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延昌五年,那個登基多年都沒娶媳婦的年輕唐王,終於成婚了。
他都十九歲了,放在民間的話,孩子都該滿地跑了。按說以他這天字第一號單身漢的身份,是瞧上誰家的姑娘,就可以娶誰家的姑娘。
但趙宏是這天下第一國的君王,是這萬裡江山的擁有者,因此就成了這天下間最不能任性的人,隻有該娶哪家的姑娘,才能娶哪家的姑娘。
所以他等了四年,等到了他該娶的姑娘。
天玄城東,薛府。
二十天前,輔國大將軍,長信侯薛信忠將獨女嫁入宮中,成為了大唐唯一的國丈。從那天起,薛府門庭若市,每天送禮的人都從晨光熹微排到斜月東升。即便是他們根本不可能見到薛大將軍的麵,但又有誰敢不來呢?畢竟這時送禮的名單上少了誰,說不準過些日子朝堂上就會缺了誰。
“老爺,截至今日酉時,在京七品以上官員九成九都親自來過了。外地那些有名有姓的也都派了近臣過來,這是名單,請您過目。”說完,就將手中一本厚厚的折頁遞上,那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上千個名字。從天玄城到各州各縣,但凡是入流的文武官員一個不少。
而此時他們的名字前麵幾乎也都點了墨點,薛府的執事一個比一個有規矩,那些名字雖然寫得又小又密,但章法好極了,叫人一眼就能看得清。
薛信忠的手指劃過了那一個個名字,但凡是前麵沒有墨點的,指尖都會微微地停頓一下,好像是在確認是誰的腰杆子這麼硬,敢在這個時候如此不開眼。
吏部、戶部、禮部、工部,他一頁頁的翻著,一直到了兵部第二頁,他的手指忽然點在了一處,眉頭也擰了起來。
“老爺,封侍郎沒在京裡,因此一直沒聯係上。”
“哦,知道了。”這個兵部的封侍郎一直與自己不算交好,脾氣也硬倔得很。薛信忠想起來了,一個月前他又在朝堂之上跟自己唱反調,於是就被自己派到融州去督造樓船了,沒有一年半載的根本回不來。
翻著翻著,他的手再次停了。就在他麵前這一頁上,足足有三十多個名字前麵都沒有墨點,而在這頁的頁眉上,清楚地寫著“融州平南侯沈氏”的字樣。
“哼!”薛信忠用鼻子表達了怒火,他將那名單一把拍在了案上,倏地站起身來。
“老子請帖都發過去了,沈淵這老王八蛋簡直是給臉不要臉!”薛信忠的臉色很難看,嚇得旁邊的執事直接就跪了下去。
老唐王駕崩前,曾對薛信忠和駐守在融州、相州和朔州的三位世襲開國侯托孤,將十四歲的少年趙宏交由他們輔佐。尤其是特地單獨囑咐了薛信忠,要提防那三人聯絡外敵圖謀不軌,甚至將城外虎賁營的臨時指揮權都交給了這位深受他信任的薛大將軍。
沒有意外,薛信忠在一個月後,逼著小趙宏在擬好了的一份聖旨上蓋了印,從此他就成了大唐的實際掌權者,在輔國大將軍,長信侯的名頭之前,又加上了“攝政”二字。
在接下來的一年裡,他先是用金錢收買了駐守朔州的撫寧侯陳啟,又稱楚國有異動,親率大軍東進,威逼相州的隆遠侯鄧午年向他投誠。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三位托孤開國侯,已經被他拿下了兩個。一時間薛信忠權勢滔天,卻也是實打實的惡名昭彰。
隻剩一個平南侯沈淵了,可薛信忠卻犯了難。他左思右想,無論是金錢攻勢還是大棒高舉,恐怕對他都沒什麼用。因為融州太遠了,師出無名地大量派兵過去很難實現,而且江離城掌握著大唐近半的兵器鑄冶,還有超過七成的造船業和海運,要拿錢去收買人家,恐怕反被恥笑。
因此這位薛大將軍就把收編沈家的計劃暫時擱置了,而是轉過頭去開始梳理朝堂。他把官員分為三等,一等就是有本事又聽話的,這些人很快就優先坐上了緊要的位置。第二等是不聽話但有本事的,這些人都被安置在非他們不可的位置上,但沒一個是正職,全被那些“一等官員”給壓著。第三等就是沒本事卻聽話的。這些人若是憑能力,恐怕頂天也就做個八九品的芝麻官。可在這個環境裡,聽話反而成為了他們晉升的保障,一個個全都搖身一變,成了最小也是七品的朝廷命官。
捋順了朝廷,薛大將軍的底氣就足了,沈家即便再有實力,此時也不被他放在眼裡了。隻要這幫家夥不搗亂,把稅賦按時上交,把軍器打造完備就行。反正融州那破地方山高路遠的,他們喜歡就叫他們自己呆著去吧。
小唐王趙宏剛開始對於這位權臣的種種作為還有些微詞,在朝堂上雖然不敢輕易開口,但還是在回宮之後罵了許多難聽的話。一開始那些宮女太監還有些為了討他好,跟著主子一起罵奸賊。可好景不長,趙宏發現身邊的熟麵孔越來越少,那些曾與自己一同咒薛信忠的下人們,竟然一個個都消失了。那些熟悉的位置上,如今站著的全是些不認識的人。這些人除了伺候他之外,說的話都不多,甚至連頭不怎麼抬。但他無數次清楚地感覺到,無論自己在做什麼,說什麼,背後仿佛總是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看。
趙宏記得自己剛登基時曾在下朝後問過,什麼時候才能不用聽薛大將軍的話。而當時貴為太後的母親卻在一瞬間悲泣出聲,將他摟進懷中哭了很久很久。
三個月後,原本正在暗中張羅兒子親事的太後,突然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驟然崩逝,給天下的交代是因為過於思念夫君鬱鬱而亡。但趙宏卻聽一個年老的嬤嬤說,母親去世那天正午,薛大將軍派人遞了一封親筆信進宮,大概內容就是叫王後不要白費力氣給兒子尋丈人做靠山了,天玄城隻有一座山靠得住,那就是他薛信忠。
就這樣,前無古人後也不見得有來者的奇事發生了。據說是太後臨死前的口諭,叫兒子等一等,薛大將軍的女兒隻有四年便可足歲嫁人了。可這口諭卻是由那個平日裡臉色最冷,眼神最賊的太監給傳來的。趙宏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從此薛家這座大山靠也得靠,不靠也得靠。
“報!開國平南侯,融州刺史沈淵書信及禮車到!”
就是這麼不經念叨,薛信忠的罵聲還沒在院子裡散儘,幾聲仆從的傳報就從前院遞了進來。跪在地上的執事眼睛一下有了神采,連忙抬頭去瞧主子的臉色。
“你他媽瞧我作甚,還不滾出去看看!”雖然嘴裡不是好話,但薛信忠那花白虯髯都微微抖動著,比麵皮更早地現出了歡喜的神采來。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就在他忍不住又要開罵的時候,那執事終於回來了,同時後麵還跟著二十多個仆從,抬著一口明顯是特製的長條大銅箱子進來。
“老爺,這是沈侯爺的信。”執事將紅宣灑金的大信封遞到了薛信忠的手裡,然後又指著那重重撂在廳中的大銅箱子說道“這是沈家的禮箱子,老爺,這麼重,小的估摸可能是金子!”
薛信忠捏著那信封,走到銅箱子前瞧了瞧,看見那箱蓋上掛著一把鑄鐵大鎖,鎖上貼著紅紙封條,上書薛大將軍親啟。
“這老東西,故弄玄虛。”他嘀咕了一句,將手中的信封扯開,露出裡麵的信來。
“薛老狗,老夫聽說你女兒終於要當王後了,真是羨慕啊。可惜我隻有幾個兒子,沒法和你爭了。先王真是瞎了眼,叫你這個老賊替他照顧兒子,來防範我們幾個叛亂。我覺得就是你這個名字起得好,太有迷惑性了,才叫人信了你是忠的。陳、鄧兩個窩囊廢一個貪財一個膽小,到底也都成了你的狗奴才。要是你下次見到他們,彆忘了替我摸摸他們的狗頭。
雖然天下間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這樣的竊國蠹蟲,但你也算是惡有惡報,就這一個寶貝女兒到底還是要嫁給太子。因此我不看僧麵也得看佛麵,就送你一份大禮吧。那箱子是熟赤銅精鑄的,就是那你手裡那大棒子當年的廢料打的,尺寸是按你身量估算的,應該夠當副棺材,至於裡麵的寶貝可是金貴得很,你要是不稀罕,大可以遣人給我送回來,千萬彆扔了就是。”
薛信忠的臉肉眼可見地變紅了,然後又變紫了。接著定格在了微微泛著青色的樣子。他捏著信的左手開始顫抖,口中也發出了咯吱吱的咬牙聲。執事和仆人們從來沒見過他被氣成這個樣子,一個個手足無措,既不敢留也不敢走,隻好都伏在地上,把腦門緊緊地貼在地上。
彆人家正堂條案上擺的都是些寓意美好的物件,或者禦賜寶物之類的東西。但薛信忠這兒不同,整張靠牆的大條案上隻擺著一把門杠那麼粗的赤紅銅鐧,這是他的兵刃,喚作“龍須”。確實也是來自沈家一位先祖所鑄,因此沈淵才在信中將其蔑稱為“大棒子”。
不見薛信忠的手中有什麼動作,那封信忽然就成了粉末,飄飄揚揚地落在地上。然後他的身影如同旋風一般在堂中刮了一個來回,又將這些芝麻大小的紙渣給吹散了。
“啊!”
一聲蘊含著盛怒的暴喝響起,接著又是股紅光在眾人的眼前一閃,直直地朝著那鑄鐵鎖上襲去。
“鐺!”
這是那執事和二十幾個仆人這輩子最後一次聽到的聲音。他們的眼前一黑,就被震得暈厥了過去。三天後,他們都在返鄉的馬車上醒了,胸前還放著一個裝了些銀錢的小包。這些人因為成了聾子,薛家的差事就都做不得了。
沈家送禮的第二天,小唐王趙宏被薛信忠按著在一封聖旨上蓋了印,由薛信忠親自在朝堂上宣讀了一遍。
“延昌四年閏八月丙戌,以討融州叛詔天下。
詔曰朕承天繼德,禦宇五載,萬方恭順,內政澄和。因延父祖成命,一心躬勤國事,未計坤寧中空,實乃朕之過也。信忠長女,寬仁聰慧,冊封王後乃上承母命,下順民心。融州沈氏,累受王恩數代,輕其言,縱其性,膽敢妄議天家,已為不忠不敬之賊!
今遣輔國將軍薛信忠討之,倘若心生悔意,見王師當自縛謝罪,麵北九叩。朕方念爾世代駐守南境,既往不咎。”
所有人都知道這聖旨雖用的是趙宏的口吻,但每一個字都是薛大將軍的意思。沒有人知道薛信忠為何打破平靜,突然對沈家發難,但也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全都齊呼萬歲,大聲喊著沈淵該死,大王英明的口號。
聖旨剛剛出了天玄城,那傳旨的欽差就傻了眼。因為不論經過哪座城,哪道關,都在城裡看到了蓋著融州沈家大印的告示四下流傳著。那告示不是彆的,竟然就是與自己懷中聖旨大唱反調的,由沈淵親筆寫下的清君側討逆檄文!
“天道盈虧有數,人道正邪各分。太祖文王建極,已享四百國祚。列王寬仁明睿,尊賢重道敬臣。
三代以來,王氣漸沉,伯寅王儲,失於疆場,諸子奪嫡,禍及天玄。及至當朝,先王壯年驟崩,托幼子於四臣。撫寧侯啟世居朔州,武運昌盛,賴之對壘強秦。隆遠侯鄧午年長於經營,使處相州以取楚地之財。
江離沈氏早受大恩,封開國列侯之首,奉旨平鎮諸蠻,保全南境海運暢順。數代以來,凡稅貢糧捐皆無所虧,足充國庫三分有餘。近二百年,又兼鑄冶軍器、督造戰船之事。承信日盛,便遭奸賊所妒,栽我貪蠹,枉我二心。流言傳世久矣,吾以天理昭昭,民心淳淳,故不釋也。
淵襲爵八年,雖有顧命之名,卻無參政之實。非不思報效,實乃山高路遠,久水不解急渴。與其隔千裡進愚策,不若竭心力顧眼前。怎奈吾之心意,卻成賊之話柄!
薛賊信忠,本為融州安遠衛校尉出身,乃我沈家麾下一卒耳。二十年間極儘鑽營之道,行欺天蒙海之事。委實難料,如此大奸偽忠之人竟亦位列侯爵!
賊貪圖大位久矣,故以義子齊太行入虎賁旅,名為曆練,實為掌權。妄使禁軍為其禁臠!又以十萬金誘陳啟來投,以大軍壓境逼鄧午年就範。此二奴見利忘義,惜命背忠,已成走狗,唯薛賊馬首是瞻。助紂為虐,大負先王所托!此等惡實,已成百姓茶談,群臣豈能不知?唯懼薛賊淫威不敢言也。
逆賊大罪有五
一為欺壓天子,獨斷專橫。軍情國事不問聖意,隻以大將軍印為準,不以國璽為尊,使外官五年間隻識薛大將軍而不識王上。行徑如此,與謀逆何異?
二為賣官鬻爵,結黨亂政。廟堂之上,凡忠薛者便可平步青雲,其子侄門生皆居要位。若是如此,則科舉可廢,戰勳可免,大可隻以金銀多寡論處。敢問公侯何價?天子又值幾錢?
三者以權謀私,貪墨國庫。自古以來,使禁軍為腳夫,運國庫為私用者,縱覽史書亦不曾見,唯薛賊一人也。
四者顛倒黑白,構陷忠良。五年間凡敢責薛賊功過者,輕者遭貶,重者抄家滅族,罹難之人上千,連坐者不知幾何!
五者乾預宮闈,禍亂大內。自古新王登基,封後立儲,乃是頭等大事。賊欲使王立薛女為後,屢阻納妃之事。更明言百官如欲相爭者,大可濯頸以試薛刀利否。
吾才疏學淺,名微德寡。然每思天子受製,胸中憤懣立溢,痛心疾首。近日夢拜先王,責我膽小如鼠,有背當日之誓。吾悲泣而醒,故決心起兵北上,清君側,誅薛賊,還我大唐清明乾坤!
同道者執此檄文來投者,皆為忠義之士。
淵誓不負汝,大唐亦不負汝!”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薛、沈兩位顧命權臣遲早必有一戰。並且幾乎腳前腳後地同時向對方發難了。但無論是數量還是速度,沈家都是更勝一籌。聖旨雖以官方渠道向著各州治所傳遞,但討薛的檄文卻更是先人一步,以千倍萬倍的數量撒向了南北城塞,甚至連秦楚兩國的邊城都照顧到了。
這也不怪薛信忠遲鈍,確實是沈家有心算他無心。原來那日沈家送到薛府的巨大赤銅精棺中,非金非銀,而是一塊刻著全篇討薛檄文的巨大石碑。薛信忠砸開那鐵鎖的一刻,就知道自己慢了一拍。可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謀士們給他製定了兩個計劃,一是親率大軍南下,屯兵融州北部,步步為營推至江離城下,效仿收服相州之舉,逼沈淵就範。二是遣精兵快速突擊,在沈淵聯絡盟友前打出聲勢,叫那些騎牆派不敢輕舉妄動,沈家見無人相助,便自然會服軟講和。
薛信忠在堂中一個人坐了許久,也想了許久。他知道之所以自己今天能身居如此高位,很大程度是由於先王對舊貴族的忌憚,才把權柄交到了他這個沒有世家大族撐腰的新侯手中。雖然他現在已經收拾了陳、鄧二人,但那個融州沈氏豈是他們可比的,雖然地處窮山惡水,但憑著手裡攥著的幾張硬牌,也的確可以與自己掰一掰手腕。
“來人,把齊太行給我叫來。”
下人接令走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濁氣,又拿起了案上的兩本計劃,再次翻看了起來。
這是齊太行來到虎賁旅的第五年,雖然他薛大將軍義子的身份儘人皆知,可眼下在這座營裡,他屁股下麵的這把虎頭大椅可是坐得實至名歸。不論多麼桀驁的家夥,不論他們勳章攢了多少,還真沒一個人能說出半句質疑的話來。
起初確實是走了後門的,當時的主將曹方聽說薛大將軍把乾兒子送到自己這裡來,登時就起了急。可幾百年來,部隊隻接受君主調令,也有嚴禁與朝臣接觸的鐵律。眼下麵對這樣明目張膽的安插行為,他一時間竟不知該去何處喊冤。
曹方是幸運的,這位權門義子並不是個紈絝的廢物,也並沒有像大家想的那樣,是來明著奪權的。齊太行的話很少,心思也純正,對於曹將軍皺著眉頭問他是不是要做副統帥的話隻是微微搖了搖頭,僅僅領了個百人隊長的差事就滿足了。
隻是天的工夫,另外九十九個驍勇善戰的家夥就服氣了。雖然營中嚴令禁止持械私鬥,但赤手空拳的較量反倒是頗受鼓勵的。他們起初不打算欺負人,幾個資曆深的開始了單獨挑戰。齊太行製服他們沒用多少力氣,加在一起也不超過一百息。接下來就是一對二、一對三的搏鬥了,在隊員們的圍觀下,這個新任的隊長好像並沒有付出比單挑多幾分的力氣,那些膀大腰圓的對手就倒了一地。
一對五時,齊太行勝的仍然輕鬆極了,因此一對十的比試也就順理成章了。
人多了,拳腳就沒意思了。有人拖了一捆白蠟杆子丟在了場中,看樣子是叫他們來點真的。這時看熱鬨的人早就不隻是他們隊伍裡的人了,見得這樣的架勢,一個個的也都跟著起哄。反正就算軍法隊的人來了,製裁的也是動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