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眾所周知,南海第一大城江離,原本不是現在的樣子。
四百多年前趙家建唐以後,封手下重臣沈繼良為開國平南侯,總領融州軍馬十二萬,定治所於夔山腹地一處叫離原的地方。之所以選擇這群山之中新建城池,有兩個很重要的原因。
首先,這兒雖有東西兩側山嶺相夾,但向北卻是逐漸平坦的森林和相對寬闊的穀地,非常適合人民開墾居住。而南側有一條名為滄陵江的大河自夔山西嶺而出,向東南注入大海。
第二,在滄陵江南岸,自古以來就是嶺南八部的勢力範圍了,那裡民風極重,對外來之人極為敵視。前朝即便完成了大一統,對這些一打就進山,一鬆就作亂的原住民也是頭疼異常。折騰了上百年,最後也不過是從內地遷了一支罪臣全族到此地,打著宣慰招撫的旗號,每年給那些部族首領發些金銀,做些互市的政務。死馬當活馬醫,不盼著能收服他們,隻求不要鬨事牽扯朝廷精力即可。
這罪臣一家姓吳,原本是個忠直的言官,無奈受了文字獄牽連,要去北疆流放充軍的。這一下被皇帝赦了罪,還升了官,即便是去的地方太偏僻,但終歸還是與家人團聚的,因此也就欣然赴任了。
吳家人沒走以往武力征服,自詡天朝上國的路子。而是全家總動員,深入部落給那些土人傳授中原的文明與生產技術。而且還鼓勵族中子女與蠻人通婚,絲毫也沒有歧視原住民的意思。人心換人心,幾十年間,這吳家就在此紮下了根,甚至還幫助朝廷打通了滄陵江南下入海的通道。
皇帝無心插的一支柳,沒想到就這樣開枝散葉了。因此這吳家也就成了欽封的嶺南土司,緊挨著滄陵江建了一座滄陵石寨,既是治所,又是入海前的最後驛站。
當沈繼良帶著帝國覆滅,趙氏建唐的消息來到滄陵江北時,他是信心滿滿地認為那吳家不會以卵擊石,定然是望風而降。可到底還是被現實打了臉,不僅派去的使者被砍了手腳,用拋石車給丟回了北岸。己方那些在河岸取水飲馬的士兵還遭到了冷箭突襲,一天一夜就損失了近百人。
沒有意外,十二萬人打一座石寨,即便是有江水阻攔,沈繼良也隻用了四個時辰就把對手給拿下了。在寨子的土司廳裡,吳家的當家人不卑不亢,說出了“吾請即死,勿及老幼”的一句遺言後,就用佩劍當場自刎了。沈繼良感念其忠心,便果然沒有難為他的家人,隻是叫軍士管束其府內出入而已。
不同於吳家的結局,那些蠻族可就遭了殃。幾千名俘虜中老弱近半,還有不少是部落首領的家眷。當手下去問沈繼良該如何處置他們時,隻得到了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回答。
那一日,滄陵江中屍首上下翻滾,殷浪不絕。
不僅是俘虜,沈繼良幾乎把寨中所有不姓吳的人屠戮殆儘,將這座石寨作為了自己的臨時根據地。剛開始還沒什麼問題,但從一個月圓夜開始,經常就有參與過屠城的士兵無故發瘋,跑出營中投江而死。
類似蠻人冤魂詛咒的傳言多了,軍心就有些不穩了。沈繼良把吳家人給推了出去,要他們找出原因,平息此事。但吳家與原住民通婚多年,那日被屠殺的人裡麵,有幾百人都是吳家的外戚。麵對這位似恩實仇的沈將軍,吳家人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便編造了一個謊言,說土蠻的巫師確實給這裡下了詛咒,大軍駐紮在這裡實在不妥,建議沈將軍在河岸北側另築新城,他們吳家全族願意留在這裡想法子化解怨氣。
數年後,一座離原城就在滄陵江北側建成了,沈繼良率領著近三十萬的軍隊和內地遷來的百姓住了進去。這座軍城卡在山嶺中間,像一座巨獸俯視著江南的滄陵石寨。
吳家原本打算暗中使計,搞一手反戈之擊。但在絕對的實力差麵前,再深的計謀也是空談。在後來的一兩百年內,他們也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在沈家的幫助下,把那石寨擴建成了專門經營南下入海商隊的一座貿易要塞。
雖說是認命了,也安心轉型成了商賈世家,但這老吳家對當年屠城的仇恨仍是記得很深。家規中特意有一條,就是禁止與沈家人有公事之外的任何來往。彆說通婚了,就是吃個飯也不行。否則就會被逐出家門,趕進深山中去。
同樣,當年沈繼良死前,也意識到了吳家並沒有徹底服軟,那些士兵的死以及在築城過程中一直存在的蠻人騷擾,其實都是他們在裡麵做手腳。但他終究還是沒下令剿滅吳家,而是同樣給沈氏一族下了令,世世代代都要提防吳家人打入沈家內部作亂,禁止後人與吳家聯姻。
一百多年裡,吳家的的確確想了不少辦法去滲透沈家,倒不是為了要顛覆統治,而是不想永遠被人那麼掐著脖子,分分鐘都有可能會被滅族抄家。但沈家也牢記家訓,不管是他們什麼目的,一概不談。
後來,在夔山東嶺中,發現了天然的地火脈和黑鐵礦。隨即趙家天子的聖旨跟著也來了,叫離原沈家大力開采,發展冶煉與鑄造業。並封當代平南侯世子沈長麓為夔山鑄冶總辦,是個正五品實權官。這一下可是羨煞旁人,要知道像他老爹那樣的大州刺史也不過是個三品,小一點的州長官也就是個五品而已。
要說這個官職封給沈長麓,是既合適又不合適。沈長麓作為平南侯長子,原本是要繼承爵位的,他從小就不喜歡學習軍政那一套,而是有一個特殊的癖好———打鐵。這位世子爺整天就在東山的鑄造坊裡混著,不到二十歲就練得一身黑壯的腱子肉,性格也是誠實忠厚,一點也沒有豪門貴胄的樣子。
封賞下達那天,沈長麓也就是抽了一個時辰去領旨謝恩,然後就把官服印綬往他老爹懷裡一塞,自己又跑回了爐窯之前,掄錘鑄劍。沈刺史是哭笑不得,但也拗不過兒子,隻好替他把那些事務都先擔了起來。
人要是用一顆真心做事,往往都會有些成就。這沈長麓不到二十五歲,就已經是天下有名的鑄劍高手了。連秦楚兩國都有不少人不遠萬裡趕來拜師學藝。甚至北境秦國的那個號稱文武全宗的李家,在家傳的天下神兵譜中都收入了沈長麓鑄造的幾把名器。
這一日,沈長麓依舊早早地就來了坊中,見到專屬他的那張物料台上,放著一塊大而古怪的胚料。據打下手的夥計們說,這是一塊產自山腹的赤練鐵心,原本是被當作普通料子交給其他人用的。沒想到一連換了十幾個師傅,都是搞不定這玩意兒。不是錘子碎了就是砧板裂了,溫度不是高了就是低了。總之是徹底沒辦法了,又覺得這不是凡物,才決定送來給他瞧瞧。
沈長麓向來對這類特殊的材料都興趣非凡,他聽了夥計的講述,簡直就是心花怒放。整整四十八天過去了,無論是誰,都沒能把他叫出作坊,甚至就包括沈刺史和夫人。
直到第四十九天,他滿臉黑紅地走了出來,眼中帶著興奮與憂慮的複雜光亮。人們驚訝地發現,世子瘦了整整一圈,仿佛把心血都熬進去了一般。等到沈長麓下山去給爹娘請安後,好事的夥計悄悄進去看過,那原本六尺長一尺厚的坯子,竟然生生被沈長麓給煉成了長三尺出頭,不足四寸寬,僅有一寸厚的劍坯。這樣的本事,簡直讓坊內數百工匠全都噤聲乍舌。
也許是這次鑄劍過於勞心費神了,沈長麓在拜見完父母之後,竟是難得地表示要出去走走散心,沈家夫婦當然是樂不得,趕緊給準備好了銀子和隨從。
雖然沈長麓隻拿了點銀子,把隨從都留下了。但是作為沈家世子,又是當世一等一的大工匠,他剛一離開刺史府,就被各路眼線給盯上了。
沈長麓在這城裡隻逛了半天,就足足憋了一肚子氣。他買東西人家不要錢,他吃飯人家也不要錢,甚至他不過是站在書場戲園子門口瞟了一眼,隨後都有小廝跑出來把雅座正間的香牌遞到他的手中。他雖有著顯赫的身份,但心底裡卻還是個質樸純真的大孩子,煩透了這些想要巴結他沈家的人。
城內不好玩,他乾脆就牽著馬走出了南門,一直來到滄陵江畔。他看著那緩緩流動的水麵,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陣悲哀。在小時候讀過的書裡,曾經清楚地記錄著他先祖屠城填江的事情。他也曾問過父親那是為何,但父親卻總是微微笑著告訴他祖宗是不會錯的。
“大個子,這江水有什麼好看的?”一聲女孩子的脆聲攪擾了沈長麓的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