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叔父?什麼馮叔父?哪個馮叔父?”
你在漢國那邊,還有個叔父?還是姓馮?
大約是對馮字過敏,毌丘儉接連三問的同時,心底瞬間閃過巨大的陰影,甚至有一股寒意夾雜著莫名的恐慌竄上脊背。
麵對這近乎失態的質問,曹誌麵色依舊從容,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自然是漢大司馬馮公,還能有誰?”
得到想像中的答案,毌丘儉如同被雷劈一般從座位上彈起,動作之大險些帶翻了案幾。
他右手下意識地狠狠按在劍柄上,手臂抑製不住地顫抖,幾乎要當場把劍砍了出去!
無恥!
無恥之尤!
他本以為曹誌貪生怕死投靠敵國,已是墮落了曹氏門風;他本以為曹誌身為武帝之孫卻為敵效力,已是背棄了祖宗基業。
他原以為曹誌已經是突破了底線,可他萬萬沒想到,底線之下,居然還有底線!
認賊作父?
這不就是活生生地認賊作父?!
巨大的震驚和難以言喻的憤怒,瞬間衝垮了毌丘儉的理智。
他再也無法維持任何鎮定,伸手指著曹誌,臉色漲紅,須發皆張,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咆哮不已:
“曹誌,我原以為你投敵叛國,不過是貪生怕死,尚可解釋為人之常情!”
“沒想到……沒想到你竟能卑劣至此,下作至此!竟對著大魏寇仇喊出‘叔父’二字!”
他一步踏前,幾乎要衝到曹誌麵前,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目眥欲裂地嘶吼:
“你這數典忘祖、認賊作父的無恥之徒!你身上流著的可是武皇帝的血,武皇帝橫掃天下,何等氣概?如今都會被你這一聲‘叔父’而蒙羞!”
“那馮永是什麼人?是屢次重創大魏的敵酋!是踩著無數魏國將士屍骨成就威名的賊首!”
“大魏江山,如累卵倒懸,正是拜此人所賜!”
“你身為宗室嫡脈,不思雪恥,反認寇仇為親,仇敵搖尾乞憐,諂媚稱親,心中可還有半分廉恥?”
“家狗尚知戀主,你這般行徑,不如畜生!”
……
曹誌,依舊靜靜地站在那裡,麵對這狂風暴雨般的斥責,臉上的表情卻如同深潭,不起波瀾,仿佛對麵說的不是自己。
待罵聲稍歇,他這才緩緩開口道:
“將軍可知,大人生前,曾與馮叔父神交已久,屢有書信往來,最為欽佩叔父文采,曾言‘天下才一石,明文獨得八鬥,我得一鬥,自古及今共用一鬥’?”
“馮曹之交,天下皆知,難道唯獨將軍不聞?”
“將軍又可知,大人生前,曾言幸有馮叔父千古一文,讓他能名留史冊,此生無憾?”
(即《將進酒》:子建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第900章)
毌丘儉聞言,眉頭一皺,喝道:
“那也不是你自戕宗廟,人倫儘喪的理由!”
曹誌神色依舊淡淡:
“我敢問將軍,將軍欲清君側,是為曹氏耶?是為大魏耶?”
“既然為大魏,亦為曹氏。”
“那若大魏不存,將軍可願仍為保全曹氏出力?”
毌丘儉毫不猶豫地回答:“某父子深受曹氏四代君恩,自然不負君恩。”
曹誌長歎:
“將軍,譙縣才傳出壽春王淩與許昌將軍欲舉兵清君側的消息,我與子林(即夏侯楙)已經從雒陽到許昌,比譙縣的大軍來得還要早,你可知為何?”
毌丘儉冷笑不答。
曹誌自顧自說下去:“因為馮叔父早就料到,將軍會有此舉,所以這才讓我與子林在雒陽守候,時刻盯緊從大魏傳回來的消息。”
雖然早就領教了馮某人的深謀遠慮,但此時聽到對方早早安排了後手,毌丘儉心裡仍是下意識緊了一緊。
他有膽量起兵反對司馬懿,激憤之下,也敢當著曹誌的麵罵馮某人。
但理智歸位之後,對有能力發動大預言術的馮某人,仍有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仙人子弟,非人力可抗之。
這時,隻見曹誌神情肅穆地對著這位堅守到最後的大魏忠臣,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大禮:
“將軍,於大魏而言,您是擎天之柱,是真正的忠義之士。非是將軍負大魏,實乃大魏負了將軍。”
“曹誌在此,代大魏,謝過將軍忠義,亦代曹氏,向將軍致歉。”
毌丘儉見狀,下意識欲扶,手伸至半空卻猛然僵住——此刻雙方的立場,讓他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曹誌起身,目光灼灼,似是沒有看到毌丘儉舉動。
隻是言語如刀,直剖現實:
“將軍請看,漢以益州一隅,二十年間鯨吞天下十之七八;而大魏坐擁中原,卻落得十不存一。何也?”
“此非人力不濟,實乃天命重歸炎漢!將軍乃當世英傑,豈不見此煌煌大勢?”
“我欲問將軍,即便將軍僥幸清君側成功,誅殺司馬懿,然後呢?以殘破之豫州,可能擋漢軍鐵騎?可能複奪河北關中?可能逆轉這傾覆之局?”
毌丘儉被這麼一逼問,雖有心反駁,默然良久,終是喟歎:“成敗利鈍,非所能逆睹。但求儘力而為,問心無愧!”
“好一個問心無愧!”曹誌聲音陡然拔高,“將軍此言,可謂算是承認大魏回天乏術?”
說著,曹誌伸手一拂袖,作指點江山狀:
“天下三分,漢吳聯盟,大魏必首當其衝。以曹丕篡漢之仇,待漢室重歸一統之日,曹氏必遭夷三族之禍!”
“將軍的‘問心無愧’,用的是許昌數萬將士屍骨,成全一己忠名,介時曹氏三族依然不存,此豈非最大的徒勞?”
毌丘儉冷笑:“依你之見,莫非要我效仿你,變節投敵,方不算徒勞?”
“正是!”曹誌等的就是這一刻,擲地有聲,“既然明知事不可為,為何不另辟蹊徑,行‘曲線存曹’之上策?”
“將軍可知,我今日忍辱負重,認馮大司馬為叔父,非為貪生,實不過是為曹氏在被夷族時預留一線生機罷了。”
他見毌丘儉神色微動,繼續說出自己投漢的理由:
“若將軍願舉義歸漢,便是棄暗投明之大功!我借此功勳,兼有馮叔父庇護,再得將軍……”
說著,曹誌用力把藏在自己身後的夏侯楙拽了出來,“再得將軍與夏侯氏為援,便能在漢廷立足。”
夏侯楙用力地擠出一絲笑容,對著毌丘儉點頭:“沒錯沒錯……就是這樣。”
曹誌繼續說下去:
“屆時,即便大魏覆滅,曹氏宗廟被毀,我這一支血脈亦能得以保全——這,才是真正為武皇帝存亡續絕!才是將軍所能為曹氏做的、最深遠、最實際的忠義之事!”
“是徒守孤城,與注定滅亡的大魏共焚,讓曹氏血脈徹底斷絕;還是忍一時之辱,行非常之事,為武皇帝保住最後一絲香火?將軍,何為真忠?何為大義?”
聽到曹誌說的這些話,毌丘儉那原本因怒斥而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開始不受控製地輕微抽搐。
……
“此等巧言令色的言辭,可是你那位馮叔父教的?”
曹誌:……
大漢延熙十三年三月,原曹魏將軍毌丘儉舉城而降,漢鎮南將軍薑維兵不血刃收複許昌。
郭淮欲率軍攻毌丘儉,聞之,退守譙縣。
四月,在曹誌和毌丘儉的勸說下,汝南太守田豫為保全汝南百姓,同意降漢。
季漢不費一兵一卒連下許昌汝南兩大重鎮,兵鋒直指曹魏最後一個都城,譙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