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此時天光早已黑透了,但朔陽城裡卻是一片燈火通明,著實讓趙淳君臣三人暗暗地感到驚訝。畢竟對於這座邊城十幾年來的變化他們都知道,但趙淳是打伍裡安那飛花似的情報裡偶爾聽了幾句,黃琬是在地方官員上奏的本子中讀到的,可這兩種來源都是夢中的花水裡的月,如果不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腳步去盤桓,誰又能想象得出這西北邊塞上,居然真的有這樣的一片繁榮呢?
至於白化延白大將軍,在過去的十年裡,倒是分彆以虎賁副帥的身份代師巡察過兩次朔陽,但那是大唐軍隊的常規巡察製度,目的在於使京中各部高級軍官對於邊塞要地的軍鎮情況得以了解,當然也帶著明確的警示之意,叫那幾位鎮邊的侯爺清楚陛下既是掛念著他們的勞苦功高,同時也一直在關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但太遠的就先不提了,起碼曹方、齊太行、白化延這三代統帥,在率隊巡邊之時都隻是巡察城防,檢閱邊軍,會見將領。而這些行為全都是不涉及地方文職官員的,自然也就沒有進城的必要。因為由這樣的人帶著隊伍,那些地位也都不低的各部將軍,即便平日裡都沒少受領地方將官的孝敬,此時也都不得不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管那些素有往來的家夥如何給自己遞眼神,也都隻能眼不斜視,把一切力氣都用來追隨虎賁主帥的目光,放在那些火炮、軍器、戰馬和隊列的上麵。
白化延的馬已經行在了鑾駕右側,為的是方便與車裡的趙淳和黃琬對話。方才在城門外,趙淳就吩咐將孫維等人讓在隊伍最前麵,而這些平日養尊處優的官員們此時也沒有時間理順那口都快喘不上來的氣,隻有胡亂抹一把汗水,就繼續“熱情地”為這三位貴人和七百騎兵引介通路。
人馬都是從朔陽城南正門進來的,在行至那座位於城中心偏東一點兒的“真明彆院”路上,孫維那個寶貝兒子倒是顯出了他深得父親真傳的一麵,將這途徑大街小巷的典事故舊全都說得頭頭是道,包括但不限於曆代君王踏足於此的名聞軼事。甚至連久處王宮的黃琬都暗暗稱道,心說這小子的記性和講故事的本領真是非凡,許多東西經他那嘴一說,倒是比先王實錄中記載的更細,也更活靈活現。看來之前他在來請太子時是沒發揮出來本事,攝於虎賁軍的氣勢,竟然差點兒給埋沒了。
白化延雖然心裡對這樣長於言談的人是向來不屑的,甚至發自內心地覺得這樣的人全都歸屬弄臣之列,就連那位老忠臣黃世伯要不是因為累身的功名,都得被他給納入到這個隊伍中去。但鄙視也好,白眼也罷,倒是都沒耽誤他不自覺越張越開的嘴。畢竟這孫公子的嘴皮子真叫厲害,雖然他沒什麼經驗,但想必比起國都裡那幾位說書的老人兒都不見得差上分毫吧。
君臣三人耳朵裡聽著孫家小子的口吐蓮花,但其實三人的注意力兵不可能隻沉在景致裡麵。黃琬那一雙笑眯眯的昏花老眼一直左顧右盼的,在旁人看來是流連在勾欄酒肆的燈紅酒綠中,但實際上經過這一路的觀察,早已在那些行人走馬和玩友酒客裡瞧出了不少事兒。他知道此時人多眼雜,即便心裡有再多的驚訝,也沒有在臉上露出一點兒破綻,甚至就連坐在一旁的趙淳,也隻當是這位黃老大人上了年紀,遇到熱鬨就忍不住多湊湊,多瞧瞧罷了。
與老狐狸黃琬不同,白化延這頭一次進城的樣子倒是露了個徹底,不管是哪兒他都好奇,甚至那大眼珠子明顯都有些不夠用,一會被這邊琳琅滿目的店鋪給引去注意,一會又叫那一旁的巧姐兒給喊去心思,整個人就像是在馬上坐不住了一般,脖子來回扭個沒完。
兒子既然做了引路的講師,孫維此時安靜得很,他將黃、白二人的表現全都看在了眼裡,心中不禁又是一陣冷笑,為這兩人難以抑製的失態而感到不屑。
“看樣子這黃琬老兒著實在家裡避了好一陣風頭,心裡是憋壞了,那老臉笑的都快成菊花了。而這白大將軍嘛……哼哼,或許武藝能算得上頂尖,不過這定力可照他師父差得遠了……”
孫維默默地評價著二人的表現,黃琬從五月初五開始就躲藏起來稱病不朝這事兒他是知道的,但這老家夥從來也不是個清心寡欲的人,先王在的時候天玄城裡黃宅的酒宴從來都是一流水準,這事兒不光他孫維,其他幾個封疆大吏也都是清楚的。這一晃幾個月過去,老家夥也素了不少時日,眼下這表現再正常不過了。
比起黃琬,孫維對白化延的評價就要差上更大一截了。他的年紀擺在那裡,當年也算是跟齊太行站在一起議過軍事的,因此對於這位虎賁旅的接班人一直當做半個晚輩來看。要說齊太行的為人和本事他是百分百的服氣,那對於白化延這個晚生後輩,即便是提著刀,也就頂了天能尊他三成不錯了。若是拿他現在這個眼花繚亂屁股紮刺的樣子來講,可能連最後的一成尊重,都是瞧著太子的麵子才殘留下來的。
孫維又偷偷去瞧趙淳,但太子坐在車的最裡麵,即便是四下的簾子都撩起來了,可還是來回換了好幾個位置才算看清。
趙淳似乎從上了車就一動沒動過,大氅把整個身子都蓋住了,隻露出了一張清白消瘦的麵頰。他的雙眼閉著,口鼻也幾乎看不出呼吸的動作,一頭黑發齊齊整整地梳在冠中,也許是因為幾日趕路,頜下與唇上微微地透著沒有打理的短須,但這絲毫不影響他渾身透出的那種上位者的貴氣,一點兒也不像個“不招待見”的冷宮幽怨人兒。
“這才是大唐太子的威嚴,不為凡俗所動,氣定神閒。”孫維在心中點著頭,對這個太子的神態舉止都是很滿意的,他去年曾接待過二王子趙謹,對那個紈絝公子哥兒的做派仍然是記憶猶新。若是客觀地叫他去在這兩位王子裡選一個做大王,他肯定是要選眼前這位名正言順又城府深沉的正牌太子。
真明彆院到了,這是一座六進的宅子,雖說比起天玄城中那些王侯府邸都要差得遠,但朔陽畢竟是軍城,即便發展得再繁榮,城牆總不能隨著經濟的發展而年年擴建。所以按比例來說,在這樣的城市裡能占住這樣大的麵積,也足以夠得上給國君做駐蹕之所了。
進了院子,孫維就從兒子手裡接過了講解的任務,開始對著一主兩副三位貴客講起了彆院的往事。趙淳三人雖然對這些往事都是知曉的,但也沒有打斷他的滔滔不絕。一直走到了最後一進的天井裡,黃琬才在趙淳的示意下,用調笑的口吻示意孫維這都到地方了,可以閉嘴了。
“孫大人,我方才認真盤了盤,您在頭一進裡說的是院子的來曆,在二、三進裡說的是先帝駕臨的曆史,可從第四道門開始,您可就說的全是這一番兒都乾了哪些活,填了哪些物件兒,還有你從腰包裡掏了多少錢出來。而且我聽您這個意思也就彙報了一半都不到,莫非這正房後麵還有第七、八、九進?才能把您為殿下所儘之心全都通報一遍?”
孫維被黃琬把話頭給截了,一張圓臉頓時憋得通紅,心中雖是鞭撻了這瘦小老頭子千百遍,但今晚這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自己確實也有些失策,沒計算好這個進度,早知道前三進的話都不說了便是,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哪裡比得上後麵這通顯自己功勞的台詞重要。
“呃,這個……侍中大人教訓得是,確實是我太囉嗦了。殿下,您請吧,來瞧瞧這暖房合不合心意。”孫維胖手一揮,嘴裡應付了黃琬一句,心想反正和你鬥嘴既艱難又不劃算,索性直奔正題,就推開了正房大門,躬身將趙淳給讓了進去。
一樣的雕梁畫棟,一樣的朱漆描金,趙淳此時也在心裡暗暗稱奇,甚至一時都有些恍惚自己這是不是一腳踏回了天玄城東宮寢殿。
“孫刺史有心了。”趙淳由衷地誇讚了一句,畢竟這裡簡直就是完全一比一地按照東宮暖房仿製的,連家具和鋪蓋的雕工和花色都一模一樣。
聽了趙淳這句誇獎,孫維的臉上浮起了一陣興奮的紅,笑嘻嘻地回答道“殿下,您可莫要多心,當年入京修繕東宮的老匠師傅就是咱們朔陽人,叫臣請來做了這些活計,還望您能住的舒心,也算臣這份孝心儘到實處了。”
“哦,是這樣啊。那想必你一定是從東南也請來了貢繡的老嫗,從沈家那邊也要了不少融州的木料嘍?因此這針線木料才全都這樣的原汁原味,對嗎?”趙淳的語氣仍然平平淡淡的,但這一句問出,孫維立馬就意識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把話給說多了,多到叫趙淳給抓住尾巴,多到自己沒辦法解釋清楚了。
“老白,原來是咱們孫大人心思細,差事辦得好,不然我還以為是伍裡安那家夥把東宮畫了細致的小像,偷偷地跟孫大人通了什麼款曲呢。”沒有理睬臉色變了又變的孫維,趙淳故意把頭向身旁的白化延側了側,但說話的聲音卻似乎長了翅膀兒,直向著孫胖子的耳朵裡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