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天玄城西北,當年那片被踏平了的薛家墓地上,如今已是看不出半分舊時樣貌了。站在此處向南望去,有一片如同屏障的丘陵,站在這山頭的高處,就能遠遠看到虎賁大營的北門了。
前天的深夜城內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在虎賁旅主帥白化延被王後錢氏以玉璽之令星夜召入宮中,足足到了子時才回歸營中。當晚就在軍中宣布了要對秦國開戰了,虎賁旅是先鋒,三日後拔營北上。
第二件是東宮遭到一名詭異黑衣人的攻擊,使的應該是南境蠻族的控蛇秘法,殘忍地虐殺了明月樓二十幾名高手,最後被副指揮使伍裡安拚死擊退,但自己也付出了內外重傷的代價。當日援軍趕來之時,發現伍裡安正氣息奄奄地靠著太子的寢殿大門,從背上傷口流出的鮮血都在地上形成了一片血窪。所幸太子趙淳並沒有受傷,隻是好像因為受驚過度,在屋內暈倒了。等到第二天伍裡安被人攙扶著來請安時,發現趙淳的氣色居然格外的好,連平日常披著的裘氅都換成了薄氈,像是病體漸愈,倒是因禍得福了。
這同時發生的兩件大事,雖是聽起來足夠驚人,卻沒有真的產生多大波瀾。城外的營地裡將士們都忙得熱火朝天,做著長途行軍前最後的準備。宮內聽說了太子趙淳發生的事,王後錢氏也不過是給東宮增加了一百名禁軍巡邏,派了兩個太醫前去探望而已,甚至都沒怎麼追究刺客的來路和下落。
但幾乎沒有人對於宮裡的這樣的反應而感到意外,畢竟隻要不是個瞎子或者傻子,都明白王後希望自己的親生兒子趙謹繼承大統。因此不要說是追查和抓捕了,她不盼著多來幾個刺客,將這個眼中釘給除掉就算給死去的趙宏麵子了。
這一場風波之後,倒是也有一件事情算是對於趙淳有利。那就是伍裡安可以光明正大地以查案為由,率領手下大批大批地進駐東宮,不必再顧忌宮裡的反應。因此從出事那天晚上開始,伍裡安乾脆直接在趙淳寢宮的值房裡住下了,而宮裡派來的兩個太醫,也按照趙淳的吩咐,成了伍裡安的高級陪護。
明月樓兩個指揮使,趙淳一直都是更信任華三鶴的,畢竟這位老臣陪著父王經曆了那麼多事,即便是能力不算出眾,手段不算狠辣,但那忠心卻是無人能及的。隻不過他已然失蹤了許久,所以許多事情,趙淳也不得不依賴伍裡安了。畢竟他雖貴為太子,但實際上在朝中能聽他指揮的人,也隻有這曆代僅服務於君王和嫡子的明月樓,和幾個品級不高,眼下隻能喊喊口號的禦史了。
不得不說,這次伍裡安確實是立了大功,畢竟若非他拚死相搏,就算給趙淳全身都掛滿了山河令,也是扛不到老和尚到來的。而那神秘的老和尚救了人就走,連麵都沒露一下。趙淳是不會將此事說出去的,而且還要將功勞全都算給伍裡安,不僅在第二天將先王所賜的最後一顆西祁仙藥親手喂進了他的嘴裡,更是從自己的府庫中撥了五百兩黃金,重恤了那些死在蛇口下的護衛們。
藥是好藥,西祁山的好玩意兒從來都不叫人失望。就在第二天的深夜,那兩個太醫就驚奇地發現,伍裡安的脈象恢複如常,就像從來都沒有受過內傷一般,後頸那道駭人的傷痕原本都已經能看見白骨了,此時也從裡麵長出了新肉,原本至少也得養上幾個月才行的傷勢,眼下恐怕三天就能徹底痊愈了。
又是大半夜過去了,在第三天天還未亮之際,伍裡安輕輕地敲開了趙淳的殿門,在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二人悄悄地離開了東宮,去往了執明門的方向。
這裡早就有一隊暗藍勁裝的大漢在等著了,他們將這一主一仆引到了西北那處輔門處,門是開的,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已經備好了,輪子上包著厚皮,馬口中塞著嚼子,一看就是方便趕夜路不被發現的配置。伍裡安將趙淳請進了車廂,自己坐到了車夫的位置上,衝著那幾個手下點了點頭,就駛出了大門,向著西麵那片丘陵急急行去。
在這片丘陵正中的山穀裡,有幾間低矮的茅屋,門外拴著一匹軍馬,屋內的燈火顯然是燃了大半夜,此刻也顯出了搖曳的疲態。
“師父,到底是王命難違,後日我就走了。”
說話的人身量不高,一臉濃重的絡腮胡子,聲音中氣極足,正是虎賁旅的主帥白化延。二十多年的軍旅生涯,先是禁軍,再是虎賁旅,他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被趙宏強行塞給齊太行的年輕人了,已經成長為大唐舉足輕重的軍中棟梁。他是昨日傍晚到的這裡,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沒有彆的原因,就因為這裡住著世上唯一能做他師父的人——虎賁旅前任主帥,驃騎大將軍齊太行。
這位唐國軍界的神級人物已經是花甲之年了,五年前他不顧趙宏挽留,將虎賁旅交給了白化延統領,自己就在這離軍營不遠處的山裡蓋起了幾間房子,開始了隱居生活。除了白化延沒人知道,當年天玄城守衛戰中,齊太行受的傷其實比看起來要重的多,那兩處箭傷全都貫穿了五臟六腑,換做任何一個人都必然是腸穿肚爛血儘而亡,但他卻是憑著自己的逆天實力度過了危險期,生生地活了下來,隻是落下了很深的隱疾。他是不願讓世人,讓同僚,讓虎賁旅的手足們見到他垂老的樣子,才選擇在隱疾即將壓製不住之前,將自己藏起來。但他是真的舍不得,因此沒有遠遁南境故鄉,而是選擇了這樣一處挨著虎賁大營的地方,若是想念得緊了,仍可以費點力氣爬上高坡,遠遠地眺望那處自己守護了一生的地方。
其實他也不是完全沒機會痊愈,畢竟當時手裡還攥著趙宏賜下的三滴美人淚,若是他把這東西用來療傷,徹底恢複的概率起碼在六成以上。但偏偏他自己卻一滴都沒用,而是在王駕離開的當晚,就硬逼著白化延喝了下去。白化延當時倒是寧死不從,可沒想到渾身紗布的齊太行居然強行運了一口氣,趁著徒弟給自己喂藥的時候,忽然捏住了他的後頸。等他緩過來的時候,美人淚已經在胃裡冰冰涼涼地開始散發藥效了,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我齊太行一生隻會正麵應敵,賭概率的事情從來不做。大王的寶物就便宜你這個娃娃了,權當是我這個做師父的見麵禮。”白化延至今還記得師父當年說這句話時,臉頰紗布下露出的那絲笑意。他知道這是齊太行放棄了自己大概率痊愈的可能,來換得徒兒未來修為上的坦途。也就是從這以後,白化延在這世上隻聽三個人的話——大王趙宏,父親白恒,恩師齊太行。讓他感到可悲的是,大王和父親都已經沒了,如今就隻剩下眼前老態龍鐘的師父了。
齊太行把燈芯撥了撥,想瞧清徒兒的樣子。不知為何,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了,心中也有些發慌,似乎是預感到徒兒這次離開,今後就再也見不到了似的。他一生未娶,心底裡早把白化延當做了自己的孩子。如今身體垮了,曾經鋼鐵一般的意誌仿佛也出現了缺口,越來越像一個普通的,會掛念孩子遠行的老人了。
“去吧,雖然是王後的命令,但給大王報仇也是你的使命,所以就不計較那些了。”齊太行定定地看了徒兒一眼,然後像忽然想到了什麼,開始一邊在櫃子裡翻找,一邊說道。
“師父,您要做什麼,讓我來吧。”白化延看見師父那佝僂著的身軀,心中升起了酸楚,趕忙站了起來打算幫忙。
“找到了,在這兒。”齊太行從櫃子裡拿出了一個舊了的錦盒,小心地用手拂去上麵的薄灰,衝著白化延遞了過去。
“這是……”白化延覺得這東西有些眼熟,但也許是時間太久了,竟然一時沒想起來。
“小心些,盒子舊了,彆弄壞了。”齊太行點了點頭,示意徒弟打開看看。
盒蓋被掀開了,裡麵是一方用黃絹包著的雲紋獅紐金印,正是那年趙宏當著白化延的麵,親手賜給齊太行的那方驃騎大將軍寶印。
“我一次都沒有用過它,你這次若是成功給大王報了仇,就將它獻於太廟靈位之上,就當告訴大王,老夫也出了一把力。”齊太行笑著說道,那笑容十分平靜坦然,但瞧在白化延的眼中,卻仿佛是在交代後事一般。
“師父,孩兒不要,等凱旋歸來,我來接您老一同去祭拜大王,到時候您這些話親自跟大王說。”白化延不喜歡這種感覺,將那方印重新裝了回去,把盒子塞回到師父手裡。可就這麼動作稍微一大,那錦盒上褪色的流蘇墜子竟一下子斷掉了,恰好搭在了那盞燈燭之上燃燒了起來。
“唉,你這孩子。”齊太行從來都是嚴厲的,但這次弄壞了這樣重要的東西,卻難得地沒說什麼重話,隻是輕輕地歎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