子是原在東院住著的,等著夥計領到新住處。老板仍舊一說話一打躬“曹爺吳爺惠爺馬爺方爺,嘻……你們換住西院東廂房。且請先回房,小的稍待備酒給爺們消寒。嘿嘿……”李侍堯打量這幾個人時,年紀仿佛約可都在二十四五歲上下,一色都是黑市布馬褂,袍子或灰或藍或米黃或靛青各不一樣,一個個俱都器宇軒昂舉止安詳穩重,卻都不理會坐在角落裡的李侍堯,自顧揖讓說話。
“今晚本說曹弟做東請客,這店主硬擋橫兒要代做東,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曹弟,今個詩會你占鼇頭,年紀你又最小,又是浙江望族子弟,得這個彩頭,高第是必定了的!”站在門口的高個子舉人操一口江浙話,笑著對中間一個瘦矮瓜子臉年輕人說笑著,又道“我們要照儂牌頭的啦!”那姓曹的年輕人未及答話,身邊靠西窗一個胖子說道“阿拉今個西山一遊,白相得快活,吳兄的詩,兄弟鄉居時就拜讀過,今天屈就第二,小弟至今不服,嗯——嵐氣綽約繞重峰,晚楓回波映絳雲——西山秋氣一筆攬儘!”他話沒說完,北邊飯桌旁立著的一個國字臉笑道“兄弟還是覺得曹錫寶的詩好——丹心不耐西風冷,絳雲出岫繞巒回。霾籠蒼碧掩古道,悵望關河傷心翠——這份沉鬱雋永耐人尋味,耐人咀嚼!”“馬祥祖評得不公,吳省欽評得不公,惠同濟評得也不公!”站在胖子旁邊一個圓團臉舉人尖著嗓門道“曹錫寶的詩頹唐、吳省欽的詩小氣,你們的詩我都不敢恭維。”“那該是你方令誠的最好了。”惠同濟笑道“嗯——今日遊西山,天氣大老寒。我要穿薄點,感冒準吐痰——多好的詩呐!”
一句話逗得眾人哄堂大笑,坐在旁邊的李侍堯也不禁暗地吞聲一嗆。卻見方令誠大大咧咧笑著道“回房多氣悶呐!我們就這裡說話得趣兒——老板,我們喝茶等飯——諸位兄弟怎麼連童子詩都忘了咧?‘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文章八股掙功名,一摑一掌血,一摑一掌血,那叫實惠!”說話間,夥計已經端了茶來,老板一邊布茶一邊笑說“小的要說列位爺又笑小的吹牛了。當年高藩台——高鳳梧老大人住我店,他是幾科都沒有發跡的。這次遇了賈士芳賈神仙,他問功名,賈神仙說‘明兒東廁裡去看’。有個促狹鬼夜裡到東廁,用筆在牆上寫了個‘不中’。高爺第二日起早去看,誰知他暗中亂畫,筆劃不連,寫的竟是‘一個中’!可見功名有天意、有夙因、有祖德,並不全在文章上頭論高低的。話又說回來,列位爺一個個天庭飽滿地頦方圓山根正土星亮,五個人準占滿五魁!小人敢打保票的!”一番話說得眾人都點頭微笑,老板又過來給李侍堯續茶,卻聽吳省欽道“蔡家的這話我信。功名的事誰說得定呢?還要看主考的脾胃,房師的緣分。今年主考不是紀大軍機就是阿桂爺,聽說皇上調了廣東李製台進京也不定就主持三十九年春闈。今年的題,難揣摩!”
李侍堯一直閒坐微笑著聽,原本要起身回房去的,聽說到自己,又穩了穩身子。老板卻怕這起子人口無忌諱說出不中聽話,一邊續茶一邊賠笑小聲道“爺在這枯坐多沒意思呀!小的到芳紅閣叫幾個學戲的孩子,東院上房也寬綽,唱段子給爺聽。成不成?”李侍堯情知他的心思,隻一笑,指指茶壺道“這個放這裡我自斟自飲。你隻管去招呼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