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經過了數天的調養,被李正威藏在運屍車中回到秦國的朱妍與吳清二人,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今日一早,淩嬤嬤到了他們的住所,傳太後的話,叫他們早些到慈壽堂去。抵達故鄉這些天,除了那日驗屍秦王的在場幾人,再就沒人知道長公主和國舅回來了。因為太後下了死命令,必須保守這個秘密,違者殺無赦。
卯時末,太後散朝回來了,除了隨侍左右的淩嬤嬤外,身側還跟著一個著素的婦人。當她們邁入門檻的一瞬間,屋內的朱妍眼睛一下子就噙滿了淚水,顫抖著喊了一聲“娘!”然後就跑了過去,緊緊抱住了隨著太後一起進來的那個婦人。緊接著吳清也走了過來,一下子也跪了下去,口中也是帶著哭腔道“姐姐,我和妍兒回來了。”
秦王朱明廣的王後吳氏,是太後的本家侄女,也是國舅吳清的孿生姐姐。朱明廣比唐王趙宏還大幾歲,發妻劉氏也是重臣之女。雖說家世不錯,相貌也是千裡挑一。不想婚後數年卻始終沒有子嗣,而且妒心日盛,不僅百般阻撓朱明廣擴充後宮,據說有兩名妃子的小產都是與她有關。朱明廣是個厚道人,即便王後這樣,他還是念在舊情的份上從不說什麼,隻不過是將心思都放在國政上,住在書房的時間日漸增加,回到後宮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太後當年已過六旬,朱明廣也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不僅偌大的後宮裡冷冷清清的,更是連一個子嗣都沒有。無論是對國祚的考慮,還是出於一個母親對兒子的心疼,終於有一天,太後在宮宴上,公開提出要給秦王選幾個新秀女入宮,希望早點能抱上孫子。可這話一下子如同戳在了劉氏的要害上,讓她當著所有人的麵摔了筷子,拂袖而去。在場的眾嬪妃都嚇壞了,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太後的臉也是黑透了,不住地撫著胸口,他雖知道自己這個兒媳婦這些年脾氣見長,但也沒想到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會如此不管不顧地撒潑。
秦王朱明廣當時也是尷尬極了,原本平日他經常在母後麵前說劉氏的好話,以她也是著急延嗣為由,並無惡意,替她為一些宮裡的流言做解釋。但他也是沒想到這劉氏竟然刁蠻如此,當著自己的麵,就敢如此放縱。但他也隻好先安撫母後,隨即匆匆地散了宴席。
經此一事,朱明廣除了向母親請安,更是一次都不回後宮了。劉氏雖然知道自己的行為過了火,但卻不肯認錯。那段時間秦宮後一半的天都是陰沉的,妃嬪和下人都一樣,平日裡能少說話就少說話,誰也不知道太後和王後這兩片巨大的烏雲,會將壓製著的雷霆閃電,劈到哪個惹事精的頭上。
六個月後,劉氏父親遭禦史彈劾,列圈地、貪汙、舞弊等五樁大罪,被捕下獄。朱明廣念在國丈情分,僅以革職論處,責其即刻離京返回原籍養老。劉氏聞聽家中生變,誤以為這是秦王與太後在報複自己,心生懼意,時時刻刻擔憂自己後位被廢,從此性情大變。不過卻不是從刁蠻任性變成了賢良淑德,而是直接到了不思飲食,終日鬱鬱寡歡的地步。結果沒出兩年,就在自己那座明明金碧輝煌,卻日夜冷清的大殿裡突然染了風疾,沒過多久就死掉了。
即便感情已經破裂了許久,秦王對劉氏的心念還是很深,畢竟從太子府到王宮,這十幾年來風風雨雨也都是一同經曆過的。因此,在喪妻的頭三年內,他先是賜了劉氏的幾個弟弟功名,使得他們得以重新進入官場,又給失了女兒的劉老婦人封了一品誥命以示撫慰。期間太後也提了幾次再立正宮,擴充妃嬪之事,都被朱明廣以國事繁重,暫無此心的理由給婉拒了。
第五年的春天,秦唐聯手大破部落聯軍,唐王趙宏為表謝意,將靠近秦國邊境新拓展的一片領土作為謝禮劃給了秦國,雖然僅僅是十萬畝的土地,但這數百年來,能讓大唐割地為禮的秦王也僅他一個,因此朱明廣也是大宴三天,全國上下歡愉至極。年底,聽說趙宏新添了個兒子,他特意派了使團前去慶祝,並帶去了不少秦國特產的稀罕寶物。但也正是這件事,讓他也不得不正視自己的繼承人問題。畢竟再有幾年也四十歲了,作為天下第二大國的君王,若是到了不惑之年還沒有個孩子,恐怕就不僅僅是被母後念叨幾句的事了。他的幾個兄弟,還有與他們關係親近的那些臣子,說不準就要開始動起歪心思了。
兒子的心思總是瞞不住當娘的,到了春節頭上,太後再一次跟他提起選妃的事情。這回朱明廣沒有拒絕,而是表明一切都聽母後安排。
自古以來,沒有一個太後不想在深宮裡多幾個娘家人,因此她在這個關節上,便自然而然地往遙遠的南境寫了封信過去,叫族裡挑幾個優秀的遠房女兒送來秦都。吳家當時的主事人的是太後的堂弟,見長姐似乎有意將這份榮華延續下去,自然是十分配合,親自挑了四五個適齡的女孩兒,與自己最小的一雙兒女齊齊送入宮中。
第二年的春天,幾十個秀女在學了一些日子規矩之後,便被召進了宮去。麵對著已經算是中年的秦王,她們大多數都顯得十分緊張,雖然都亭亭玉立地站在那裡,但在朱明廣看來,這些青澀的少女大多都受了長輩囑托,使著明顯是硬學的姿態來拚命獲取自己的注意,要麼就是明顯帶著恐懼的神情,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就連吳家先站出來的兩個,都是一樣的讓他提不起來興致。
太後坐在一旁,簡直比兒子還要焦急,一開始她當然希望兒子能選一個吳家的女兒。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開始覺得哪怕是在李家那兩個姑娘中間選一個也還不錯。直到最後一組上前的時候,太後幾乎都已經不抱希望了。
“母後,就她吧。”就在太後閉上了眼睛,在心裡默默祈求神仙保佑的時候,忽然秦王說了這麼一句。老人家當場就在心裡默念了數遍感謝神仙大恩大德,不僅是有求必應,而且還是隨求隨應,然後才敢睜開眼看向兒子指的那個女孩子。
是自己堂弟那個最小的女兒!太後簡直高興地不知道如何才好了,她先是叫淩嬤嬤將另外幾個也被大王多看了幾眼的姑娘一起入了冊,生怕兒子反悔。然後還是禁不住問了秦王一句“陛下是如何看中了她的?”
秦王淡淡地一笑道“兒子瞧她年紀雖小,神態卻頗為淡然,而且容貌端莊,舉止得體,那雙眼睛很像娘年輕時候的樣子。”
太後也笑了,她心知肚明朱明廣大半是怕這次若是沒挑中,自己會生心病,才挑了一個吳家的女兒。畢竟要是論家世,光是李、莫兩家就是兩座大山。要是論容貌,這些少女都是個頂個地漂亮,誰也不能說豔壓群芳。若是論應答,有巧舌如簧的,有聲如銀鈴的,自己那個小侄女不過是簡單報了兩句出身和年歲,根本算不得出眾。
“兒子還是孝順我的……”帶著這樣的喜悅,太後滿意地去張羅接下來的事情去了。
後來,果真像太後想的那樣。秦王雖納了新人,但也並沒有對誰高看一眼,仍然是偶爾回後宮履行義務,大多數時間還是留宿前朝。雖是這樣說,畢竟有太後的麵子在那裡,去吳氏宮中的次數自然也會稍稍多上那麼一兩次。
也許就是借了這一兩次的光,吳氏在這一年的夏天,發現自己的月事停了,第一時間就報給了太後。經過幾十個太醫的輪番把脈,最終才慎重地向秦王稟報“您要做父親了。”
年近四旬了,朱明廣知道自己要做父親了,雖然表麵上無法像年輕人那樣把興奮都掛在臉上。但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一向寬仁睿智,氣定神閒的大王,差點一開口就叫錯了太醫的名字。
第二年暮春時節,朱明廣正在書房裡欣賞趙宏從南方派快馬給他送來的一株稀世名蘭時,太後遣人來報吳氏產女的消息。對於他來說,雖然更希望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但秦國久處西陲苦寒之地,生育率很低。因此與內地的唐、楚兩國有一點是不同的,那就是嫡長女與嫡長子一樣,都是可以繼位的,隻不過長女若是繼位後駕崩了,王位就要歸還於嫡長子一脈,來保持血統的純正。
他隻是稍稍一遲疑,就指著麵前的蘭花說道“我今日得唐王名蘭相贈,巧逢天賜女兒,如同雙姝爭豔,就給孩子用個妍字為名吧。”
作為太後的侄女,又給大王生下了長女。沒過多久,吳氏就順理成章地繼了王後的位子。但做了王後的吳氏,果然如當年朱明廣選秀時所說,端莊、淡然、舉止得體,從不與其他妃嬪爭寵,更是在雙十年華就能將後宮事務歸攏的井井有條。雖然這離不開太後的支持,但對於朱明廣來說,這樣的賢後也確實十分符合他的需求。
到了四月中,朱明廣收到了唐王趙宏的親筆信,請他去赴十五年一次的天玄盟會,信中還提到對他喜得公主的祝福,說是如此大事,打算再在北境劃給秦國一片草原,就當是自己給侄女的見麵禮。朱明廣讀完了信,忽然長歎了一聲,愣愣地坐在案前思索了很久很久。
這一晚,秦王擺駕王後宮中,但殿內燈燭徹夜明亮,有婦人悲聲低低地響到天明。
四月底,朱明廣率領著數十人的使團,在兩千騎兵的保護下踏上了去唐國赴宴的路。但這隊伍裡,除了君臣之外,還有兩架大號的馬車相隨。一輛坐的是太後身邊的淩嬤嬤和十幾個男女仆人。另一輛中,坐著國舅吳清,王後吳氏,還有抱在吳氏懷中,那剛剛滿月不久的小公主朱妍。
當那日朱明廣拿著趙宏的信踏入王後宮中時,他就下了決心,要將自己這顆剛剛到手的掌上明珠,借著天玄盟會的機會,送到唐宮去做質子。因此無論吳氏如何苦苦哀求,他都咬緊了牙堅持住了。
第二天太後聞訊趕來,發現朱明廣居然極為罕見地輟朝一日,留在吳氏身邊安撫陪伴。當她問起兒子為何要做此等割肉之舉時,朱明廣也是微紅著眼圈說道“自古金銀有價,唯國土與臣民無價。昔日唐王以地十萬畝答我援手之情,今再割草原於我,名曰贈妍兒之禮,我將以何報之?母親當幸無孫兒!”說完自己也是掩麵哀歎不已。婆媳二人聽得此言,還能有什麼話說,隻有摟著眼露無辜,牙牙學語的小朱妍相對而泣。
唐王趙宏對於秦國使團的到來表達了最大程度的歡迎,他破例允許秦國的兩千護衛軍進入唐境,一直護送到城南赤鸞門,才派齊太行將這支兵馬帶去虎賁大營妥善休整。這可說是唐國自建國以來的第一次,因此世人無不稱讚趙宏與朱明廣的友誼,更為如今兩國如此親近,將來想必又是百年平安盛世而感到高興。
其實連趙宏都沒想到,自己隻不過是在信上那麼一提,朱明廣果真就攜妻帶女地來了,這反而讓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他在宴會上不住地對唐王夫婦說都是誤會,自己沒有這個意思。但此時朱明廣當然不會順坡下驢,都已然如此了,萬一自己一退縮,和趙宏之間生出些許芥蒂就太不值當了。於是他把牙一咬,乾脆就對趙宏說“我這次連妻弟都帶來了,我母後還派來了貼身侍女和十幾個仆從,就是打算將孩子交給你學本事,見世麵。你老趙留也得留,不留我也不帶走了,你看著辦吧。”
趙宏一邊雖是無奈,但也確實感受到了朱明廣的真心真意,畢竟這可是秦王的嫡長女啊,重要性不言而喻。當場就握住了朱明廣的雙手道“朱兄,既是如此信任我,那我必以親生女兒待之。”說完就當著秦唐兩國重臣和吳氏的麵,將北境一塊數十萬畝的草原當做孩子的見麵禮劃給了秦國。雖說那裡遠離天玄城,常年有著被北境部落騷擾的隱患,平日裡無論是守衛還是支援,都十分麻煩。但國土就是國土,這樣的大禮,也就是趙宏與朱明廣這十年並肩生死戰鬥的交情才能送的出手。
除此之外,趙宏在宴席最後,把其他的一些事情也都當場安排了,比如將自己那位長公主姑姑年幼時住的院子賜給了朱妍,這待遇也確實踐行了方才對朱明廣的諾言。另外還封了吳清個朝散大夫的虛職,年賜百金以作常用。朱明廣領著吳氏再三道了謝,也算是賓主儘歡而散。
十多年來,趙宏每年都給朱妍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回去探望雙親,這是朱明廣和吳氏未曾想到的,畢竟每年拋去路上行程,足以與女兒相處半月有餘,對於他二人來講也算是意外收獲了。
這些年來,他們在朱妍的封封家信中也是徹底放了心,女兒說唐王待她如視己出,不僅沒有如朱明廣預料的或許會將她許配給兩個兒子之一,更是允許朱妍隨意出入禦書房,親自教她讀書寫字,寵愛居然絲毫不亞於自己的兩個兒子。這甚至都讓朱明廣在給趙宏的感謝信中充滿了醋意。
這十五年來,朱妍可以說是同時擁有兩個愛自己的父王。五月初五那日,她在趙宏的禦書房中正在讀書,忽然舅舅吳清身上帶著斑斑血漬闖了進來,拿出一套宦官衣衫叫她換上,然後就帶著她一路到了唐宮西側小水門處偷溜了出來,因為此時宮中已然大亂,侍衛們都趕去了前殿,因此叫他們鑽了空子輕易跑了。朱妍心中慌亂至極,但哪裡有時間去問發生了什麼,隻好跟著舅舅一路逃跑。他們趕到了城西南的一處巷子中,在那裡遇到了一個抱著巨大死鷹的老人在等著他們。那老人引著他們藏進了一家客棧柴房的暗室中,又給他們拿了食物和水,就將暗門關上離開了。
直到那時,朱妍才發現舅舅身上的兩處刀傷,雖然刺的不深,但這一路逃竄,也是出了不少的血。經過簡單處理後,吳清虛弱地給朱妍講了天玄宴會上發生的事。當聽到自己的兩位父王當場暴斃時,朱妍的心簡直要碎了,痛苦地搖頭表示不信,但她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舅舅是不會說這樣謊話的。
第二天,她知道了救她們的那位老人叫李正威,是秦國曾經的大將軍,也是奉朱明廣之命埋在天玄城的一顆暗棋,為的就是若有一天發生了如今這樣的事情,能給她留一條退路,如今父王雖然遭了劫難,但這條生路,卻是真真救下了女兒的性命。
朱妍抱著母親,抽泣著講完了那日她和舅舅的獲救過程,然後又說了被藏在運屍隊最後一個大木箱中上了船,船上還有一個李家安排好的人給他們送吃送喝,後來不知道那人去哪了。吳氏聽到這裡,先是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淚,然後揉了一下女兒的頭發道“傻孩子,自己都遭了這麼大的凶險,差點娘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怎麼還有閒心顧著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