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罡見這個惹禍精走了,就恢複了方才慈祥的樣子,攬住了尹長生的肩膀說道“好孩子,走吧,咱們回家。”說完這一老一小就向著停在亭子一側的豪華馬車走了過去。
這馬車是丞相的配車,由四匹高頭大馬拉著,坐廂也很大,寬八尺長丈二,裡麵的座位都用繡緞包著,十分舒適。呂道然此時就坐在車裡,一臉的焦慮。這十天來,他的心情大起大落了太多次,總是剛聽到了什麼好消息,接下來就會發生令他心驚肉跳的事情。
就拿今天來說,太後在早朝時剛給自己夫人封了誥命,下了朝就被李正罡叫來了望雲亭。那被他派出去劫車的江乙至今杳無音訊,而李振武卻已經帶著車隊回來了,還好巧不巧地讓他看那處被江乙射出的箭傷。好不容易把這個事應付過去了,卻突然又來了個尹家的小孩子。呂道然隱約知道這個尹家與李家的淵源,畢竟他過去是李家世子的侍讀書童,也算是跟著李沛文知曉了不少家族秘聞。
在秦國的最西端,是綿綿無儘的雪山,稱作祁嶺。在主峰齊天崖之下,山形漸漸分成南北兩路,似雙臂一般懷抱著一片低窪地帶,千萬年的冰川融化在這裡,形成了一片的遼闊水域,這就是秦國人口中的“玉湖”,而尹家,就在那玉湖西岸,齊天崖下。
在近千年前,天下還未三分,尹家與李家同為西境名門,相互多有聯姻。李家雖偏居一隅,但曆代家主都十分重視入世之道,給中原王朝培養了一代代的將相之才。而尹家卻有所不同,始終對這俗世的功名利祿不感興趣,反而是將追求長生作為家族的全部寄托。就這樣,李家在世俗開枝散葉,權利日漸鼎盛,尹家卻漸漸成為人們口中的“神仙方士”,蹤跡漸漸消弭於人間。
四百三十年前,西境傳出了尹家家主攜全族人,西渡千裡玉湖,去往齊天崖問道成仙的消息。自古帝王慕長生,皇帝就對李家下令,命他們務必尋回尹家蹤跡,得到那不死之法。李家不敢違抗,就派出了家族最精銳的人馬,打算同樣穿過那無儘湖水,不管是用軟還是來硬,都要完成皇帝的命令。
船在湖上行進了十五天,這滿滿幾船的李家子弟,眼中望著的那齊天崖,卻是一絲也沒有變大。又過了十天,補給也要吃光了,那齊天崖卻仿佛天上的太陽一般,就遠遠地在前麵閃著雪白的光芒而不可得,連羅盤也東西南北地胡亂轉著,這可讓領頭人徹底慌了神。
第四十天時,斷糧了,李家的子弟中,開始有人變得神情恍惚,時哭時笑,最終投身入水自儘了。大家望著那幽藍深邃的湖麵,卻久久看不到屍首漂上來。
第四十九天時,船上的人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也已經奄奄一息了,就在領頭人拔出佩劍打算自刎時,忽然看見一艘無槳無帆的小船悠悠地從西麵駛來,那船頭立著一人,正是尹家家主。
李家眾人在三艘大船的甲板上跪爬了一片,口中紛紛求饒,希望看在兩家數百年秦晉之好的份兒上,能救救他們這些人。而那尹家主也隻是微微笑了笑,長袖一揮,將一卷竹簡拋到了打頭那艘船的甲板之上。竹簡落地,大風驟起,三艘船的帆瞬間向著東方鼓了起來,船上的人也都一個個受不了這狂風的勁力,暈死過去。
等他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玉湖東岸距李家碼頭不遠的地方擱淺了,而那尹家主拋來的竹簡,卻仍是在甲板上那個地方,一動不動如同生根一般。
李家主親自帶人來救援這些幸存者,見那竹簡上寫著“李家主親啟”,就伸手去拿,不料那狂風都吹不動分毫的竹簡,卻被輕而易舉地抓到了自己的手裡。
回到李家大本營,打開那竹簡一看,裡麵尹家主工工整整地寫了三句讖語,和一件囑托。
第一句是人皇不死天下歸一,棄塵入山子孫大吉。
第二句是甲子過七雖極人臣,福薄緣淺他鄉殞身。
第三句是視子非子鳩占鵲巢,乾坤倒轉再起雲霄。
那囑托也寫得極為客氣
李兄,見字如晤。
世上多傳尹家成仙,弟惶恐,唯有攜族中老幼避之。昨日以兄全族之運問天三次,已將卦象解於上,此三卦可知來事,已窺天機。弟以此換兄一諾可否?如兄允諾,弟每二十年便遣族人入李家聘妻,如不肯,也勿壞我兩家宿緣,將此簡交於尹家族人帶回即可。
沒有人知道李家主看完竹簡後,心裡在想什麼。但數日之後,他命令全族上千人辭去朝中一切官職,變賣家族外產,全部遷往祁山東麓的祖墳附近。而自己帶著那竹簡親自入京拜見皇帝。
皇帝在宮中單獨召見了李家主,看了那三句讖語之後,皇帝認為那第一句的意思是說他作為人皇,將要修成長生不死之法,天下永遠歸於一統。李家主此次雖沒有帶回長生之法,神仙的預言中卻指明了長生之路。
作為統治太平天下幾十年的帝王,在已近暮年之時,忽然得知了關於長生不死的具體方向,這份吸引力,便是足以讓老皇帝不顧一切了。一個月後,皇帝命令太子監國,自己率領著後妃寵臣和大批禦林軍,讓李家主引著,花了數月時間來到了玉湖東畔,紮下連營準備渡湖登仙。
就在他們到達湖畔的當晚,原本月朗星稀,晚風習習,一片愜意。誰料剛過子時,湖上湧出了極為濃鬱的大霧,遮天蔽日,一直將距湖畔足有十幾裡遠的李家空宅都彌漫入內才停止了擴散。隨後就是傾盆大雨澆下,伴隨著電閃雷鳴,那些閃電全都連接天地,劈在了霧氣裡。雷雨整整持續了一夜,直到東方破曉才停。
一個月以後,太子親自率騎兵來尋,隻見從湖邊到李家空宅的位置,已成了一片焦土,不要說皇帝等人的屍首,這些士兵掘地三尺,卻連個布片或碎磚都沒挖到。就像有什麼難以名狀的偉力,將這一切用雷電從世界上抹除掉了一般。
太子帶著人馬,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京城,自從他見了那片焦土之後,意誌仿佛也被摧毀了一般,再也無心理政,終日就是藏在東宮裡,連房門都不肯出。大臣們苦苦進諫,甚至有一兩個都在宮門外抹了脖子,太子也無動於衷。就這樣,隻不到半年,這個存在了數百年的帝國居然迅速地由盛轉衰,各地紛紛爆發叛亂,局麵變得岌岌可危了起來。
牧守西部的封疆大吏朱威最先反應了過來,他控製住了自己所轄的地區,封閉了進入中原的關隘,同時親征那些覬覦中土的蠻族,最終劃地自守,建立了現在的秦國。
東方沿海數座大城也組成了聯盟,推舉勢力最強的淮陵城主錢玢為首,仗著鹽鐵之利也是割據了一塊不小的地域,形成了如今楚國的雛形。
太子沒熬過多久,剛過了年據說就發了失心瘋暴斃了。各地偏門的王爺,旁支的宗親全都惦記著皇帝的寶座,整整讓中原的烽煙燒了二十年。最後才由一股趙姓外戚徹底安定了局麵,這老趙家也確實厲害,不僅奪下了王座,並且還坐得很穩。秦王朱威試探性地入了幾次關,不僅沒討到什麼甜頭,反而被迫納貢賠款。楚盟主錢玢那邊本來就實力不濟,聽說秦王三番五次地落敗,自己也宣布世代納貢,為趙家天子恪守海防。至此,帝國一分為三,以唐為首,秦次之,楚為附庸,形成了一個日、月、星的局麵。據說那一年的中秋節,三位君主與北地可汗、西南蠻王在寢殿內同時遇仙,那仙人也不吝嗇,一一指點了壽數,並分彆賜予他們幾塊據說是蘊含天道之力的白玉令牌,聲稱此物可承天道、定國運,望諸位珍藏傳續。三王自然是千恩萬謝後將玉牌秘密供奉,而那北可汗與南蠻王就沒那麼好運了,得到玉令後大張旗鼓地宣揚慶祝,很快就被其他部族的首領給惦記上了,一時間南北同時大亂,這倒是讓唐、秦、楚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密,三王簽訂了合約,發誓一致對外防禦而互不攻伐。在後來的數百年歲月裡,雖然三家國力各有漲跌,互相之間也起了不少摩擦,但始終沒有再發生什麼大的戰亂,讓天下萬民過了著實不短的一段安生日子。
且說在老皇帝消失在湖畔那夜,李家山中祖宅裡,所有人都看到了數百裡外玉湖方向的天地異象。但家主臨行前已經安排好了下任家主的人選,還率領全族人向著祖宗立下誓言,自當日起李家避世隱居七個甲子不入廟堂,有違者立刻逐出族內。
二十年後,天下三國已定,李家也漸漸習慣了山中的生活。那年穀雨剛過,果然有七八個尹家的年輕後生,帶著幾個巨大的箱子來到了李家,說是家主命他們來赴二十年的聘妻之約,這箱子裡是聘禮。
都不用勸,李家這二十年來成長起來的孩子,哪個不是聽著尹家的神仙事跡長大的,那些適齡的女兒們,看見這一個個英俊後生都是出塵灑脫的好模樣,各個都打扮地漂漂亮亮的,被爹媽引著出來會麵。一些李家的小子,也都親熱地與尹家後生攀談,希望他們能傳些厲害手段給自己。
那些尹家後生在這裡隻停留了三天,按照生辰八字分彆挑中了自己的妻子,便留下聘禮乘著小舟而去了。李家幾個主事人當晚打開了那些巨大的箱子,發現大多數都裝著價值連城的藥材與水晶、金銀等物。最後一個箱子最重,鎖也最結實,等到被打開之後,發現裡麵隻有薄薄兩本書,和一封尹家主的親筆信。
李家新任家主知道,這信肯定跟那卷已經被供入祠堂的竹簡一樣,平時重若千鈞,唯有當任家主才能輕易拿起。他輕輕打開疊著的信紙,就見上麵寫道“如見此信,則表明你我兩家妙緣又續,吾心甚慰。李家學問通達四海,但遇亂世難以自保,此箱中兩冊功法,分為內外,可尋天資之輩傳之。”
從那日之後,原本專攻治世之學,培養能吏賢臣的李家,分出來新的一脈,全都是些根骨健壯,天資聰穎的少年,十年如一日地修習尹家送來的兩冊功法。而在每二十年一次的聘禮中,都會或多或少地帶上幾本新的功法秘籍。百年之後,這一脈李家子弟已然是高手雲集,麟兒輩出了。
呂道然坐在馬車上,仗著自己過目不忘的本事,在腦海裡把十幾年前在李家密室裡看到的這些資料一點一點地過著,在十六年前他也親眼見過尹家人,那次隻來了三兄弟,分彆叫尹太真、尹太平、尹太清。呂道然陪著李沛文與他們交談時,那個老三尹太清一直就盯著他看。李沛文當時好奇,就出口問道“太清賢弟,怎麼對我這個小老弟如此關注?”大哥尹太真接口說道“我三弟最擅讖卜,直覺極準,他要是對誰感興趣,這人肯定不一般。”這時就聽尹太清說道“沛文兄,我這個人說話不走心,老天爺讓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要是得罪,請彆見怪,你想聽的話,我就說幾句。”年輕的李沛文自然是知道這尹家讖語的厲害,連忙讓他但說無妨。就聽尹太清說了下麵的這句話“這位呂生,位極人臣。沛文兄你,活不過他。”
李沛文的仁義之心是天生的,他聽了這話,回頭看了看呂道然,見他臉上都被嚇出汗來了,就哈哈一笑道“那愚兄就承太清賢弟吉言了,我這伴讀若是能位極人臣,更說明我李家被朝廷賞識重用,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而且我比他大了七歲有餘,先走一步也是在正常不過的了。”
尹太清聽到李沛文這樣說,微微皺了皺眉,感覺自己還有什麼話想說,但是卻被直覺給堵住了嘴,隻好尷尬地笑笑岔開了話題。
尹太清的讖語如今全部實現了!呂道然心裡剛想到此處,就看見李正罡攬著尹長生的肩頭,朝著馬車這邊走了過來。連忙下車迎了上去,為這一老一小掀開車門的珠簾。
“多謝呂伯父。”尹長生見了呂道然下車來迎,微微一禮,便搭手李正罡上了馬車。
三人剛一落座,車夫就催動幾匹駿馬,將大車調了個頭,穩穩地駛向了秦都。
“長生,你好像對呂相很感興趣啊。”車上李正罡發現孩子總是有意無意地望向呂道然,而呂道然明顯是在故意躲著孩子的目光,閉目而坐,擺出了一副疲乏的模樣。
聽了這話,尹長生抬頭與李正罡對視了一眼,看見老人家眼中隱隱閃著一絲狡詐,便會意答道“嗯,我對呂伯父印象很深呢。”
呂道然被尹長生這句話一驚,也是裝不下去了,也是睜開了眼望向了孩子,開口問道“哦?世侄如何知我?我與令尊也僅是十六年前見過一次而已。”
“呂伯父,您有所不知。家父十六年前從李家回去的那晚,就服了啞藥,自毀了天讖之術。”尹長生此話一出,不隻是呂道然,就連一旁的李正罡都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聽我大伯說,父親在李家說的話,已乾天機,若是不從此閉嘴,恐怕壽數都過不去三十。”尹長生接著說道。
十六年前那一日,尹太清給李沛文的讖語,李正罡後來也聽說了,此時他抬眼望向了呂道然,輕聲說道“道然,如今沛文遭難,太清那孩子啞了。隻有你位極人臣,可真是天意難違啊。”
李正罡雖然聲音不大,但聽得呂道然心中卻是寒意漸生,趕忙解釋道“四叔,道然可是甘願放棄一切,換二位兄長平安啊!”
“四爺爺,這可怪不得呂伯父。”此時尹長生接過來話,“那是我爹自己的選擇,他不想我娘剛嫁過去就守寡,何況要不是這樣,現在就沒有我了。”小孩兩隻手都按在了李正罡的膝上,對老人勸慰道。
呂道然沒想到這尹家的孩子還會替自己開脫,便也是跟著說道“說到底還是我害得尹家三弟啞了半輩子,世侄往後要是有什麼需求,大可以來找伯父。”
“小侄謝過伯父,其實您也並不欠我尹家什麼,畢竟您這些年也到玉湖了那麼多回,想必也是心懷善念而來,隻不過我大伯他們清淨慣了,才叫您吃了那麼多次閉門羹吧。”說罷尹長生衝著呂道然古怪地眨了眨眼。
聞聽此話,呂道然剛剛緩和的心情又被刺激了一下,滿是狐疑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多次去了玉湖?”
“當然是親眼看到了啊。我小時候在湖裡劃船玩兒,看到過好幾次您帶著幾個隨從出現在玉湖東岸,有時還備著小舟。您不是想要來尹家,莫非還是閒著沒事乾,來釣魚度假的不成?”尹長生故作驚訝,回答著呂道然的問話。
“當然不是!我就是想登門拜訪尹家諸位高人,隻不過那湖有些古怪,我渡不過去而已。”呂道然趕緊替自己分辯道。
“嘻嘻,您那小舟也就夠釣釣魚,下次要是再去,可得準備艘大點的船,我提前傳信跟大伯他們說一聲,在湖中接您一程就是了。”尹長生拿出了逗李振武的手段,句句都在指點呂道然話中的漏洞。
“果然還是呂相有心了,竟比李家本家這些小子拜訪的還勤。”李正罡此時恰到好處地插話,這一老一小直說得呂道然冷汗直冒,隻好不住地打著哈哈,所幸路程不遠,很快馬車就回到了秦都城內。
一老一小在李家大宅下了車,目送著呂道然馬車向著城西而去的背影漸漸消失,竟是同時發出了一聲歎息。
“四爺爺,這個呂相,您可不能小看啊。”尹長生先開了口。
李正罡默默地點了點頭,拉著孩子的手,邁進了朱紅色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