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套軟話中間夾著一頓大棒,沈熙延覺得齊太行的臉不那麼難看了,乖乖地拿起了麵前的吃喝,一聲不吭地悶頭開造起來。
這個態度就對了。齊太行心中想著,嘴裡繼續說道“第一個問題,我是虎賁主帥,也的確是大唐的百將之首,但我是奉聖旨討逆,並非是聽從薛大將軍派遣。第二個問題,世人皆知我齊太行出身軍戶,家父與義父乃是同袍手足,家父殉國後,我因年幼便被義父收養,當年之事你沈家也都曾有記載,這沒什麼可說的。第三個問題,那六城十五將,已知我身懷聖旨南下討逆,非但不助我,還敢以刀兵向王師。依大唐律,已成謀逆之實。我斬其首惡,寬其部屬,已是王恩浩蕩,你不懂嗎?”
說到這裡,齊太行的臉色已沉似水,一雙黑瞳冷若冰霜地盯住了沈熙延的雙眼,將之前藏著的滿身殺戮之氣全都在這一刻釋放了出來,同時口中的語速也放得很慢,一字一頓地說道“若非我不想大開殺戒,汝此時安有命在?”
“嘩啦——”
“你……你要——我,我——你彆過……彆過來。”
沈熙延隻覺得自己渾身的汗毛都炸開了,屁股一下子沒坐穩,向後摔了過去,把麵前那些東西也都碰翻了一地。照說自家大哥也是個能打硬仗,殺敵無數的猛人,但畢竟不會對自己兄弟露出這等凶相,因此他一時間竟被齊太行給嚇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二公子,怎麼了,我不過就是回答你方才那三個問題而已,快快起來。”
收放自如。齊太行將這殺意瞬間收回,恢複了原本那平靜的麵容,甚至作勢要伸出手去扶沈熙延一把。但這位已成驚弓之鳥的沈二公子哪裡肯讓他靠近自己,手忙腳亂地扶正了馬凳,自己乖乖地坐好了。
齊太行半是戲弄,半是威逼了沈熙延一頓。此刻見火候差不多了,便眯了眯眼睛,準備開始說正題。他雖然是打算陳清利害,希望沈家這個從文的二公子能想清楚與朝廷作對的後果,並回去好好做他爹沈老侯爺的工作。可一打一摸的功夫好,並不代表他就真的能說服沈熙延。
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的長談,簡直耗儘了齊太行平日裡一個月的唾沫。沈二的態度從一開始的抗拒到後來的動搖,直到最終的妥協也是有起有伏的十分自然。
但也正是這份自然,讓齊太行產生了懷疑。他深知自己的長短,雖然在用兵上敢打敢衝,可那也是對自己的戰術和武力有著十成自信的前提下才行的。但眼下這一個時辰的談話,自己無論是話術還是性格魅力,真的就足以將這位與自己年歲相仿的豪門俊傑給折服嗎?
不得不說,沈熙延無論是表情還是話語,都未曾流露一點破綻。隻是他畢竟身處敵營,又眼睜睜地看見自己好不容易帶來的幾萬援兵全都折得一乾二淨,早急得五內俱焚了。而能在一個時辰中將這套感念聖恩,願以大義勸父的戲碼給做得如此足,已經完全算得上是世間一流的縝密心計。
隻不過他遇到的是齊太行,是堪稱大唐年輕一代金字塔尖兒上的那個人。是個論武力能排進朝中三甲,論心智也不輸給沙場宿將分毫的家夥。他在被那親兵頭子再次推搡回囚車時,整整想了一路,也沒琢磨明白自己這全本的假降到底是在哪兒露了馬腳。
其實齊太行也沒完全看透沈二,隻是謹慎的天性叫他在最後關頭放棄了以子勸父的想法,決定還是拿他當個擋箭牌最好。畢竟這雖難說是疏不間親之計,可到底也保不齊失了手,成為放虎歸山的一招臭棋。
此路不通,便另辟他路。齊太行派了百人斥候隊出去探風口、抓舌頭。同時又令全營兵士放棄警戒,儘快休整。這是多麼大膽的想法,但他就是有這樣的自信,拿準了沈家父子必然不會有自己這等魄力,必然會再三斟酌後決定是戰是談。等到他們發兵對壘,恐怕至少也是三四個時辰之後的事兒了。
就這樣,幾千人在沈家的老窩門口睡了美美一大覺。等到天色將晚時,二三十個斥候返回來了,押著城中沈熙達派出來的部分探子來到了中軍大帳報信。
虎賁旅審人的辦法不多,但種種都殘忍狠辣。幾百年裡不論是中原還是外族,那些受審的要麼早早自殺成仁了,隻要是有一點求生欲的,全都沒辦法閉住自己的嘴。
“城內有六萬主力,五萬步騎,一萬水師。”
“世子已經點校人馬準備出戰了。”
“求援的二公子,還未傳回任何消息。”
“沈侯爺親自做過戰前動員了。”
半個時辰中,齊太行就對江離沈家的情況了解了不少。他差令兵把全營的將士都喚醒,並對他們做了一番部署安排。在這個過程中,其餘的斥候也都回來了,他們並非是行動遲緩,而是依照前任旅帥曹方將軍親授的探偵之法,分批次前進探查,分批次撤退彙報。斥候雖是一同出發的,但既能保證他們在拓展的過程中一直都有人做輔助,不至於出現單騎深入失聯被抓的情況。同時也能保證在回撤之時,身後也一直有隊員斷後。再有一個好處就是信息是源源不斷地報回的,比那種撒網式收到的情報更具有連貫性,也更容易掌握事態的變化。
月上柳梢時,沈熙達帶著兩萬人馬抵近雙溪壩,隔著五裡多地也紮住了陣腳。因為父親和三弟已經反複與他交代過了,這支虎賁旅雖然隻有數千人,但戰鬥力至少是地方軍隊的十倍,叫他千萬不要輕敵。
即使沈家的江離軍常年累月與嶺南蠻眾交戰,已經算是國內首屈一指的驍勇之師,但在他們遠遠望見虎賁旅那僅在半天就布置好的行營時,還是不由得在心中暗道厲害,升起了一股自愧不如的情緒。
兩萬對四千,按說野戰應當是碾壓的局勢。但沈熙達謹記著父親的話,謹慎地派出了兩千人前去探陣。一炷香後,回來了一千八百多人,但領兵的青年將軍卻沒能回來,連屍首都留在了陣前。據士兵講,他們抵進八百步時,虎賁旅一片寂靜。抵進六百步時,虎賁旅仍是毫無反應。抵進四百步時,虎賁旅中哨兵發出警示。抵進二百步時,營中出現一人,朝著這邊陣中射出一支火箭,這支火箭就像長了眼睛一般,直直地朝著沈軍主將的位置落去,但在火箭被輕易撥開的一息之後,主將連著周圍的百十個人,被空中突然降下的上千支黑箭給釘成了刺蝟。原來那第一箭是用來做標記的,而接下來的箭雨居然如此精準,完成了斬首行動。
沈熙延從來也沒聽說過這樣的戰法,愣了許久才意識到,如果自己白天沒聽父親勸阻,莽撞地領著萬把人就來闖陣,或許此刻的下場也不會比那位可憐的刺蝟同袍強多少了。
隔了半個時辰,八千鐵臂卒背負強弓緩緩推進到了虎賁旅營外八百步。他們分成了十支隊伍,在各自隊官的帶領下,在四百步開外朝著營地傾瀉了數陣箭雨。
雙溪壩是個北高南低的緩坡,除了沈熙達麾下的這營天下聞名的鐵臂卒,恐怕是沒有多少人敢這樣明知地形吃虧還敢與虎賁旅對射。畢竟這支隊伍也算是老沈家用重金打造出來的一支嫡係王牌了,因為身處嶺南,常規火器到了這裡很容易受潮變成燒火棍,再加上沈家率領著大唐最強的一支水師勁旅,主戰武器便是弓箭。經過了數百年的積澱,也就在天下強兵中站住了腳,闖出了名聲。
齊太行早就防著這手了,他算準了自己拿弓箭叫沈家吃了虧,沈家必然會不服氣地拿同樣的辦法回敬自己。所以在了望到沈家弓手就位之時,就吩咐所有士兵全都從營寨後門撤出五十步以避鋒芒。因此縱使沈熙達的箭雨再猛,竟是連虎賁旅的皮毛都沒傷到半分。
沈熙達當然不知道齊太行的安排,心道自己這一招至少也得讓齊太行出出血,畢竟這重弓重箭的,哪是尋常盔甲盾牌所能抵擋的?但他和齊太行的差距也就在這兒,一個是料敵於先機,另一個是過於自信以致耽誤戰機。若是方才在最後一波箭雨騰起之時,沈熙達派馬軍衝寨,說不得這場戰鬥就能在營中打起來了,即便是鬥不過虎賁旅,也不至於是白忙活一場。說到底這兒還是挨著江離城,他們沈家能死得起人,但齊太行那邊可受不了。
整整三天過去了,江離軍用掉了十五萬支狼牙箭,即便是以沈家的財大氣粗,也難免覺得有些肉疼。要知道就連沈淵年輕時打過的那些海戰硬仗,也未曾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有過這般巨大的消耗。
“報!敵營有信使到。”
正在皺眉查看軍需報文的沈熙達,忽然被帳門外傳令的聲音給擾了心神。他聽準了是虎賁旅傳信來了,額上的“川”字一下舒展了大半,他瞧了座下立著的參軍們一眼,麵露得意地道“齊太行扛不住了,十五萬狼牙箭起碼將他們射死大半,這是來求饒了。”
“是啊,是啊……”
“咱們江離的箭陣是天下無敵的——”
“將軍就是厲害,滅敵於翻覆之間!”
聽得世子這麼說,一眾參軍和偏將也都隨聲附和著,在他們看來,這也是不爭的事實,畢竟在以往的那些戰鬥中,還沒有哪隻僅有幾千人的部隊能扛得住如此的火力覆蓋。眼下這虎賁旅沒有全軍覆沒,尚有餘力派出信使通聯,已經是叫人刮目相看了。
“把送信的帶進來吧,咱們聽聽這個齊太行還能放什麼屁。”眾人這麼一捧,沈熙達更是信心十足了,仿佛他已經看見齊太行營中那慘烈至極的景象了。
“參見沈將軍,這是我家齊將軍的親筆信。”
被領進來的是一個年輕士兵,沈熙達和江離諸將頓時心中一凜,心道這齊太行隨便派來個信使,竟然都是這身高八尺背厚兩拃的虎狼之士,恐怕光是憑借這副身板兒,都足以對抗己方個士兵不落下風。但這樣的情緒也隻在大帳中周旋了一瞬,就化作了興奮和欣喜的神色在他們的臉上表露出來了。
因為就在這士兵方才彎腰行禮的瞬間,所有人都看清了在他腰間和大腿的衣物上,竟然滲出了絲絲殷紅之色,並且瞧他的動作,也明顯是不夠利落,身上應當是受了不輕的傷。
“來人,將他的衣甲除去。”沈熙達嘴中流露出了一絲玩味,揮手叫來了六七個親兵,示意他們把這個信使的衣服都給扒了。
“沈將軍!雖說兩軍陣前不傷來使,但您要殺要剮在下絕不吭一聲,卻不知為何要羞辱於我?”那信使看著幾個朝自己逼近的親兵,急忙叫道。
沈熙達隻是看著他卻不答話,那幾個親兵見長官沒有改變命令,一個個摩拳擦掌就向著信使聚攏而去。
能做世子親兵的人,已經稱得上是融州的一等軍卒,但令眾人大跌眼鏡的是,兩個加油五個動手,還都挨了不少拳腳才將那名虎賁信使給製服,又費了勒牛的大力才將那人的衣服都給撕扯開來。隻見他肌肉隆起的半身上,赫然包裹著數層紗布,此時經了這樣大的一番折騰,已經都被鮮血浸透了。
“繼續,將紗布解下。”沈熙達嘬著牙花子說道,他想要印證自己心中的想法,哪裡還顧得上敵人的死活,況且兩軍陣前,從來也不會有誰懷著絲毫婦人之仁。
肩頭,肋間,腰際。這信使身上的傷比大家想的都要重,紗布黏著半乾的血扯下,使得原本未愈的傷口再度崩裂,此時又汩汩複流。
“將軍,全是箭傷,足有五處。”親兵小頭目將手中拎著的那些沾血的紗布丟在頹坐著的信使身上,抱拳對沈熙達回道。
“嗬嗬,你們下去吧,再給他叫個郎中來。”他當然也瞧見了信使身上全都是箭傷,而且還是他沈家特有的狼牙箭造成的,那翻著的鋸齒狀的傷口就是證據。眼下齊太行一定是滿營的傷兵,才不得不派出一個滿身受創的人來送信,自己這三日的箭雨強攻果然沒有白費!
想及此處,沈熙達的嘴角微微彎了起來,他輕輕撕開齊太行的那封信,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後,微笑也就變成了狂笑。
“哈哈——想不到這統領天下第一強兵的齊太行也有今天!來人,讀信!”
“少侯爺,吾已知江離沈氏鳴鏑之利,明日自當退避五舍以示敬意。你我本為同袍,當為國效力儘忠,不必死生相對。太行頓首。”
信很短,隻寥寥三四行,在親兵頭目的粗聲中很快讀完了。沈熙達的臉色越來越好,帳中諸將的笑容也越來越盛。
沈熙達沒有動筆,而是輕蔑地命令那信使重新穿上了衣服,叫他帶句自己的口信給齊太行,就說既然知道厲害,也就彆三舍五舍的了,直接退回融州之外,等著薛信忠的兵到了再正式遞帖子拜訪沈侯爺吧。然後就讓親兵們把他轟出營去了,連匹馬都沒給。
“諸位,你們怎麼看?”趕走了信使,沈熙達臉上的笑意漸漸變冷,環視著帳內眾人說道。
“將軍,想必齊太行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他說明天要撤退百五十裡休整,我們正好也就慢慢逼近,這樣的話他們自然也就不敢停留,隻要我們收複了木房關,就有了再次將其擋住的屏障!”左手邊站著的一位中年謀士說道。
“世子!王參軍所言極是,況且蓬東和慶城的人馬也絕不可能在那樣短的時間內被徹底殲滅,我們一旦拿下了木房,消息就能傳出去了,到時候我們再派出小股部隊穿插聯絡,收攏殘兵。或許在這三關之內將齊太行部全殲也不是一句空談。”右側的一名年輕小將興奮地接過了話頭,激動地抱拳說道。
不得不說,這兩位的發言確實描繪出了一幅樂觀的前景,其餘人的臉上也都現出了深表讚同的神情,一個個不住地點著頭。他們摩拳擦掌,就等著沈熙達一聲令下,帶著他們去領那件大功了。可不管他們怎麼激動,上座的這位世子爺卻是微笑不語,隻由著他們在下麵交頭接耳。
“肅靜!肅靜!”那王參軍到底年紀大,心思多,情緒也比不得那些少壯派的年輕人一樣亢奮,此時看見沈熙達的樣子,知道他應該是還有其他的打算,連忙按住了眾人的議論,示意他們認真聽聽沈熙達的話。
沈熙達看見這一乾部下的士氣如此之高,心中自然得意。他遞了一個賞識的顏色給王參軍,接著清了清嗓子說道“諸位,你們來猜猜,我方才為何要苛待信使,還要給齊太行傳那樣的話?”
下麵的人這次學精了,沒人再主動接話,而是都眼巴巴地瞧著前麵,一副坐等賜教的樣子。
沈熙達很是滿意,也就不再賣關子,一字一句地說道“故作狂妄就是要麻痹齊太行,他想走就能走得了嗎?今夜便是他喪命之時,此地便是他的埋骨之地!”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熙達居然是在用那幾句狂言做幌子,想在齊太行退卻之前,出其不意地將虎賁旅全部殲滅在這裡。但大家稍稍一想也就理解了,這是情理之中的事。畢竟那齊太行年少成名,不僅是薛信忠的養子,更有著大唐青年第一戰將的稱號。如今他氣勢洶洶而來,卻在此兵鋒受挫,更是主動修書傳信,用詞也是誠懇謙卑得很,給足了沈熙達的麵子。
但一向悍勇無當,在南境闖出赫赫聲威的沈家世子爺怎麼會放棄這個揚名立萬的好機會。若是虎賁旅果真折戟在融州,那今後這第一人的位子可就姓沈不姓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