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天下人都知道唐王趙宏一共有兩個兒子,長子趙淳和次子趙謹,雖說趙淳還在娘胎裡就被封了太子,但因為當年薛後先是死於生育,緊接著國丈薛信忠又因累罪,被趙宏親手誅滅全族。所以趙宏每次望向這個孩子的時候,心中的懷念與憎惡就會無法控製地纏繞生長。
趙淳從小生得健康強壯,又得益於開蒙很早,心思也成熟細膩。趙宏即便心有薛家芥蒂,卻還是把天下間最好的東西都給了他,甚至經常在下朝之後,第一時間就叫奶娘把孩子抱來,親自帶著在宮中溜達一陣子才送回去。那幾年,禦園裡總是充滿了小趙淳的笑聲,這讓所有人都曾經以為唐王心中多年陰霾會被這純真的笑容給驅散。就這樣,趙淳的好日子,一直過了十年。
那時已過了而立之年的唐王趙宏,正是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在過去的十年裡,他與秦國盟友一起抵禦住了北境部落聯軍的多次大規模入侵,並且在最後一次親征中,成功地與秦國的幾位李氏將軍聯手,徹底擊潰了聯軍主力,將大唐的國境向北擴張了近千裡。自古以來,率軍親征又開疆辟土者,哪個不是名傳百世的明君聖王,而趙宏僅三十許歲就有此功業,也確實足以自傲。
在他班師回朝的那天,天下各方勢力的使臣都帶著賀禮在天玄城恭候多時了,什麼金銀珠玉,天材地寶,神兵利器,幾乎都將大內三庫給堆滿了。但比起這些俗物,秦國和楚國送來的東西,才算是真正入了趙宏的法眼。
秦國的慶賀使團是人數最多的,由左羽林大將軍李正威帶著數十名將校軍官組成,之所以秦王派了這些武官代替了文官出訪,那是因為這些人都是參與過趙宏親征北境,在他麾下效過命的人。趙宏當時見了這一乾人馬,心中也不由得感歎秦王的大度和作為盟友對自己的信任。畢竟這幾十人堪比就是秦國的半壁江山,如果趙宏此時生了歹心,將這些人統統給殺了,然後攻打秦國,秦王那邊恐怕隻有身死國滅一條路可選。
李正威作為正使,在大殿中向趙宏呈上了一個白玉匣子,趙宏親手接過之後,發覺這玉已然不是凡品,恐怕是那西祁山冰川中的萬年乳玉芯所做,這本身就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據說能封存住這世上一切生機,讓其中所盛之物永遠停留在被放進去時的樣子。
趙宏撫摸著玉匣,對著台階下的李正威笑著說道“秦王高義,派你率諸位將軍來訪,讓我們同袍相聚,本就是一等一的賀禮,再加上這萬年寶玉匣,竟叫朕有些過意不去了。”
李正威麵對唐王,沒行那些三拜九叩的大禮,而是仍用軍中稱呼,肅拜答道“稟神武大將軍,屬下六十五人,及此玉匣,皆為襯衛,請將軍觀看匣中之物。”
趙宏望著麵前這位鬢現銀絲的秦國大將如此稱呼自己,不由得想起前些年在北征的路上,李正威身先士卒的模樣,還有在幾次遭遇戰中,他甘冒矢石,率部衝擊敵陣營救自己的畫麵,心中又是一陣激蕩。
“正威將軍,你是說這匣子裡還有東西?”趙宏麵帶凝重地問著,手中微微用力,打開了那個玉匣。隻見兩顆棕黑油亮的丹藥,被手掌大小的幽藍鱗片托著,靜靜地躺在匣中。隨著匣子打開,一股奇異的香氣瞬間傳遍了殿中,讓所有人立刻覺得五感通透,仿佛身體內的沉屙宿疾都被這氣味給化解了一絲。
“啟稟神武大將軍,此物乃是源自大秦西祁山,有逆天續命之功。”李正威見趙宏麵露驚訝,鄭重地道出了此物的由來。
“果然是西祁山!這等神物,朕不能要,請你拿回去,給你家大王珍藏吧。”趙宏嘴上客氣,但心中早已是滔天浪潮。那可是西祁山啊,是數百年來世人皆知的神仙洞府,這丹藥既然來自那兒,功效自不必說,即便不是那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但若是真有大限將至那一天,這東西的價值又能差上多少呢?
李正威還是了解趙宏的,他看出了唐王眼中的熱切,笑著答道“大將軍,請您收下便是,吾王命我轉稟,這丹藥共有三枚,他自己留一枚就夠用了。”
“既是如此,朕就承了秦王美意,也請正威將軍代我傳話,就說大唐將劃北境十萬畝林草與秦王牧馬。”趙宏大手一揮,當堂就許下了承諾。
“屬下代我王謝過神武大將軍!”李正威這聲謝恩尤為響亮,他不知道那丹藥是否真的有那般神奇功效,但他知道那十萬畝林地與草場,足以為秦國額外供養數千精騎。對於擁有廣袤耕地草原的大唐來說,這塊新打下來的土地不過是小小的一個角落,但秦國地勢複雜,山水縱橫交錯,凍土沙漠又占了近四成的版圖,每增加一寸擁有豐富資源的土地,都是十分珍貴的。趙宏為此還特開了正午宮宴,李正威等人受了這般隆重的招待之後,也不便在天玄城過多逗留,便帶著好消息即刻返回了秦國。
正當所有人都感歎著秦王與唐王的深交厚誼時,忽然有內侍來報,楚國使團已經在宮外做好準備,希望今日也能得到趙宏的接見。
常理而言,這些使臣應該按照大唐禮部排出的順序,先大後小地覲見趙宏,先秦後楚是慣例。禮部尚書認為,大王畢竟是剛剛親征歸來,已經十分疲累,中午又陪著一眾秦國將軍喝了通大酒,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休息,這楚國的使團怎麼如此不懂體諒,這麼火急火燎地要進宮麵聖,就吩咐屬下去擋了楚國使節,就說聖上疲累,明日再見。
不一會兒,那個禮部屬官又折返進來,將一封書信呈給了趙宏,趙宏捂著暈乎乎的額頭讀了幾句,眼睛卻一下子就亮了。就見他招來貼身太監,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後就遣人去迎接那楚國使團進宮。這急轉而變的態度雖是讓大家都是一頭霧水,但也隻好聽命照辦。
比起秦國那隻豪華的將軍隊伍,楚國的使團就顯得平常了許多,那些禮物也都是些楚地特產和珍奇異獸等,唯獨讓大家感到有些意外的,就是楚王還在禮單的後麵,附了一個朱紅色的信封,因那上麵寫著唐王親啟,所以除了趙宏,在沒人知道裡麵的內容了。
秦國人既是吃了午宴,那楚國人自然也混上了一頓晚宴,不過那規格照舊低了半檔的,趙宏本人也僅僅是象征性地喝了幾杯酒,就把陪客的擔子交給了幾位大臣,自己一頭就紮回了寢宮。
接下來的一周裡,趙宏以親征勞頓為由,一直沒有開朝會,直到第八日,才重新回到了大殿的禦座之上,百官們發現,大王這幾日好像還是沒有休息過來,臉色照以往明顯發白,但眼圈卻好像重了一些。
在這之後,那些在宮裡有親戚的大臣就都知道了,大王破格封了一位錢姓婕妤,還特意收拾出了一所院子將她安排在那裡,這些天是盛寵不休,夜夜流連,因此才麵露萎靡,輟朝多日。
再兩個月過去了,這位錢婕妤再次升了位份,正式被冊立為嬪,而她的身份也隨之真相大白了。原來這位神秘的錢姓女子,居然是當代楚王錢昶的同胞小妹,那日附在禮單之後的紅信封,就是楚王的親筆信,內容大概說了自己小妹已到了婚配的年齡,在楚國彈丸之地尋不到如意郎君,希望高攀趙宏,不求為妃為後,隻求陪伴唐王雲雲。
趙宏已經是天下第一的君主,王後又早早撒手人寰,這些年來他銳意進取,醉心朝政,也沒怎麼考慮過後宮的事,因此直到現在,膝下也隻有幾個女兒。至於兒子,仍就趙淳一個。他知道楚國老錢家全是天生的好皮囊。上次見到錢昶時,那位大兄弟身高九尺豐神俊朗的樣子,配上幾近諂媚的反差神色雖然讓他幾乎憋不住笑,但確實也讓一向自傲的趙宏在外形上十分地自愧不如。如此推斷,他那位小妹也定然是天姿國色。那日他急著離開晚宴,其實就是知道楚國小公主已經被送往自己寢宮,猴急做新郎罷了。
唐太子趙淳十一歲的生日宴,當爹的趙宏沒有參加。這是他第一次缺席太子的生日宴,當小趙淳問自己身邊的太監宮女時,卻都隻是得到了些模模糊糊的回答,他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從那些躲躲閃閃的眼光裡,也看出了一點端倪,隻是他還不知道,比起他日後要遭遇的,這不過是個開始。
趙宏沒有參加太子生日宴的理由很簡單,就在今早,他又有了一個兒子。
十一年前的這一天,趙宏在當爹的同時也做了鰥夫,滿朝文武都爭著巴結的國丈,還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廢了他的王位。除了華三鶴和幾個芝麻官兒之外,他幾乎已經不算是誰的陛下。
但如今已經是新世界了,不僅趙宏這把唐王的金交椅坐得是穩如泰山,連楚王也上趕著把妹妹送來給自己做妾,這代表那片富庶的沿海之地今後也將成為大唐予取予求的錢袋子。而這位年輕漂亮的錢氏,在自己最春秋鼎盛的時候,用另一個健康的新生兒,輕巧地覆蓋了這個噩夢般的日子。
其實在趙宏的心裡還是感覺虧欠大兒子的,他破例讓新上任的羽林中郎將率著自己的千名禁衛,用華麗的王駕帶太子出去玩了一整天,直到夕陽西下才回來。
唐王這樣的行為,在百官心中,在天玄城百姓的眼裡,當然也算十分重視自己的這個大兒子了。不過在剛十一歲的太子眼裡,又有什麼比得上父王在這一天的額外陪伴呢?
望著門外飄落的雪花正在靜靜地鋪滿了庭院,“從前父王都是來同我吃晚飯的……”小趙淳心裡想著,手上猛地將筷子撇向了麵前那一大桌子山珍海味。做了十年太子,聽了無數遍老師們對他講的“為君者,喜怒不形於色。”但此時此刻,不哭出來,就已經是他的底線了。
“殿下,您的壽禮都已經清點好了,快來看看吧。”見小趙淳明顯是在鬨脾氣,老詹事白恒拿著禮單走了過來,希望能分散一下這位小朋友因偶失父愛而變得一塌糊塗的心情。畢竟這天下間,哪有孩子不喜歡禮物的。
果不其然,小趙淳癟了幾下嘴,強忍住了要流出來的眼淚,衝著白恒點了點頭。他知道這位年紀足以給自己當爺爺的老人,從來都不會騙自己,做的事也都是為他好的。他又想起今天陪自己出去巡獵的白將軍,在自己摔下馬時,豁出去被馬踩傷了手臂,也要將自己接在懷裡。
“老白,你家小白的傷怎麼樣了?”想到這裡,趙淳衝著白恒問道。
“殿下,都怪犬子無能,差點讓您受傷。我已請過了郎中,待他傷好了就來向您請罪。”老白恒聽太子提起了此事,心中仍然是後怕連連,自己那個兒子到底還是年輕,怎麼能讓這個十一歲的孩子單獨去騎大王的駿馬呢,若是今天沒救下……恐怕此刻整個白家都已經沒了。
“老白,不怪小白,是我非要騎父王那匹火龍駒的,原本想練好了給父王看,這樣他就知道我已經長大了。你若是因此怪罪小白,那就等於就是責怪我一般,這可是違背了聖人之言,是要被治罪的。”小趙淳擺出了一副小大人的樣子說道。
“好,好,殿下說的是,臣回去替您賞他一頓好酒好肉,以彰救駕之功。”白恒也是無奈,隻好依著他的意思,順著他答話。
“這還差不多。老白,這些都是些平常玩意兒,你看著處理吧。”
趙淳每年生日都會收到堆成山的禮物,但無非都是些設計精致機巧玩具,各國各地進貢的吃食,再有就是些穿的戴的,從來都沒什麼新意,因此他隻是大概翻了幾下那些東西,就顯得興致缺缺了起來。
“是,那老臣帶殿下去看看大王送來的禮物如何?”白恒也知道這些東西放在宮外,件件都算得上珍貴無比,但在這大內,確實也顯得有些普通了。他引著趙淳,走向另一側單獨放著的兩個錦盒。
每年趙宏都會親手把禮物交給兒子,小趙淳望著那兩個團龍錦繡的盒子,想起去年、前年、大前年的今日,竟然像成年人一般歎了口氣,語氣中滿是寂寥地對著白恒說道“老白,替我打開吧。”
白恒應了一聲,覺得這孩子仿佛一下子長大了不少,心中也難免有些慨歎。他拿起左邊的盒子輕輕打開,隻見裡麵放著一枚通體乳白的玉令,上麵天然的紋路像極了一幅四海九州的地圖,被燈火照著,好像散發出了一團柔和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