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玉湖東岸,那片近百畝大小的焦土,四百三十年來寸草未生,與周圍鬱鬱蔥蔥的林地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比。樹林和草甸子中,不管多大的動物,平時也不會踏上這片土地,有一些被天敵追急了的,哪怕明知不敵,寧願回頭對峙,也絕不肯闖入這片死地。若是有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連飛鳥路過這裡時,也會明顯繞路而行,就像天空中存在一堵透明的牆。
但今日,在這古老的死域中央,卻坐著一個半大孩子。此刻他微闔著雙眼,口中念念有詞,時不時將手中幾塊獸骨拋在麵前,然後睜眼去看那白骨排列的形狀。如此這般數次,孩子的眉頭越皺越深,直到夕陽被遠處高聳的齊天崖給遮住了一半,他才不甘心地站起身來,朝著東麵的樹林走去。
樹林的邊上拴著一匹焦躁的馬,那馬的腳下是一條隱約的窄路。這條路在四百三十年前可闊氣極了,是當日皇帝尋仙時走的禦道,足足有五丈寬。歲月雖然對那焦土沒有辦法,但若是抹掉一條路,也確實不算太難。
順著這條路,先向東四十裡,再折往東北七十裡,有一處“冂”形的山坳,那裡就是李家真正的大本營,千年的祖墳從山頸的雪線開始,一直綿延下來。這四百多年裡,李家後人不斷地為祖宗添磚加瓦,以至於在數十裡外望過去,仿佛那裡有一座城鎮建在山坡之上。在這“城鎮”的最下麵一排,此時已經多了數座新墳,最中間的是李沛文的,周圍的那十幾座,就是陪著他一起殞命在天玄城死牢的那些同宗。
修的筆直的上山路,此時又灑滿了銅錢,這是李家的習俗,四百多年都是如此。所以李家逝者的往生路,走得比全天下所有人都闊氣。
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那下午在玉湖岸邊卜卦的孩子此時正順著這條路向山上走去,一直到了李沛文的墳前才停下。
“沛文舅舅,我叫尹長生,我爹是尹太清,我娘是你的小妹佩芸。因為不是李家人,我沒資格參加您的葬禮,隻好趁黑了上來看看。”尹長生跪在墓碑前,麵色黯然地說著話。
“娘是在我五歲那年沒的,我也算有福,是尹家子孫中難得跟自己親娘待了那麼久的。畢竟懷個尹家的孩子就很不容易,能生下來更是難上加難。我大伯就曾說過,咱們尹家這一千年,至少欠了李家五百條人命。所以若是渡不過這場大劫,我就成了尹家最後的血脈,到時候就改姓李,全當報答一絲李家的恩情。”尹長生說到這裡,衝著麵前整座山鄭重地磕了個頭。
“我白天在絕地用玉龍魚骨給咱們兩家卜了幾卦,結果尹家的卦象還是老樣子,說明我大伯他們暫時還沒什麼好辦法。而李家的卦象卻顯示著四百多年前我家老祖那句‘視子非子鳩占鵲巢’的讖語在數年之內便要應驗,但我卻不能進一步窺到天機,找不準此事應在何人身上。您是我的親大舅,可惜也是那第二句的應讖之人。否則您要是活著,一定能幫我出出主意。”尹長生的小臉苦極了,畢竟最近這些事情,又有那件是該他一個半大孩子承受的呢?
“孩子,世事無常,一切但儘人事吧。”忽然,一道蒼老的聲音在尹長生的前方響起,縱然是以尹長生這樣的出身,這樣的膽量,還是被嚇得猛一激靈,差點腿一軟栽倒在地上。他猛然抬頭,發現在坡上數十米遠的地方,有幾個老人的身影,正在黑暗中向他走來,那步子邁的慢悠悠的,卻如同縮地成寸一般,幾個呼吸就走到了他的麵前。
“啊……啊……李家老祖宗們集體顯靈了啊,我搞不好以後也是李家人,不要嚇我啊!!”尹長生連頭發絲都在打顫,他大聲喊著,轉頭就朝著山下跑去。
這條富貴路差不多有四裡長,當他跑了一多半的時候,看見遠處好像有一片亮光,像是有不少人打算上山來。他本能地想大叫救命,但話還沒出口,就看到自己麵前數丈處,站著應該被自己遠遠甩下的那幾個老者的背影。尹長生趕忙想止住腳步,但這可是下坡路,哪有那麼好刹車的,因此直接是一個大前趴子啃在了那裡,翻滾著朝人影的方向而去。
“崇仁,聽這孩子說,他是太清那個小娃娃的兒子?”
“看不出來,我上次下山時,佩芸好像也就十來歲。”
“我們是不是嚇著這孩子了?”
“好像是,崇嚴,你快去看看他,彆摔壞了哪兒。”
尹長生滾得七葷八素,此刻腦子都要散了黃兒,但聽到了麵前那幾個人影的交談,還是儘力撐地坐了起來,雙手用力搖晃著說道“祖宗們,我沒事兒,哪兒也沒摔壞,可求求您彆過來了,我這尿都要撒褲子裡了。”
聽他這麼一說,那其中一個影子又說話了“崇勇,你見過尹太清吧?那娃兒是天讖之術,嘴準的很,但是不是沒這麼碎?”
“是。”另一個影子悶聲答了一句。
“都閉嘴吧,一會兒孫都要上來了,你們得有個祖宗樣。”尹長生在墓碑前聽到的那蒼老聲音響起了,止住了另外幾人的閒聊。
“孩子,你彆害怕,我們是李家崇字輩的,隻不過是在這祖山中閉關而已,一會等山下的人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果不其然,遠處的那些火把沒過多久,就走到了幾個身影前麵不遠處。
“侄孫正威,見過五位叔祖。”這群人為首的是李正威,此時見到站在路上的幾個身影,雖然顯得有些愕然,但還是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對著五人行了一個大禮。
站在他們身後的尹長生眼睛都看直了,心道這李家目前不是正字輩最大嗎?怎麼出來了幾個老家夥,居然還是七外公的爺爺?那自己方才那一聲李家老祖宗還真不算喊錯了輩分。這樣一捋,他仿佛在腦海中想起了什麼,於是順著這個線頭,就拚命地思考了起來。
在尹府的書閣中,專有幾個架子是存放與李家相關資料的,其中有一卷就曾記載著這樣一件事。一百一十年前,尹家那幾個上門討老婆的年輕人,除了常規的一些聘禮之外,還帶來了五枚丹藥。在那封慣例的信上寫著,此乃根據上古仙方煉製而成,可以讓服用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不死之身。但弊端是這五枚丹藥必須由一母同胞之人一齊服用,並且要在同一處閉關,相互吸收所散發之藥氣,否則便會成為不生不滅的活死人。尹家人丁凋零,已經沒有條件嘗試了,便把此物相贈,若真能有神奇功效,便是李家造化。
巧在李家當代枝葉正盛,旁支中真的就有一個娘的五兄弟,年歲還相差不大,於是族中就派了長老去與他們接觸,看看這五兄弟是否願意去以身試藥,並說明若是功成,對於尹李兩家的意義將難以估量,若是不成,也會將他們所在一脈歸入李氏正宗,子孫能享受到文武兩脈最大程度的照顧。結果就是這五兄弟欣然前往,並在服了藥之後被送進祖山密室中閉關。
這關一閉就是兩代人,直到李家正字輩主事之時才有了動靜。當時年輕的李正威在密室參悟功法之時,忽然感覺到與自己相隔的更深處一間中傳出了幾道悠長的氣息,他趕忙跑到山下通報。等眾人一齊回來之後,就見數十年前入關的那五兄弟,此時已經走了出來,身上的衣物已經是破破爛爛,但幾人的氣色卻是極好,麵貌也並不是十分衰老,筋肉也幾乎都還是年輕人的樣子。
當李家眾人都以為這是幾位老祖真的成為了長生不老之身時,那為首的李崇智卻一盆冷水澆滅了子孫們的亢奮。他們幾人雖然在這幾十年的閉關中將藥力化入真氣,使得實力大增,但他們也清楚地感受到了這藥物的強大副作用。那就是他們閉關之時雖然會極大程度地延緩衰老,實力也會一直增長,但若是出關行動,則身體就會快速衰敗,幾乎是常人的百倍。這丹藥所謂“在某種程度達到不死”就是這個意思。因此他們決定繼續閉關,若非族中性命攸關的大事,便不再出來。一個多甲子的時間裡,這五兄弟隻是露了六七次麵。
尹家的記載也就到此為止了。
“崇智叔祖,您老幾位怎麼下到這裡來了?是不是我們迎接得遲了?”這時,李正威在拜過之後,對那位正中間的老人問道。
“嗬嗬,我們幾人……”老人笑了一下,張口剛要說話,卻被身後尹長生猛然大喊出的一句話給打斷了。
“原來您老幾位真是活人啊!”
“長生?你怎麼在這!”人群中李振武的大嗓門響了起來,因為他跟尹長生平時說的話最多,所以此刻反應的也是最快。
尹長生見被發現了,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竟然是快步走到了那位正中的李崇智身邊,一把抱住了老人的胳膊說道“我是來給祖爺爺報信兒的!”
李崇智似乎是對這個尹家的小孩很是喜歡,因此也順著尹長生的話說道“正威啊,是我們這次醒的早了,又趕上這個尹家的後輩上山,就溜達了幾步。既然我們都走到這兒了,乾脆就到老宅中說罷,我們也許多年沒下過山了,借著這個機會也回去看看。”說罷就牽起了尹長生的手,率領著李家子孫上百人,浩浩蕩蕩地往山下行去。
雖說是老宅,但在四百多年不斷翻修擴建下,哪裡是兩個字就能寫得出這片建築的風貌。就連來自神仙洞府的尹長生,在前些日子隨著送葬隊伍第一次來到此處時,都被眼前的景象給驚住了。一條大路從山坳外的官道直直地接進來,在兩座巨大石像前麵換成了花崗岩的質地,一半灰白,一半青黑,象征著李家文武兩支傳承。路兩側全是院子,住著一代代不願出山入世的子孫。大路一直修到北側祖山腳下那座五進的宗祠門前。除了正門那三丈飛簷鬥角之下,掛著的秦太祖朱威禦筆的“雍肅”匾額之外,院內還有著曆代秦王的墨跡幾十處,足以顯出李家在西境在秦國的地位。
二進東堂是議事的地方,此時五位崇字輩的老祖宗正坐在上首的幾把交椅之上,為首的李崇智開口了“各支的人基本都來了,正威,就由你來說說情況吧。”
李正威站起身來,正色答道“是,那就由正威將眼下的事情給大家交代交代。”然後環視了堂內各支上百名的主事人,鄭重地說道。
“諸位,這次我是代四哥正罡來的。先說國事,趙家和錢家死了天子的事,眼下是一定要賴在我們頭上了,雖說這件事還沒拿到台麵上來,但眼下唐楚聯合攻秦之勢已經初露端倪了,若是朱氏的王位不穩,那我們李家也會遭受池魚之災,眼下在朝堂之上我們有些失勢,但主事的是過去沛文身邊的呂道然,因此情況還不算太壞。
然後再說說家裡事,眼下因為這橫禍沛文沒了,一下家主和文道傳人的位子就全空了出來,再加上我四哥正罡畢竟也快八十了,也不能再擔著兵脈的位子了,同樣需要傳下去。這三個位子可以說是關乎我李家的命運,因此才決定喚醒您老幾位,出來給晚輩們做個主。”說到這兒,李正威轉身朝向了五位叔祖,再次拱了拱手。
李崇智點了點頭,與身邊的幾個兄弟低聲交換了一下意見,然後衝著大家說道“古人雲‘天行有常,人製天命而用之。’這個常,是上天的規律,若是人能參透這個規律一二,就可用來改變人的命運。但我們明白這個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就像尹家這一千年來,確實是參透了幾分天道。但即便如此,如今也因為想超脫天道而落入了難解的困境。
雖然當年的讖語已經應驗了兩句,但我們李家千年來的宗旨是佐明君以濟蒼生,誌在紅塵萬民。即便是來日三句全應了,也不會動搖我們心念。所以眼下即便是碰到了坎坷,我們也應該恪守本心,將輔佐君王造福百姓的事情一直做下去。”
李崇智的話讓在場的眾人心中都是一熱,到底還是老祖宗,數十年如一日的閉關,修的可不僅是內功,還真正地做到了明心見誌。原本聽說那幾把金交椅空出來了,心思開始活泛起來的一些人,此時也都醍醐灌頂一般,重新將心神放在了李家整體的命運上來。
此時排行第二的李崇信接著開口了“大哥說的極是。李家正是因為都守著本心,才傳承了千年,而且曆經數朝百代也始終受君王信任,這也讓無數李家人可以儘情地施展所能,建設夢想中的盛世。如今遇到大劫,作為李家人最該做的就是為國出力,勿使國家動蕩,生靈塗炭。”
崇仁和崇勇一個笑麵一個冷臉,但此時聽完了兩位兄長的話,卻是十分默契地一了點頭,然後又齊齊地看向了五弟崇嚴,示意由他來宣布五人的決定。
“既是喚我們出來,有些事情就不叫你們做主了。方才我們在下山路上已經商量過了。沛字輩有能力的那幾個都在唐國出了事,再下一代還都是孩子,這家主之位就讓正罡先代著,同時把兵脈先交到振武那個傻小子手裡幾天,畢竟論實力眼下小輩也沒人能比他強。至於文道傳人倒是不急,一方麵是沒有讓我們都滿意的人選,另一個是還要看朝局變化,看看能否再有個德才兼備的李家子弟力挽狂瀾,將秦國從當下的困局中解救出來再說。”李崇嚴一張口,直接就拍板了,絲毫不容人質疑。
望著上百子孫無人異議,李崇智滿意地笑笑,揮了揮手,將坐在門邊上的尹長生招了過來,衝著他說道“孩子,你記住,雖然千年來尹李兩家看起來是仙凡有彆,但實際上你們尹家每一代人都流著我李家的血,咱們早就是一家人了。因此不必分你我,你既是尹家人,也是李家人,以後不要叫什麼舅舅外公之類的。我做主,你隻要下山,就是我李家的孩子,地位等同世子。”
這一番話說完,尹長生早已是滿臉熱淚,他從下午占卦之後,心中就一直壓抑著,他怕尹家過不了這個坎兒,自己再也沒了家。而李家的大劫也在眼下,若是一旦應讖,恐怕這世上他就真的沒有容身之處了。因此才有了他夜登祖山,在李沛文墳前訴苦之事。眼下聽了這話,尹長生仿佛感到自己身上的兩股血脈在纏繞交融,最終在胸中彙聚,讓自己的一顆心煥發著前所未有的生機。
“長生拜見五位祖爺爺,拜見各位叔伯長輩。”尹長生流著淚,先是給五位李家老祖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又對著屋中一眾李家長輩轉身下拜,在眾人帶著笑的目光中,這個尹家最後的骨血,算是正式被李氏一門接納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