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少磊沒好氣地說“我怎麼聽說你是陪你老丈人一家去了度假村?結了婚的一個個都那蔫巴樣兒。”
趙平津嬉皮笑臉地回了一句“要不你也結一個?”
胡少磊立刻掐了他的話“您可千萬彆,逮誰都跟你一塊兒往火坑裡跳,我這有一事兒,正經事兒。”
趙平津問了句“什麼?”
胡少磊直接問“那姑娘的事兒,你還管麼?”
電話那頭斷了線似的停住了一秒。
胡少磊忽然有點不安,追著喚了一聲“舟子?”
趙平津很快回了話,那涎皮賴臉的聲兒沒了,聲音倒十分平靜“怎地?”
胡少磊摸不準他心思,隻能如實說了“我今兒見到她來試鏡電影劇本,老唐有幾個屬意的,她也在其中,據說她戲好,但似乎臉上動過,選不選她,那也還說不準。”
趙平津語氣忽地有點不高興“她臉很好。”
胡少磊心一驚,委婉地說了句“老唐也是要看看出品方這邊的意見的。”
趙平津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本子很好嗎?”
胡少磊也不客氣“劇本我沒看過,但這個項目是特批的,華誕獻禮片的文藝項目,最起碼入圍明年全部金獎類電影獎。”
趙平津聽罷,沉默了一會兒,應了一句“需要什麼資源你跟小敏說一聲,這戲是她的了。”
胡少磊暗暗地鬆了口氣,笑嘻嘻地答“得了,有你這話哥們好辦事,哥們保證給你處理好,掛了啊。”
“磊子。”趙平津在那端忽然喚了一句。
胡少磊停住了動作。
趙平津的聲音平平淡淡的“你也不用往外頭說,心裡明白就好,隻要我這裡還維持得住局麵,她的事,我管一輩子。”
胡少磊驚得愣了好幾秒,方才認真地答應了一聲“我明白了。”
黃西棠是在橫店劇組收到正式的消息的。
當天下午,西棠向劇組請假回上海,倪凱倫穿寬衫平底鞋,帶著西棠去了華影大樓簽約。
簽完約的第二天早晨去上工,同組的演員和同事紛紛過來跟她寒暄,導演親自上來跟她說“西爺,西爺,哎喲,今兒怎麼有點不一樣了。”
西棠趕緊客氣地說“一樣兒一樣兒,您彆是笑話我呢。”
西棠識相,下了戲,請全劇組工作人員吃火鍋。
人生當中的很多重要節點,後來回想起來,其實都顯得麵目平淡。西棠記得那天是十二月的二十八日,橫店很冷,她裹著軍大衣坐在片場,聽跑場的小演員們聊天,演員是一群棲息在片場的候鳥,沒有休息,沒有假日,新年當天,三十多個劇組仍在拍戲。
不知不覺,又是一年過去了。
中原新年酒會。
晚上七點多,趙平津在自己的休息室裡,沈敏正給他遞前幾天的會議報告,他前兩個星期都在外地考察,有幾場重要的會沒有出席。鬱小瑛推門進來看了看,瞧見他在忙,自己串門玩兒去了,她是中原高層家屬,對中原內部的人事都很熟悉,兩人沒結婚以前,鬱小瑛為數不多幾次的見過趙平津,就是在他進入中原工作之後的家屬團年會,但鬱小瑛卻基本沒跟他說過多少話兒,原因是以往的每一年,趙平津在集團的年會待得都不久,他在職能部門擔任總工程師,新年假期不出意料的都會特彆忙,一般都是到場打了招呼就離席了,趙平津大伯一般是由趙家幾個家族庶出子弟陪同著。但這一兩年當了趙平津領導,必須與民同樂,輕易不能離開。這種集團內部的社交場合,鬱小瑛處理起來如魚得水,甚至帶了一絲隱秘的興奮,以往她都是陪著她父親來,今年,是她第一次陪著丈夫出席。
半個多小時候後,助理敲了敲休息室的門,走進來跟趙平津低聲一句“鬱董的車到了。”
趙平津站起來,助理給他穿上西裝外套,推開門,鬱小瑛正好回來了,她今天精心打扮過,臉上帶著一抹嫣紅的笑意。
趙平津溫和地微笑“咱們出去吧,爸爸他們來了。”
鬱小瑛順從地挽住他的胳膊走出了房間。
會場設在二樓的宴會廳,一樓的大廳入口處鋪了紅毯,員工尖叫笑鬨的聲音不斷傳來,人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氣的笑容,鬱衛民夫婦正由秘書陪同著步入了宴會大廳。
鬱小瑛走上前去,高興地挽住她母親“媽媽,您今晚真漂亮。”
鬱小瑛母親笑著捏了捏女兒的臉,卻是對著趙平津說話“舟兒,年關忙,工作辛苦吧?”
趙平津笑著答“還可以。”
他隨即轉頭客氣地喚了一聲“鬱董。”
鬱衛民帶著笑容點了點頭。
鬱衛民身旁是總部機構改革後新上任的領導,笑嗬嗬地道“老鬱,瞧瞧你們這一家子,真讓人羨慕啊。”
趙平津同他握手“有一陣沒見您了。”
晚上八點十分,嘉賓走完紅毯,主持人串詞開場,節目表演開始,鬱小瑛坐在一排,趙平津端坐在她的身旁,一張英俊瘦削的臉龐,在光影變幻中,露出白玉一般的冷硬的側顏。
哪怕擱在她認識的所有北京男孩兒裡頭,趙平津無論從容貌到家世,都算得上是上上之乘,這樣一個男人,做了自己的丈夫,鬱小瑛是真的覺得幸福,加上她對最近的生活挺滿意,趙平津在家陪她時間多了,雖然他也是忙,在家時候在書房工作時間也多,但晚上回了家,也就基本不外出了。
鬱小瑛知道,他在外頭沒有彆的人。
這一點令她安心。
他們結婚之前,鬱小瑛知道他有女朋友,具體有多少個不清楚,但她知道,外麵的那些女孩子,跟他們這樣家庭的人是不一樣的,趙平津再愛玩,結了婚,那也得是老老實實地做好丈夫的本分。
她這一點的心理防線,得益於她的婆婆周老師。
周老師表明了態度,趙家認的就是她這個兒媳婦,她自己這個兒子的品行,她自己是最清楚的,趙家男人裡骨血裡傳下來的規矩,就是極端注重家庭的人,你看老爺子年輕時候,走南闖北,一生戎馬,夫人卻是原配,老太太大字不識一個,人卻是十分賢惠,為老爺子在陝北老家伺候公婆,生了夭折的大兒子,四八年才到了北京,跟老爺子舉案齊眉過了一輩子,他爺爺奶奶的感情,趙平津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周老師跟鬱小瑛說,趙平津婚前有多少緋聞事兒她不用管,他婚後對媳婦,那絕對是一心一意的。
趙平津做到了。
鬱小瑛心底一清二楚,嫁給他,再穩妥不過,他們這樣的家庭,夫妻之間和和氣氣的,是一種體麵。
她明白趙平津比她更諳這個道理。
台上音樂暫停間隙,鬱小瑛湊近趙平津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語“過兩天就是臘八了,今年備的禮單,小敏轉給了我,其中送給家裡各族親戚的已經基本送出去了,今年有什麼交待的嗎?”
她貼近的一刹那,趙平津擱在椅背上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但立刻控製了,他略微傾身,維持住了一個得體的姿態,在他妻子身邊溫和地回了一句“家裡的禮數你跟著小敏辦吧,還有今年新給你爸媽那邊的,你喜歡什麼,就挑什麼。”
鬱小瑛衝著他乖巧一笑。
趙平津不動聲色坐直了身體,轉過了臉看著舞台上的主持人,左手卻輕輕地握住了鬱小瑛的手背,他不用看也知道,身旁的坐著的幾位董事,還有集團的下屬,前排的記者和攝影師,他身邊環伺著的一堆一堆的人,都在看著他跟鬱小瑛,這裡頭的戲,可比舞台上精彩多了。
新年伊始,忙過了一天無數個會連軸著開的年終總結。新年節後工作了一個星期,沈敏強製性地減少了他的工作量,趙平津這幾天都是六點多下班,司機都會在他下班後將他送回柏悅府。
他下了班休息會兒,有時處理點公事,晚上十點多左右,司機再將他送回霞公府的新房。
夜裡八點多,他在床上躺著,沈敏電話進來“我給您定了湯和麵。”
趙平津抬手橫放在額頭上,冰涼的手臂壓了壓發燙的前額,閉著眼模糊地答了一句“不用忙了,我吃不下。”
沈敏不理他,語氣是萬年不變的謙和,但卻不容拒絕“十五分鐘後到,您開門拿一下。”
過了一會兒果然門鈴響了,趙平津隻好穿了件襯衣,起床去開門。
他拆開了那幾個包裝得嚴實的餐盒,坐在廚房的餐桌上,取了一副碗筷出來。
半碗湯喝下去,額頭慢慢地滲出來汗,趙平津撐著餐桌緩慢地起身,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餐廳,走到客廳沙發上躺了下去。
沙發上慣常擱了張薄薄的羊絨毯子,他伸手扯過來,裹住了自己的身體。
閉著眼昏昏沉沉地躺著,不知道過了多久,胃部的疼痛稍緩,他睜開眼,坐了起來,看著寂靜無聲的屋子,窗簾拉得嚴實,客廳的燈沒有開,餐廳的燈亮著,暈黃的暗暗的光線透出來,在客廳的轉角處,那一扇房門依然關閉著。
趙平津在沙發上怔怔地坐了會兒,起身走過去,輕輕地推開了黃西棠的房門。
他已經有一陣子沒有進來了。
他們分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白天工作完,夜裡下了班,就回到這房間裡坐著,有時下班時精神還好,他就一件一件地隨手翻看她留下來的那箱雜物,這個箱子跟著他有六七年了,他卻一次也沒有打開來看過。之前黃西棠在家裡的時候,倒是偶爾見她盤著腿坐在地板上,湊著頭往裡頭翻東西,趙平津有時經過她房間,看見她不是在端詳那些學生時代的照片,就是在看自己的筆記本,那時他們關係疏離,他嫌棄這東西灰塵多,從不曾費心關注過她到底在做什麼,沒想到如今一打開來,她保留著的一疊一疊的跟他在一起時候電影票根,景點門票,車票,登機牌,這些零零碎碎的票據的曆史已經超過了十年,紙張已經發黃,甚至有些往事,他自己的記憶也都模糊了。
黃西棠丟過這些東西兩次,第一次是他們分手,她把嘉園的那套房子賣了,東西全扔在了門外,沈敏去撿回來,送還給了他,第二次,她在北京離開他,這箱子留在了他的公寓。
他知道她今生已不會再回頭。
那時趙平津已經結婚了,在中原集團的職務升遷,工作更加的忙碌,夜裡大部分時候都有應酬,回來時已經很晚了,身體極累,他隻能一動不動地坐在她床邊的地毯上,什麼也不乾,就那樣呆坐著,不知不覺就坐到了天光微亮,這樣一宿一宿地睡不著,後來有一陣子,他知道自己這樣下去不行,便吩咐公寓的保潔人員打掃後把門鎖了,但沒過多一陣,他還是拿回了鑰匙。
黃西棠在家的時候,她就從來不鎖門,房門關上的時候都不多,也許覺得房子是他的,她也是他花錢包養下來的,她服務得儘心儘力。
她這人就是這樣,各種各樣擰巴的小心思,各種找抽。
她離開他已經很久了。
那一夜她猝不及防地跟他告彆之後,他讓她下了車走了,而後恍恍惚惚地驅車回了柏悅府,心底僅存的一絲微弱的幻想,以為她不過是跟他鬨脾氣吵架,回到家時,卻發現她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房間收拾得很完整,連被子都疊了,所有她用的私人物品都已經清理乾淨,梳妝台上空無一物,下邊的抽屜拉開來,第一層是空的,第二層的角落裡,放著一個純黑的木頭盒子,上麵一張銀行卡,一張房間門卡,碼得整整齊齊的。
銀行卡是當初他給出去的那張,房門卡是柏悅府的,盒子裡裝著那塊表,她原封未動。
他伸手打開了那個盒子,看了一眼,一順手就把梳妝台的鏡子砸了。
她就是存心氣他,她從他這拿了他多少錢呐,也沒見她推辭,裝什麼清高,就這麼一個他親自送的破首飾,她就是不要。
想當年他們愛得最深的時候,他喜歡她,就想哄她高興,喜歡一件兒一件兒的送她些好看的玩意兒,想到分手後黃西棠怎麼對待那些禮物,想到那些破銅爛鐵的最後下場,新仇舊恨,趙平津氣得頭一陣暈,眼前都黑了。
鏡子碎了,掉了一地的玻璃渣子,他恨她,很久不回柏悅府,有一天再回來時,屋子已經收拾乾淨了,鏡子也換了新的。
卻再沒有一個小小人兒從房間裡跑出來,白白的臉蛋兒,黑色頭發紮得亂糟糟的,對他傻乎乎笑了。
趙平津坐在床邊的地毯上,靠著床伸直了腿,拉開了衣櫃最底層的一個抽屜,熟練地扯出了那隻小熊。
他沒答應還給她,她就真的沒有帶走,偷偷擱在衣櫃裡頭,還給它穿了一件小毛衣,這玩具真是她從小抱到大的。以前他們談戀愛那會兒,就一直見她抱著它睡,毛絨都禿嚕得不成樣兒了,他把小熊拿出來,發狠地猛抽它的頭,打得它頭都委頓下去了,定定地看了會兒,忽然又舍不得,隻好把它的頭扶了起來,又抬手摸了摸。趙平津愣了好一會兒,舉起來小心地嗅了一下,似乎還聞得到她口水的味道。
心裡忽然就又難受了。
車子開進胡同大院。
院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春聯已經貼上了,樹下掛著一排紅燈籠,趙平津在大院裡停了車,往他爺爺奶奶的小樓走去,院子裡的樓道口邊上,迎麵正走過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手上牽著一個小丫頭,紅撲撲的臉蛋,齊眉童花頭,穿一件紅彤彤的小裙子。
女人一見著他就瞪眼睛“喲,這誰呀,稀客呀。”
趙平津嘴上也沒閒著“現在姑娘可真不害臊,哪有人大年三十回娘家呀。”
齊靈瞪他一眼,也顧不上拌嘴了,目光溜溜地打量了一眼他身邊的人。
趙平津笑笑,介紹身邊的鬱小瑛“瑛子,你見過的。”
齊靈笑容爽朗“婚禮上見過一回。”
趙平津說“這我們發小兒,鈴鐺。”
鬱小瑛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乖巧的小媳婦樣兒,她嘴巴甜甜的“姐姐。”
這時樓上鈴鐺兒媽媽走到了陽台上了,手上還摘著一把大蔥,見到趙平津,立刻熱情地喊“舟兒,上阿姨家吃餃子啊。”
小姑娘仰著頭清脆地大喊“姥姥!”
鈴鐺兒鬆開了女兒的手“上去吧,進門記得問姥姥姥爺好啊。”
小姑娘“蹬蹬蹬”跑遠了。
齊靈衝著趙平津使眼色。
趙平津明白了,這是有話要說“我跟鈴鐺兒聊兩句。”
鬱小瑛含著笑,跟鈴鐺兒招呼了一聲,轉身往大院裡頭走去。
鈴鐺兒看了他一眼“我上次一回來我媽可就跟我說了啊,我孩子明年都上幼兒園了,你和曉江還打架?”
趙平津嬉皮笑臉的“架不住您魅力大呀。”
鈴鐺兒踮著腳伸手笑著去擰他耳朵“還貧嘴。”
趙平津趕緊躲。
鈴鐺兒賊兮兮地說“我可都聽說了,為了一個女孩子?”
趙平津眼眸裡瞬間黯了黯,麵上卻看不出半分,語氣卻還是輕鬆隨意的“哥們幾個哪回打架,外頭哪回不說是為了女孩子,你還真當真兒?”
鈴鐺兒一看他這樣兒,也不想管他的事兒了,趙平津這人就是被寵壞了,對待男女感情,她也就沒見他認真過,當初她為了他背叛了初戀,曉江兒最後鬨到要自殘,為了這事兒,陸曉江他媽跟她媽媽鬨了十幾年的矛盾,最後還不是一樣隨時間淡去了,爭風吃醋的事兒是有,但怎麼看起來,都像是男人之間較勁兒的成分居多,年輕時候的感情都衝動而熾烈,如今十幾歲時候的那些事兒,看起來就跟霧氣似的,太陽出來,什麼都煙消雲散了。她也不信趙平津是什麼深情的主兒,男人結了婚萬事皆休“也是,咱們裡頭的事兒,你們自己清楚就行,行了,媳婦兒在屋裡等著呢,我不耽擱你了。”
趙平津點點頭,替鈴鐺兒拎了手上的東西,送著她到了樓梯口。
除夕夜裡一家人吃團圓飯。
周老師早上就回來了,跟著他大伯母和保姆一起做了一大桌子菜,飯桌上老太太老爺子和他大伯母都在,周老師安安穩穩地做她的孝道媳婦兒,等到一家人在電視前坐下了,她給老爺子沏了壺茶,跟在南京軍區過年的丈夫通了電話。終於得了空兒,周老師坐到了趙平津身邊“曉江他媽媽春節回來,頭一個就先找我告的狀,家屬院子頭都傳遍了,你把人胳膊都打折了。”
趙平津趕緊往她嘴裡塞蜜餞。
周老師抬手要揍他“我看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鬱小瑛在一旁,她這婆婆語氣裡罵是罵,細聽下來,也沒有真的責怪的意思,趙平津依舊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兒,婆婆寵兒子,那也真是寵。
周老師在一旁說“瑛子,你得好好說說他。”
鬱小瑛趕緊答應“唉,媽媽。”
趙平津說“行了,這事兒您甭管。”
鬱小瑛開始研究丈夫,故作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倆為什麼打架?”
趙平津笑了笑“你還真信我倆打架?我倆好著呢。”
鬱小瑛不再問了,微笑了一下,轉頭陪著老太太,看電視裡金猴鬨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