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我們可曾如貴國今日這般,仗著盟約便對襄陽提出非分要求?沒有!”
“何也?蓋因吾輩深知:盟以義合,利由功取。無汗血之勞,豈有尺寸之惠?未為前驅,安享後利?此非同盟之道,更非邦交之義!”
最終,杯盞被重重放到桌麵上,連茶水都濺了出來:
“故而,今日再欲以空言套取南陽實利,於情,寒了我大漢將士之心;於理,悖離了盟友相交之義!此事,斷無可議之餘地!”
沒有拿下許昌汝南之前是這條件,拿下了許昌汝南還想要這條件,那許昌汝南我豈不是白拿了?
秦博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憑心而論,這麼多年來,在與漢國的交往中,吳國確實是得益更多的一方。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此刻想要硬氣,又哪來的底氣?
總不能說把以往吞下的好處都吐出來?
既然吐不出來,此刻便隻能忍著。
更何況,如今是大吳有求於人,而非漢國有求於吳。
任何精巧的外交辭令,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隻能艱難地擠出最後一點理由,聲音帶著近乎哀求的意味:
“君侯……君侯所言,固然在理。然……然吳漢終究是盟邦,唇齒相依。”
“若荊州因糧荒而生民變,局勢動蕩,於大漢東南邊境的安寧,亦……亦非幸事啊。”
“還望君侯念在兩國多年交好的份上,垂憐則個……”
“這就對囉!”馮大司馬一拍大腿,“若是諸葛太傅不耍這些小聰明,而是以兩國交好為由,向大漢借糧救濟荊州百姓,難道大漢會置之不顧嗎?”
“雖說大漢現在府庫存糧也不足,但為了兩國交好,隻要諸葛太傅誠心求助,大漢就算勒緊褲腰帶,也會擠出一部分借給貴國應急。”
秦博被這突如其來的峰回路轉弄得一怔,隨即巨大的驚喜湧上心頭,他幾乎是踉蹌著起身,便要行大禮:“多謝君侯!君侯大恩,吳國上下……”
“且慢!”馮永抬手虛按,止住了他的動作,臉上的神色顯得頗為冷靜:
“且先不要說謝。我有言在先,我大漢府庫亦不寬裕,此番乃是勒緊褲腰帶相助。”
“即便我在陛下麵前儘力斡旋,能調撥給貴國的糧秣,想來數目也是必然有限,恐難解荊州燃眉之急。”
話鋒一轉,這才亮出自己的真正目的:
“所缺的部分,貴國仍需自行籌措。而這籌措之法嘛……便著落在你們願意歸還的三成荊州關稅上。”
“屆時,貴國可憑此關稅,在長安交易所內,依市價公平購買所需糧草。”
馮永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南陽之事,暫且不提。但這關稅,乃是換取實打實糧食的憑證,一碼歸一碼,秦君以為如何?”
這番話如同冰水澆頭,讓秦博的激動瞬間冷卻。
馮大司馬這一番話,讓他下坡上山又下坡,情緒幾乎被牽著走。
想了又想,這才勉強穩住心智,理清對方所說的話。
南陽,沒有談的必要,不用再想了。
關稅,你不僅要還,還得用這還回來的錢,再來買我的糧!
秦博屢次往來漢國,是校事府出身,自然對交易所不陌生。
長安交易所每天都會掛牌大宗物資的價格,價格透明。
雖說大漢沒人敢在糧價上麵興風作浪,但開春以來,糧價還是一直在漲。
比往年的漲價幅度要大得多。
直到夏糧入庫以後,這才勉強遏製了上漲的勢頭。
也就是說,今年長安交易所的糧價本就因供需而高漲,再用關稅去購買,吳國等於被剝了兩層皮!
秦博的臉色由紅轉白,想說些什麼,但話湧到嘴邊,都被馮永那平靜卻深不見底的目光逼了回去。
有求於人的卑微,徹底剝奪了他討價還價的資格。
還是那句話,國事是國事,私人關係是私人關係。
沒必要因為為了國事,而去嘗試觸怒馮大司馬,惡化私人關係,不值得。
半晌,秦博重新躬身,徹底放棄了掙紮:
“君侯……思慮周全,安排妥當。博,謹遵君侯之意。一切,便依君侯所言辦理,唯懇請君侯早日奏明陛下,解我荊州倒懸之急。”
“若換成彆人,我未必會給這個麵子,但既是秦君有求,那我明日一早就入宮,奏請陛下。”
“多謝君侯。”
“不須如此客氣。”
正事既畢,氣氛稍顯緩和。馮永看似隨意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將話題引向了吳國近況:
“元遜(諸葛恪字)總攬大政已有些時日,如今建業城中,各方反應如何?”
秦博聞言,臉上不禁露出一絲複雜的苦笑。
他略一沉吟,便開口談起大皇帝駕崩後的情況:
“回君侯,太傅甫一上任,便連下數道驚動朝野的政令。”
“首要之舉,便是下令免除百姓積欠的賦稅,並廢除了各處苛擾商旅的征稅關卡,此舉民間稱頌者甚眾。”
馮永微微頷首,不置可否:“哦?看來元遜是廣施德澤,以收民心。那……校事府呢?”
這才是他真正關心的重點,校事府是吳國與興漢會貿易的關鍵渠道,而且還是自己扶植了十幾年的釘子。
雖說早就收回成本,但誰嫌自己賺得多?
真要被諸葛恪一通亂拳乾死,那才叫冤枉。
聽到馮大司馬問起,秦博的笑容更苦了幾分:
“太傅曾有意裁撤校事府,認為其鷹犬之行有傷國體。後來……後來一方麵是朝中不少與之有舊者求情。”
他話語微頓,眼神複雜地看了馮永一眼。
聽呂中書說,幸好有某位糜姓的先生,提前給校事府做了謀劃,這才讓校事府逃過此難。
而那位先生,似乎又與眼前這位君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甚至有傳聞,說是糜十一郎是直接聽命於馮大司馬。
懷著亂七八糟的心思,秦博繼續說道:
“另一方麵,太傅也是考慮到校事府多年來專司與大漢的交通貿易,頗建功勳,驟然裁撤,恐傷兩國往來之利。太傅權衡再三,這才勉強同意保留。”
他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幾分自嘲與無奈:
“不過,校事府如今已是今非昔比。太傅嚴令,日後不得再行監察官民之事,需專心經營‘平準司’職能,說白了,就是專為朝廷籌措錢糧。”
“就連呂中書,也屢屢因舊日行徑被太傅當眾斥責,若非其賭咒發誓謹守本分,隻怕性命難保。”
說著說著,秦博竟是帶了幾分情緒,竟有幾分飽受委屈的祥林嫂模樣:
“君侯明鑒啊……像下官這等昔日校事府老人,如今更是動輒得咎,稍有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此番出使,名為國事,實則……唉,博也是被逼無奈。否則,博又豈會來君侯麵前自討無趣,惹得君侯生厭?”
“實則隻做這苦差事,方能顯得安分守己罷了。想當年……唉!”
跑來跟巧言令色的馮鬼王談判,還想著要從對方手裡占便宜,這不是苦差事是什麼?
這番訴苦,半是真心的感慨時局艱難,校事府地位一落千丈。
半是刻意示弱,希望能多多博得這位權臣的些許同情或體諒,為日後留下一線香火情分。
馮永靜靜地聽著,目光深邃,讓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