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文,這裡,這裡!”
大漢天子劉阿鬥人還在車裡,光伸出個腦袋,對著前來迎駕的連襟連連揮手,滿臉的欣喜之色。
這一次擺駕雒陽,有些過於匆忙,故而天子車駕儀隊皆是從簡。
若非有甲衛隨行,光看車駕倒像是哪個富貴公子出遊。
雒陽這邊的接駕,同樣也是從簡。
反正前方戰火未息,想來天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大漢天子確實不介意,非但沒有介意,看自家連襟居然站在最前麵,反而顯得非常高興。
甚至當著所有人的麵公然對著連襟打招呼:
“快過來,快過來!”
雖然大夥早就知道天子對大司馬最為寵信,但看到天子如此當眾毫不掩飾對大司馬的親近,仍是讓所有人不禁為之側目。
看陛下這模樣,怕是恨不得讓大司馬上了龍攆同駕啊!
馮大司馬聽令上前,隻待他走到車駕跟前,還未開口,劉阿鬥就迫不及待地伸手,作勢要把自家連襟拉上車:
“快來,久不見明文,在長安又日日聽到你在河北傳來捷報,隻恨不得長了翅膀飛到河北,看你如何運籌帷幄,殺賊平亂。”
馮大司馬有點尷尬,眼色示意左右有人:
“陛下過譽了。”
劉皇帝卻是渾然不覺,連連擺手,眼中放光:
“前番隻看你駐兵於井陘,朝中不少人皆道太行險要,河北又是偽魏起家之地,兵糧充足,隻怕不能一戰而定。”
“更有甚者,說大軍在井陘與叛軍相持不下,徒耗糧草,府庫有空虛之憂,不若暫且退兵,日後再議。”
“幸有尚書令費公一力反對,隻言孫子有雲:不知軍之不可以進而謂之進,不知軍之不可以退而謂之退,是謂縻軍。”
“戰事正鏖,豈有突然下令退兵之理?介時不敗而敗,誰之過耶?”
“退朝後我去看望養病的大將軍,大將軍亦言:觀我大漢,善用兵者無有過大司馬。以不善訾善,與盲者導明途何異?徒為智者哂耳。”
“吾覺得深為有理,說朕既已賜大司馬節杖,讓大司馬節製天下兵馬,平叛逆賊,收複河北,豈有半途而廢之理?這才算是把那些異議壓了下去。”
“後來明文你果然不負眾望,河北大捷連接傳來,明文你不動則已,一動則如雷霆霹空,讓人震驚之餘而手腳無措。”
說到這裡,阿鬥連連拍著車轅,大笑起來:
“你是沒有看到,當時朝中諸臣的表情,特彆是那些勸我退兵的人,你不知道有多精彩!”
“明文你知道嗎?當時我那等心情與感覺,真是覺得比大伏天裡喝冰酪還要舒爽!”
阿鬥越說越是興奮,幾乎就要手舞足蹈起來。
馮大司馬越聽,卻是連連咳嗽,提醒連襟不要在公共場合失了儀態:
“臣此番能收複河北,非但前方將士用命,更有陛下在後方統籌大局,大將軍全力支持,尚書令足衣足食,此謂君臣齊心,內外協力。”
“臣不過是賴大漢舉國之力,安敢貪天之功?”
阿鬥得到馮大司馬的提醒,又聽到大司馬如此自謙,這才稍稍收斂了一些。
但仍是抑製不住臉上的興奮之情,僅僅是稍稍壓低了一下聲音:
“不須自謙,不須自謙!河北這一戰,誰的功勞最大,我看在眼裡,心裡明白得很!”
“除非相父複生,否則無論是換誰過來,誰都做不到這一步!”
說是這樣說,但阿鬥心裡仍是對連襟的話很是受用。
雖然朕在宮裡吃喝玩樂睡美女,但連襟可是說了,那也是有統籌大局之功的。
一念至此,大漢天子有些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竟是情難自禁地拉住連襟的手,拍了拍手背,有些戀戀不舍地說道:
“我本欲讓你與我同乘,奈何此次大將軍與我同行。”
示意了一下後麵,這一回是真壓低了聲音,僅讓兩人聽到:
“大將軍的身體……”
頓了一頓,似是在籌措語言,“反正不太好,你先過去看看吧。”
馮大司馬聽到蔣琬也來了,大吃一驚,長安送過來的官方密報怎麼沒提這個事?
馮大司馬私人掌握的暗線,還沒瘋狂到往大將軍身邊安插暗棋,密切關注蔣琬一舉一動的地步。
這裡是大漢,不是偽魏,更不是偽吳。
有些規則,破壞容易,重建很難,甚至有可能再無法重建。
再說了,我馮某人平生行事,講究的是堂堂正正,挾大勢而行,何須行小人之舉?
馮大司馬本來還想著如何提醒一下劉胖子這一次不提前打招呼就來雒陽,有些過於孟浪。
此時一聽蔣琬也秘密同行,頓時就明白這劉胖子多半是背了黑鍋。
當下依言來到後麵的車駕。
本還以為這與天子車駕差不多大小的車子是副車,沒想到竟是大將軍蔣琬在裡麵。
“蔣公,馮永求見。”
“是大司馬啊,老夫久病體力不支,不能起身出來相見,唯有鬥膽請大司馬上車相見。”
車內傳來幾聲咳嗽,又傳出蔣琬的聲音。
馮大司馬聽出了聲音裡的虛弱,心裡微微一沉,當下不再猶豫,舉步攀轅而上。
蔣琬的車駕與劉胖子的車駕大小相仿,應該是皇帝特賜。
裡麵的空間自然也不小,蔣琬裹著棉被半躺在車子的角落,含笑地看向馮大司馬:
“河北一戰而定,大漢已複天下大半,老夫在這裡先恭喜大司馬再立大功,再謝大司馬為三興漢室不避矢石。”
雖然已經是被病魔折磨得皮包骨頭,但看得出來,蔣琬是真心為這一戰而高興,灰白的臉色呈現出一抹病態的紅暈。
馮大司馬搖了搖頭,把對劉胖子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蔣公過譽了,不過是後有陛下與蔣公費公諸位支持,前有將士們用命,此乃大漢君臣同心,誌士協力,永不敢貪功。”
“這裡沒有外人,自謙的話不用多說。”
蔣琬輕輕地咳了咳,又緩慢地擺了一下手,灑然道:
“老夫怕是時日無多,心神易倦,且息無謂之語。”
馮大司馬想要寬慰一下蔣琬,但張了張嘴之後,然後又閉上。
再多的寬慰之語,恐怕在對方耳裡,也都是聒耳無謂之語。
既然都把自己不當外人了,那就不說了。
感覺到車子開始晃動,想來是繼續前行。
馮大司馬調整了一下姿勢,在車上找位置坐了下來,想了一下,這才開口問道:
“蔣公身體有恙,怎麼還要不辭辛勞出行?”
“無妨無妨,”蔣琬拍了拍身下,“這個車坐起來舒服,比起以前的車子,不知舒服了多少。”
“聽他們說,現在車上用了那個叫什麼……西域草膠,不但行千裡不損,且可解牛車顛簸之患。”
蔣琬看向馮大司馬,讚歎道:“此物還是大司馬讓人從西域帶回來的,對出行當真是大有裨益。”
這一次馮大司馬不得不謙虛了:
“不過是依師門所載,又有農學大家居中試以種植,非永之功。”
蔣琬指了指,笑得皺紋都起來了:
“罷了罷了,反正都知道大司馬你師門厲害,無有不載,無所不能,你就不要顯擺了。”
哎,哎,蔣公你這話?
什麼叫顯擺?
蔣琬收斂了笑容,臉上又浮現了回憶之色:
“想當年,你去了漢中開工坊,老夫跑去漢中看你;你去了南中當長史,老夫又跑去南中看你,看著你搗鼓那些未曾見過新鮮玩意。”
“那時隻道那些東西對百姓有益,對大漢有用,又何曾想過會有這般大的作用?”
“那些事情,每每思及,總覺得不過是發生在昨日,沒想到卻已經是過了二十多年……”
“更沒有想到,老夫竟然不但能看到丞相親自收複長安,天子還於舊都,就連這雒陽舊都,老夫還能有機會過來看一看。”
蔣琬有些嘮嘮叨叨,轉過頭去,用手輕輕地拉開一點車簾,有些癡迷地看著外麵,語氣無比地感慨:
“這就是雒陽啊……大漢的舊都……”
丞相收複了長安,他在後方為大軍足衣足食;作為丞相指定的繼任者之一,收複雒陽,自有功勞記到頭上。
日後到地下,也不會無顏見先帝與丞相。
隻是蔣琬這副模樣,越發讓馮大司馬的心往下沉。
他試探著問了一句:
“蔣公,你與陛下都來了雒陽,長安那邊,沒事吧?”
蔣琬沒有轉過頭來,仍是看著車外,語氣輕鬆:
“長安能有什麼事?朝中諸事皆有尚書台處理,河北大勝之後,陛下就算是半年不上朝,也不會有什麼事。”
現在大軍主力都在外麵平亂,長安又有尚書台坐鎮。
就算真有什麼意外,大司馬直接就能率大軍回師關中,哪個不長眼敢與大司馬爭鋒?
隻是這話聽在大司馬耳裡,卻是有點難繃。
不是,蔣公,陛下的車駕就在前麵呢。
你這麼說真的好嗎?
雖然說的是實話。
但……陛下不要麵子的嗎?
最重要的是,蔣公,這個話是你應該說的嗎?
“哦,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