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此刻,霄雲城西,承天殿中。
“嘩……”
一扇珠簾輕輕地蕩開,那條條垂下的簾串兒,竟全是些均勻正圓的上好南珠,尋常見一顆兩顆都不容易,在這兒,卻隻配串起來做了個隔斷使用。
不過此時沒人會覺得這些明珠是“暗投”了,因為此刻攪動的珠簾後麵,探出來一隻女人的手,這手宛如是極品的昆山白玉雕成,沒有任何的瑕疵,一時間竟遮蓋了萬點珠光。
“他們到了。”
輕細的聲音從簾後傳出,隨著這話音,那隻玉手驟然翻轉,有道紅影從掌心射出,瞬間釘在了兩丈之外的牆上。直到這時,那紅影才現了形跡,是一根尾部帶著赤色小旗的寸許銀釘。
聽到這些動靜,有個上了年紀的侍女從不遠處應了一聲,走到珠簾前麵,躬身呈上一個托盤,裡麵是約有二三十塊一摞的,裁成尺方的素絹。
“淩婆婆,又守了我一夜,您休息去吧。”那簾後的聲音帶了一絲關懷的意味,對這年長侍女說道。
“是,公主,老身習慣了。您也歇息片刻吧。”雖是一絲不苟的仆答主話,但語氣中的慈愛與惦記之情卻是清清楚楚。
她臉上皺紋已深,幾乎完全化為霜雪的發絲緊緊地在腦後挽成一個發髻。她把那個托盤輕輕地放在了珠簾前同樣由紫檀打造的一方矮幾之上,順手把散落滿地的書籍信件歸攏起來,按照紙本的大小與信封的顏色歸類。那些信件文字和語言均不相同,有的是整整幾頁工整小楷,有的僅僅是記在獸皮上的潦草數語,還有些更是旁人看不懂的奇怪符號與秘文。
“駙馬那邊…”老人手上一邊忙活著,口中好像是很隨意地問道。
“嗯?”
簾後傳來了冷冷的一聲疑問,空氣裡原本那點溫情瞬間消失,屋內的一切仿佛被籠罩在寒霜之中,萬千明珠與簾外清燈高燭宛若在頃刻間凝固了。那一刻,除了自己額上冷汗在滲出以外,淩婆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細微的動靜。頂著這樣的威壓,她不敢再發出半點聲音,躬身向後慢慢退著,每離開一步,世界就溫暖了一分,直到腳碰到了門檻,心裡才鬆了口氣。
“他們的船到了,但船上沒有你要等的人。”
淩婆正要反手開門,簾後傳來了這句話,語氣又恢複了之前的溫柔,甚至還帶有一點同情與安慰。但這溫柔的話語此刻聽在耳中,卻有如被一把燒紅了的利刃攮進了胸腹。
“是…知道了…我走了。”
強忍住心中悲戚,但她已經沒法再控製自己的淚水,回話也忽略了敬語和禮數,匆匆關上了門離開了這裡。
“哎……”
屋內此刻響起了一聲輕歎,隨著這聲歎息,整座房裡的燭火齊刷刷地全都熄滅了,陽光穿過厚厚的窗紙變得黯淡了許多,散散地照了進來,給這因方才燭火熄滅而陷入幽暗的空曠大殿帶來了一道微光。
殿內東側是那扇因失去了燭火照耀而變成暗銀色的珠簾,有一張寬大的花梨矮幾擺在簾外;西側是滿滿一架子漆著金色鳳羽紋飾的淨白燈燭,從地麵一直排到比人還要高許多的位置。整間屋子裡最惹眼的還是北側那鋪滿了整個牆麵,刻繪得極儘詳細的帝國版圖,其上山川河流高低錯落,大小城池與據點密布在四麵八方,甚至連海外諸島都標注的十分清楚。在這牆上,赫然有數百麵各種顏色、寫著不同字號的小旗粘在一枚枚細長銀釘的尾部。那些旗號除了在幾處關隘對陣之外,大多在城塞中防備休整,或是在縱橫交錯的道路上列隊行軍,至於那些零散在人煙罕至地域的零星小旗在做什麼,恐怕隻有下命令的指揮官才了解其中內情。在東海之濱,有麵明顯大了不少的赤旗鶴立雞群地插在渡龍台哨所上,那旗上畫著一隻隱在銀色雲煙中的金色獸首,這自然便是今早剛剛抵達渡龍台的李牧之與狻猊營。
珠簾後麵再度傳出了一點衣服摩擦的窸窣聲音,剛才那隻玉手又輕輕地探出,指尖捏著一枚銀釘,釘尾上是一麵和狻猊營同樣大小的深藍色銀紋繡旗,隻不過旗麵微微有些熏黑殘破,而且略有蜷曲,使人著看不清上麵的紋飾。看樣子,這旗幟所代表的某支強大部隊如今也許出了什麼大的變故。不知為何,原本要投針的手指稍稍遲疑了一拍,又輕輕垂下,隻是取了幾上那一疊素絹後,便沒入珠簾再無動作了。
這空空蕩蕩的大殿再度恢複了最初的寂靜。窗外偶爾有雲飄過,陽光搖曳了起來,所有旗幟的影子在地圖上忽明忽暗地流動,宛若千軍萬馬在這座大殿和那隻玉手間無聲地鏖戰著。
五年,這座大殿已經建成五年了。這坐落在城中最高處,甚至壓住將軍府那龐大院落一頭的建築,被一圈三丈高的朱紅高牆給緊緊地箍在了霄雲城內西側的山坡上。城中軍民無論在哪個角落,都能望見那大殿頂上的鎏金獸,在千百個晨曦與日暮中,那些獸像閃著暗金色的光,沉默寡言地望著遠方。它們身下的那座墨綠琉璃重簷歇山大殿,被三十六根粗壯的楠木大柱撐起,穩穩地坐在厚重的灰白磚台上。這莊嚴華麗的建築仿佛從來不屬於這座苦寒的邊境軍城,而是被人從夢中古老繁華的都城搬運而來,格格不入地重新紮根在這裡。
森嚴高牆上,那兩扇布滿金色銅釘的大門終日緊閉著,隻有一個小側門每日會偶爾打開。自建成之日起,李牧之將這裡劃為了絕對禁區,除了院中那位被稱作淩婆的白發老嫗之外,任何人沒有將軍令牌絕不可入內。即便是侍衛巡邏,也得離牆二十米外行走,不得靠近。
每日卯時過半,淩婆都會帶著一疊寫滿字跡的方絹從院內出來,送到將軍府內,其上是當日發布的政令與亟待處理的軍機。如逢將軍出征,便交予候命的長史與司馬,由此二人依令處理東境軍政。一開始也有人對這些命令產生過質疑與抗拒,叫喊著“深牆之內何知國事”,或者打著“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旗號做了些陽奉陰違的小動作。結果那些不按軍令的莽漢傷亡慘重,即便僥幸逃回來的,也被李牧之執行了軍法。而那些派駐各地的官員,有些膽大的做了些欺上瞞下、中飽私囊的惡事,原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都在不久之後被將軍府的雲霄使給帶隊捉拿,問罪下獄。一來二去,軍政兩界再無人敢對上麵傳下的這一張張輕飄飄帶著胭脂香氣的絹帛產生絲毫的輕視之心,但凡收到命令,便一絲不苟地徹底執行,東境軍機民政自此愈加安定繁盛。這座大殿在普通人眼中隻不過充滿了神秘與未知,但即便最桀驁的戰將和最陰鷙的謀臣望向這裡都隻有發自內心的敬服,這感覺不同於他們麵對李牧之時的如臨高山之感,而是麵對著無儘深淵中未知的恐懼。
辰時剛過,將軍府東側,一座古樸幽靜的青磚大院中。
“閣老,淩婆來了。”
聽到門外這聲傳報,沙玉山回過了神,他鬆開手裡緊握的公主令絹,站起身來,不小心把玉盞中的殘茶碰翻了,被茶水輕輕洇濕的素白絹帛上,隻寫了八個字“開淩霄祭,全城著素”。
“你下去,叫下人們也都出去。”
淩婆一邊吩咐那個傳令的書吏,一邊推開了門。沙玉山見狀匆匆拂拭幾下書案上的水漬,迎上前去。
“我……我不知你要來,你看我這……這……”
此時若是有旁人看到定會大吃一驚,畢竟在東境德高望重的沙閣老,是連李將軍都尊為長輩的老臣,眼下舉止卻如此毛躁,連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
“你且坐著,我有口諭。”淩婆不理他這支支吾吾的話語,擺了擺手。沙玉山順從地回到了座位上,規規矩矩地坐好,眼睛卻一直望著淩婆。若是平時,淩婆定會回瞪過去,可今日她卻無視了沙玉山的目光,隻是皺了皺眉,壓低嗓子說道“上諭,暗備江離沈氏夫婦靈位。”
沙玉山的雙瞳縮了一縮,急對淩婆問道“東海有消息了?難道……”
“將軍還沒傳令回來,不過……你還不明白嗎?”淩婆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明顯的淒涼。
“我懂了,公主若是要他們入淩霄閣,那他們就一定是要入淩霄閣的,我們遵令就是。”沙玉山說出這句話後,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眼中原本的神采都不見了。淩婆了解他,見他這副樣子也是有些動容,安慰他道“事已至此,你我也無他法,有些人和事,終將成為灰燼。”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留下了麵無表情垂目而坐的沙玉山,陽光從半掩的門照進了這件大屋。可即便被夏天的大太陽這麼照著,老人臉色依然蒼白如紙。
“十三年了……”忽然,呆坐著的沙玉山囁嚅了這麼一句。
陽光離開了老人的臉,退出了承天殿的簷廊,一路逆行著回到了初升的東方,渡龍台重新變得灰暗,天邊的大船消失在來時的方向。城關下戰死的英魂遁入肉體,長亭送彆的眼淚流回眼眶。華發又成青絲,紅顏宛若未老。穹廬星河一朝倒轉,十三載人間滄桑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