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啊!”老板一愣,醒過神來,才想到是問自己,忙起身賠笑答話,將和珅離去時情形委婉說了,又道“和爺極敬重李製台的,再三致意道歉,請製台諒解,明兒一早就過來給製台老爺道乏……”他沒說完,小吳子已經去了。蔡老板猶自站著發呆這麼著一比較,這位製台怎麼也透著不近情理,故意找茬兒生事模樣,何必呢?
……小吳子進東院上房一長一短轉述了老板的話。李侍堯一時沒言聲,一手挽袖輕輕在硯中磨墨,望著幽幽燭光,瞳仁黯得像土垣裡嵌著的黑石頭,腮邊肌肉抽搐了幾下,嘴角吊起一絲獰笑,說道“這個小白臉,我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哼!”
“大人,”小吳子惶惑不解地看著他的上司,“您要彈劾他?”
“彈劾!——他配?”李侍堯咬著牙笑道“這不是你問的事。叫弟兄們裝束齊整,明天擺隊進城。誰敢攔,聽我的令,隻管拿人!”
小吳子瞪大了眼,失口道“爺!這可是北京城啊!”
他還要往下說,但李侍堯的眼神製止了他,者者連聲退了下去。李侍堯這才鋪紙濡墨,焚著了香,在奏事折子上寫道
奴才李侍堯跪奏前奉旨垂詢,爾之離任廣州,誰可代之?著李侍堯秉誠據公舉薦,以備核實任用。欽此!按奴才自乾隆十二年蒙恩授副參領,旋擢參領,曆任正藍旗副都統,熱河都統,乾隆二十年任工部侍郎,即調戶部,同年末署廣州將軍。其間雖屢膺京職,乃其實多赴外差,或理銅政,或辦軍務,或協辦查案,未嘗一日居機樞橫覽全局。奴才素性疏澹,與人落落寡合,惟知奉主以誠勤謹辦差耳。雖君子之交不廢私誼,然奴才之私友實無堪當此大任者也。
他住了筆,沉吟片刻接著寫道
督撫大員乃國家屏障,代天牧一方疆土百姓,為最要之缺。廣東廣西鄰接海域外藩,華洋雜處漢夷混居,且民風鷹鷙刁悍易於聚眾滋事,是以曆稱難治。以奴才所知,雲南巡撫孫士毅聰察乾練,湖廣巡撫勒敏敏於曆事,或可當此任也。
寫至此,上下文連貫起看,立時便顯出了毛病表白賣弄。慢說兩廣總督任缺遠不及兩江任缺,即使真的是“天下第一難”,也不宜說得非自己莫屬。他嘬吮著嘴唇仰身出一陣子神,又提筆疾書
奴才質本愚魯才具中平,曆任封疆,皆蒙天語諄諄教誨,書簡密折事無巨細直通九重,皇上宵旰餘緒朝夕指授方略,始得差使粗具無虞,然離任細檢,遺誤失漏之處在所皆有,近當赴闕麵君,一則以喜,又得慰奴才渴想戀主之情;一則以愧,恐奴才平日錯失之處,致勞主上之憂。荒寒郊驛青燈孤影,臨穎念主之恩,不禁慨然涕下……
他又看看,滿意地放下了筆。聽聽屋外動靜,仍是一陣一陣的風,呼呼的聲音似乎大了些,時而有細沙撒在窗上一樣的屑細沙沙聲,窗紙都有點發潮,燈下看去顏色黯淡。惟其如此,更顯得靜謐安寧,祥和溫馨,暖烘烘的催人欲眠。他伸欠了一下,說道“不早了,我要睡了……”
李侍堯多年養成習慣聞雞即起,早課也有一成不變的章程,起身先讀半時辰書,打一套長拳,吹一曲洞簫然後辦事,因此寅初就起來燃燭讀書。一群隨行戈什哈素知他的規矩,都齊整站在廂房簷下屏息待命。寅正時牌李侍堯準時出院來,在清冽的寒風中伸開雙臂深深呼吸幾口,拉開架勢正要衝拳,聽到前店有人聲,想是和珅來了,便吩咐“和珅來了叫他外頭等著。”話剛說完人已進院,卻不是和珅,原是自己在京府中管家李八十五和先期回京的師爺張永受聯袂而入,來接自己的。李侍堯皺皺眉頭道“昨晚小吳子沒說麼?叫你們在家等著。萬一大內有什麼旨意,你們都出來了,難道叫女人們接旨傳話?”
張永受和李八十五趕著幾步上來給李侍堯請安。李八十五笑道“桂中堂府裡傳過來話,說傅相爺今天回京,已經到了潞河驛。萬歲爺有話,李侍堯要到京,先見見阿桂,然後引見。紀中堂接傅相去了,軍機處沒人,桂中堂說偏勞李製台徑直去軍機處,萬一主子要見就不費什麼事了。和張師爺商量了一下,我們就來給您報信兒了。”李侍堯聽乾隆有話,垂手一哈腰道“是。”回身叫道“小吳子!”
“在!”
“套車,進城!”
“喳!”
一陣馬嘶騾踢騰人忙亂,騾車已經停當。蔡老板一眾夥計也都趕來開門送行,李侍堯也不再坐騾車,騎馬從東大車門出來看時,天色微曙而已,巷道裡和珅派來的營兵提著燈籠星星點點,仍在來回巡弋,滿街的車印泥跡都住了,幾個起早背書的舉人站在街邊遠遠地看。李侍堯也不理會,鞭梢向後一掃,車隊便望崇文門轔轔蕭蕭而來。返談店和崇文門其實隻是咫尺之遙,出門向東一箭之地再向北約許半裡便是。李侍堯猶恐進城遲了誤事,緊趕著催騎,頃刻便到崇文門,隻見城門已經開了,拉水拉豆漿的車、柴炭煤車、燒土車、運蘿卜車吆吆喝喝隆隆軋軋時斷時續往城裡運,幾個當值稅丁坐在門洞口,點著氣死風燈收錢,除炭車每車三文外,其餘都是一文過門,雖說這麼丁點的生意,收稅也是正兒八經一絲不苟。李侍堯見稅關衙門還沒有開衙,便命李八十五和小吳子“你們去看看!”
“是囉!”李八十五忙應一聲,便和小吳子趕過來。那收賬的是兩個人,見他二人過來,覷著眼看時,小吳子鞭杆子在桌上梆梆敲了兩下,說道“喂!叫這些車讓讓道兒。和你們和爺說過的,我們大人要過關!”收賬的見他氣勢都嚇了一跳,盯著看時,其中一個認出李八十五來,笑道“是八十五爺嘛!這麼大早李大人就進城?和爺昨晚交待有話,李爺跟彆個不一樣,叫我們小心侍候。他卯正時牌前一定趕到,親自送李大人進城。”李侍堯在馬上勒著韁繩,暗中看不清什麼臉色,語氣卻甚平和,說道“等到卯正就太遲了,我要趕著進軍機處。你們和大人來,代我致謝就是。”李八十五也笑道“阿桂中堂專候著我們爺呢。”說著,不言聲給兩個稅丁各遞一個小包,擠眼兒道“格舒老弟,回頭這裡弟兄,我還有點意思。”
那個叫格舒的似乎是個頭頭兒,手指掐破紙一,便知是小金餅子,囁嚅了一下,衝守護欄的稅丁喊道“有官車過——前頭的進去,從這輛車攔住!給李製台讓道兒,哎!你乾什麼?退後一點,老子不收稅你敢過這道門?喂,瞅什麼?說你呢!把你那頭老叫驢往後拖——快!”說著衝李侍堯齜牙一笑,說道“和爺說過親自來接您進城的。您這都是官中銀子,抽稅也有限,請爺先帶車進去,回頭我們和老爺再去找您,按賬本子結算得了——”他話沒說完,城門裡邊一串四盞燈籠,都可有西瓜大小,燈籠上寫著碗大的“和”字,逶逶迤迤蜿蜿蜒蜒近來。格舒一笑,說道“和爺來了。”李侍堯“嗯”了一聲,看著燈影裡和珅哈腰下轎,趨前參拜,說道“生受你了,起這麼大早來接我。”
“這是卑職的差使,從來不敢怠慢的。”和珅麵帶笑容,不卑不亢站直了身子,“請大人衙門裡奉茶說話。”
“我急著有事進城。萬歲爺有旨著軍機處叫我進去。”
“大人要進城,沒說的。”和珅將手一讓,說道“您駕請了——不過,騾車要留下驗關繳稅。”
李侍堯騰地紅了臉,按捺著火說道“車裡是海關厘金,是皇綱——你懂麼?”
“大人,除了軍餉,有兵部勘合皇封標印,其餘都要驗——這是卑職職責所在。”和珅目光遊移看著彆處,臉上仍舊帶著牢不可破的微笑,徐徐說道“昨晚卑職請示了內務府堂官趙畏三,他兼著戶部侍郎的職。老趙說,海關厘金可從免驗,從內務府和戶部折算輸贏賬,但其餘財物還是要查。單說大人,原沒說的,但這裡差使直對萬歲爺負責,每隔五天養心殿來提銀子都要一一查賬。您這麼大官,斷沒有不問的理。再者說,大人這次不查,下次再來總督巡撫也沒法查。卑職隻是皇上在崇文門的看門狗,自有不得已的苦楚,請大人務必鑒諒。”說完,舐舐嘴唇垂手低頭。
李侍堯看過鐵頭猢猻一副刀槍不入架勢,很想夾頭一馬鞭打將去,嘴角肌肉抽搐了幾下,陰沉沉問道“這裡頭沒有我李侍堯一文錢私貨,我也不像有些個狗雜種,頭削得竹簽子似的四處鑽刺。除了厘金,都是內務府交辦下來的,給那拉主子娘娘,鈕貴主兒采辦的東西,難道也由著你搜撿抽稅?”
“大人請看,”和珅似乎壓根沒聽見他話中譏刺意味,手指向排成長龍的車隊後邊,“那幾車豬,幾車羊,還有那水車活魚,進城就拉東華門進大內,禦廚裡當天用的,也都要繳稅。這是內務府請旨定的規矩,卑職不敢孟浪。”
“我要不肯呢?”
“回大人,那卑職隻好關門。請旨定奪!”
“媽的個蛋!”小吳子在旁耐不住,破口罵道“彆說你個狗顛尾巴小小道台,就是直隸總督、巡撫,能把我們大人攔在城外嗎?吃草料長大的東西——給臉不要臉!”幾個戈什哈早就煩躁得亂擰亂動,“刷”地卸下肩上火槍平端起來,一個戈什哈叫道“給老子讓路,不然就他媽犧牲了你!”跟車的親兵們也都用手扣刀,稀裡嘩啦一陣怒目盯視著和珅。稅丁們平素隻會對老百姓吹胡子瞪眼,哪裡見過這陣仗,一時都傻了眼,有個提燈籠的忘神,一鬆手燈滾落地下,其餘的稅丁都縮到門洞邊兒,一個個臉色煞白腿肚子抽筋。隻有劉全十分野性,雙手叉腰一個虎步挺身出來,衝眾親兵大喝道“北京城還輪不到你們!——媽的,有種就開火!”
和珅眼中閃過一絲怯懦,旋即冷靜下來。他自己就曾跟著阿桂當過親兵,不過阿桂為人平易,不似李侍堯在外久任封疆,自負文武全才,養得一身驕悍跋扈之氣。思量著,喝退劉全,對李侍堯又一躬,說道“我也是當兵出身。在西大口跟阿桂中堂剿過馬賊。但請製台約束下人,不要無禮。這裡是我的轄地,驗關又是我的差使,卑職不敢難為大人,大人也不必讓卑職過於難堪。這裡多少人看著,失了官體大家不好看相。”
李侍堯在馬上回頭張望,其時已近卯時,天色漸漸朦朧清亮,果見不遠處人頭攢動,拉貨伕、進城的鄉民被稅丁攔著,癡癡茫茫伸脖子瞪眼看著這邊。他繃緊了嘴唇,從鼻子裡透一口氣,說道“這個你看看。”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明黃緞子小包遞給張永受。張永受捧轉給和珅,和珅展開看時,是李侍堯奏說廣東任上百姓私自勾結西洋人,學說西洋話的折子。尾處敬空赫然寫著禦批。和珅忙跪下展讀,上邊寫道
覽奏甚慰。丈夫一怒,血濺明堂五步,卿之誅劉亞匾一舉何偉哉!今廣州之屑小匪類,罔顧天朝體尊,蔑視理法政令,或圖鬥升小利,或存梟獍之誌,乃效鸚鵡學舌於西夷,擅自教授外人華語。事雖瑣細而體大,卿宜防微杜漸,卿之斬劉某,圈禁洪仁輝於澳門,處置甚善,非惟無須請罪,朕且發旨禮部、四夷館著天下周知,恩旨表彰矣。卿其來京再作詳奏。欽此!又,聖母皇太後七旬華誕,為鑄發塔所用黃金白金,卿可於海關厘金中可動用者,暫行兌換一二千兩,以資急用,由戶部盈餘補出。此事宜密,慎勿外泄,切切。
下麵鈐的是乾隆隨身小璽
長春居士
和珅心裡轟然一響,大冷天兒,額前驀地冒出一層細汗,原以為自己占足了理的,這一道密諭,把自己的“理”剝得精光。這怎麼處?!他畢竟是天分極高機警過人的人,心知李侍堯有意給自己穿小鞋,但此時隻要一開口,說什麼都是錯的。“寧肯不說,絕不說錯”八個字在腦海中一劃而過,因什麼話也不說,頭輕輕在地下碰了三下,雙手捧還折子。
“走!”
李侍堯冷笑一聲,朝馬屁股一鞭。騾車隊滾滾而過,圓頭包釘輪子在門洞石板地上隆隆輾過,發出像壇子裡那樣的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