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秦宮這座金鑾殿裡,此時靜得落針可聞。太後望向李正罡的眼神已經不再擔憂,而是顯出了明確的信任與依賴。群臣也都屏息凝神,要看看這位韜晦許久的老將軍究竟有何驚人之語。
而場中百餘人,唯一臉色變得陰沉的,就隻有呂道然了。他從昨天開始就想不通李正罡如何會讚同他的意見,後來又得知那頓禦酒上太後和他的溝通又是那樣的毫無波瀾,這些違背邏輯卻又瞧不出問題的情況是他最不願看到的。而直到老頭子氣勢大變之後還在同意自己的說法,這就讓他的心裡“咯噔”一沉,明白了在這件事上,可能自己要給李正罡這條老狐狸給握在手裡了。
除此之外,他還在老人那暴漲的氣勢中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到底還是錯估了二人之間的實力差距。原本那條實力的鴻溝已經無限接近抹平,如今李正罡所展現出來的實力卻再次叫他感覺如同在麵對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使得他的信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打擊,隻覺得胸中有一股暴虐的情緒在不斷醞釀著,恨不得將身邊那些牆頭草全都斬殺在這廟堂之上,誰叫他們不肯實心實意地站在自己身後,不肯全心全意地成為他這個大秦宰相的附庸!
“老夫這裡有一公一私兩份急報,分彆來自玉湖驛與千霞關。”李正罡從袍袖中掏出了一隻極小的銀翎雀兒和一份軍報。而呂道然的眼睛隨著這兩物的出現便有些散神,似乎把方才那股狂亂的心思都給撲滅了不少。首先是那軍報上確實封著千霞關王峻的銀色漆封,而這銀色漆封正是代表著捷報!這個時候怎麼會有捷報?李振武不是遇襲重傷了嗎?千霞關和勝林衛的戰事怎麼會取得捷報?更令他驚愕的就是那隻銀翎雀兒了,因為他出身於李家,對於這種特意培育用來傳信的鳥兒當然熟悉,知道它們的特點便是體型越小,速度越快。眼前這鳥兒幾乎就是正常的一半大小,恐怕在整個李家那近千隻裡麵也算作最優秀的那幾隻了。而它的尾羽上明顯還掛著血漬,腿上的竹筒兒也未摘下,恐怕是李正罡入殿之前才到手的!能用這樣規格的銀翎雀來傳送的消息,一定不是小事!難道是……對了!一定是!玉湖驛的方向!難道是他們得手了?
呂道然那時緩時急的心緒早就被胸中紊亂的呼吸和心跳給出賣了,叫李正罡在一旁看了個清楚。老人似乎是故意地把動作放緩,先是將銀翎雀兒放在肩頭,把那封千霞關來的邸報給高高舉起,展示一周說道“可都見了這封子的顏色?”待到眾人都紛紛點頭,眼中全都閃著明確的欣喜之色後,才手上微震,將那邸報平著甩到了玉階之上,正抻著脖子的宣詔中官懷中。在得到了太後首肯之後,這位公公小心翼翼地檢查了那漆封的完整,接著便尖聲宣讀道
“七月十二日,秦朔陽守將樊鵬、嚴遷領所部人馬六千抵進睦水東岸,於子時夜暗殺我哨軍,渡過睦水,至勝林衛東二十裡處林中暗藏。我軍斥候探知敵情,右驍衛大將軍李振武率部擊之,江原軍統領褚天度陣斬樊鵬,敵軍傷亡過半,嚴遷率殘部退於睦水東岸。我軍依大義,未入唐境一步。臣千霞關守備王峻呈報兵部覽。”
“好!”
“好啊!振武真是好樣的!還有那個褚……褚什麼來著?”
“褚天度,是鎮南侯爺的二女婿。”
“對對,就是這個名字,果真是一員虎將!”
“嗨,當然了,要不你以為莫濤那個老家夥,當初為何點名要了這個小子?”
隨著捷報的宣讀,滿朝文武瞬間就像炸開了鍋,從幾個李家大臣的堆裡迅速擴散到整座大殿中,不論是為捷報叫好,還是扯到了更遠的閒篇兒上,總之都是在為這等振奮人心的好消息而感到激動。
“這還議個屁和,唐國的狗崽子們還搞趁夜偷襲,結果踢到了鐵板,看他們還敢不敢來!”
“就是,有種就接著來,這次換我們打到他們主動議和還差不多。”
“對!咱們一起請奏太後,乾脆發兵叫振武將軍打過去,把那朔陽城先給拿下再說得了。”
也是天下太平了十幾年的緣故,眼下最興奮的那幾個年輕人,幾乎都在後麵要把房蓋給頂起來了,前麵那些老臣就反應的快,此時已經都回過神來,開始悄悄地打量起李正罡和呂道然的臉色,心裡盤算著他們這些棋到底下得是什麼路數。
“肅——靜——!”小黃門的聲音蓋住了所有喧嘩,緊接著太後的聲音也從上麵傳了下來“正罡將軍,振武這算是立了頭功,我得好好賞他。”緊接著又看向呂道然道“小呂子,你這個連襟也了不起,看來莫濤這個老家夥的姑爺子都挑的好,真是將相齊全啊。”
李正罡與呂道然齊齊拱手謝恩,緊接著就聽太後又說“打了勝仗是好事兒,這下是戰是和咱們都算腰杆子更硬了。小呂子,你四叔果真是來給你助拳的啊。”說罷又朗笑了幾聲,不叫呂道然回話便抬手衝著李正罡比劃了一下,示意他還有什麼事就接著說罷。
李正罡會意,把肩頭的銀翎雀捧在手裡,輕輕地拔開銷頭,取出了裡麵極薄的一張絲絹來,對著光線看了一眼,緊接著便沉聲念道“車隊遇襲,傷亡慘重,賊已儘死,殘隊已至祖山,餘情容後再表。正威頓首。”
與之前軍報念完的喧鬨截然不同,此時朝堂上再次恢複成了一片靜默。眾人都明白那支“車隊”指的便是李家世子與長公主返鄉祭祖的車隊,而原本應該擔當護送任務的李振武被緊急征調到了東南前線去抗唐,因此才使得車隊遇襲時遭到了慘重的傷亡。而且李正威在信中講得模模糊糊,竟然是沒有說清楚到底誰傷了,誰亡了,還搞了個“餘情”要“容後再表”。簡直就是能叫急性子犯了腦出血,這樣大的事還賣什麼關子。
“就……就這些?”
李正罡念完了信,垂下雙手長歎一聲,將視線投向了玉階之上的龍椅。不料此時竟有一人突然發聲,打破了這陣寧靜,同時也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過去。
呂道然原本聽了這第二份消息後,心中正一片煩雜。心道怪不得自己久久都等不到那些手下的回信,原來是這樣。甚至自己那日強行推演時,居然還受到了極為強烈的反噬。他這樣用神地想著,臉上也自然顯出了一點兒猙獰的神色。直到他忽然發覺殿內數十上百道目光都投向自己這邊的時候,才慌忙把那份猙獰掩飾成了悲戚,想著自己是不是該為失態找一些理由來解釋。卻聽玉階之上傳來了太後冷冰冰的一聲質問“傅卿此言何意?”
呂道然這才反應過來大家不是看他,而是身後傅臨那張傻嘴又說錯了話,隻不過這一次傻歸傻,到底是替自己打了掩護。他轉念一想,此事正巧可以利用,便開口說道“傅尚書,慎言,莫非你認為李老將軍會在朝堂之上故意欺瞞太後與我們不成?”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心中一緊,心想那第一份乃是中官宣讀,為何這第二封就不行呢?於是他們眼中對傅臨的嘲諷就轉變成了對信上內容的懷疑。這些人當然都是所謂“呂黨”,才會對呂道然這話中的挑撥之意視而不見。至於其餘的明眼人,幾乎都聽出了話裡的滋味不對,心道這不是在拱火嗎?到底那封是李家的私信,呂道然這是要把李正罡給架在那兒,叫老爺子不得不把那消息徹底公開才行。
傅臨雖是個德不配位的愣頭青,但也不至於一點好賴話都聽不出來,此時他瞧得氣氛緊張,便結結巴巴地分辯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呂道然忽略了傅臨向他投來的求饒目光,而是冷著臉繼續喝道“那你是什麼意思!公主與我侄兒都在那車隊中!誰敢拿這個扯謊?誰敢拿這個隱瞞!”
“我……我是怕……怕遺漏了要事……”
“行了。”
李正罡在一旁瞧得夠了,轉過身來走到了呂道然的麵前,把那封信輕輕搭在他因為激動而攤開的掌中,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道“道然,你是宰相,說的話沒人不信,來,瞧瞧這上麵還有沒有漏下的字句,在太後和大夥的麵前替四叔做個證。”
“四叔,您這是……何必……”呂道然嘴裡推脫著,眼睛卻不住地往那蠅頭小字上瞟著。以他的眼裡,隻是三兩下,自然就看清了那上麵的確是之前李正罡所讀的二十八個字沒錯。因此就擺出了一份大義凜然的樣子,雙手托舉著信來到玉階下,恭恭敬敬遞給了宣詔中官,對著太後沉聲奏道“臣是半個李家人,因此亦不敢受四叔所托,隻得有勞太後見證。”
太後人老成精,對於呂道然拋來的燙手活兒當然沒有興趣接。而且因那水天釀之事,兩位老人雖然沒有進行過謀劃,卻早已默契地達成了共識。因此隻聽太後淡淡地說道“此事無需多言,到此為止吧。正罡,你務必繼續與正威那邊取得聯係,我需要知道妍兒的情況如何,還有牧之那孩子,也不能出任何問題!她是大秦現在的王儲,決不能在這個關節上有任何閃失!你明白嗎?”
此言一出,群臣中頓時響起了竊竊私語,這還是老太後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提到王儲繼位之事。之前天玄事變之時,大家都以為被困在唐都的長公主朱妍必定也是凶多吉少,因此沒人在這個問題上糾結,隻認為秦王幼子朱昱管保會在奶奶和媽媽的攝政監國下繼位登基,但聽太後此時口風,居然她老人家也認可朱妍這身為長公主的第一王儲身份?
雖然秦國曆史上有幾次長公主繼位女王的事情發生,但此時的天下畢竟大多數還是由男人說了算的。此時兩代吳家太後暫掌國事,群臣無話的原因也是因為朱昱年紀太小,太後攝政這是理所應當的。不過要說真將朱妍那個半大孩子扶上女王之位,大家心裡雖然不至於反對,起碼還是會覺得有一些彆扭的。就像此時唐國的朝廷,已經被出身楚國王室的錢後所掌握,早已在天下世家中傳為笑談,隻不過笑的全是死去的趙宏,笑他君臨天下三十載,殺奸臣征韃虜,北擴千裡江山,卻最後幾乎把王座送給了那一直被騎在胯下的楚國錢家,真是滄海桑田,天道無常啊。
李正罡耳輪扇動,早將眾臣的私語聲聽得一清二楚,此時見火候也差不多,便拱手上奏道“老臣明白。但眼下南北兩事齊發,必是唐國所為,恐是釜底抽薪之計。而我之所以說道然之前的計策乃是老成謀國,也是因為他能在我收到這兩封書信之前,便謀定了即將發生的事情。其一前線眼下我們獲得大勝,即便在書信中對唐國表示割地,他們剛吃了大虧自然不敢渡過睦水一步,這也就成了張無法兌現的空頭支票。”說道這裡,李正罡頓了頓,瞧了瞧眾人那一臉驚愕的眼色,接著又把視線投到了呂道然的臉上,見他雖然麵色沉靜,但那一絲尷尬和羞惱也是無法完全掩蓋住的。於是再次正色道“其二是長公主車隊遇襲之事屬實驚人,道然卻能準確預測到了可能出現的危機,此乃鬼神莫測之智。當然,有些人會覺得我這樣說是言有所指,是在質疑我這位賢侄。”老人再次頓了頓,給足了大家發出一陣唏噓的空當,然後攢足了力重又開口,“但老夫真的是發自肺腑地支持道然,也決不允許誰再誤會他。請諸位回想,道然在他的奏書中,是否提到早立新君,安定國祚?而通曉禮法,深知秦律亦是諸位同僚認可他接替沛文、主持內政的一個重要部分。莫非有人覺得他會不支持祖宗成法?不支持長公主繼位登基?”
大殿之內一片安靜,誰也沒想到李正罡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雖然老爺子句句都是擺在眼前的實情,而且道理也都說得通,可不論是再小的官兒,此時也能聽出這些話語中似乎有些什麼奇怪的邏輯,叫人一時尋不出頭緒來反駁。
李正罡在幾聲喝問中是藏了真氣的,因此餘音繞梁不絕。他趁著眾人都在愣神的功夫,抬眼往玉階上望去,隻見太後麵色沉靜,不露聲色地也衝他點了下頭,於是兩位古稀老人就這樣隻憑默契,導出了這樣的一出朝堂大戲。而最關鍵的是,太後從李正罡的眼神和話語中也聽出了自己最關心的那個問題,也就是孫女朱妍此時應該已經是安全抵達李家祖山,並沒有受到傷害。即便是再有人想要算計,天下間又真的有那一股勢力可以攻入這千年李家的大本營嗎?因為眼下李正罡完全掌握了主動權,太後也難得地分了些心去惦記孫女,她正出神地想著,忽聽李正罡又發起了新的一輪攻勢。
“道然,四叔今日因為你牧之侄兒遇襲,情緒有些失當,才把你的這些暗中盤算都自以為是地猜測了一番,如果有哪些不妥當,講錯了,還要請你看在我年老昏聵的份上不要計較。”李正罡說完話,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是轉向了呂道然,拱手給他使了個平輩間才用得上的禮數。
眾臣又望向呂道然,此時這位當朝宰輔居然顯得有些呆愣,眼睛不僅沒有瞧李正罡,反而仍是一副微微躬身,望著自己相交雙手的模樣,似乎是還沒有從之前李正罡的那一通喝問中醒來。站在他身後的傅臨這次倒是機靈了,做作地使勁咳嗽了兩聲,因他頭大脖頸粗,腔子也深,因此這幾聲咳嗽簡直跟打了幾個霹靂似的,引得百官無不側目。
但也正是這幾聲咳嗽,到底也是將呂道然給叫回了魂。他幾乎在瞬間就完成了從呆滯到羞怒再到克製的情緒轉變,緊接著就聽他對傅臨低喝道“傅尚書,你可知禦前失儀是大罪?”
傅臨見他已經神色正常,心想大罪就大罪吧,再怎麼大也比你這禦前丟魂強多了,但嘴上當然不敢反駁,忙是出列跪倒,向著太後請罪求饒。
後擺擺手,示意傅臨入列,不會計較他的無心之舉,以後注意就是。經他這麼一鬨,呂道然失神的事似乎是被衝淡了。而他也理順了心緒,再次恢複了一本正經的樣子,對李正罡深躬一禮道“四叔,道然方才失態了,請您見諒。全因您老人家字字珠璣,就像站在道然心竅裡,把那些我有些顧慮,有些拿不準的話全都給掏了出來,並無半字不妥,才叫小侄如此訝異於您的睿智明察而分了心……”
“聖人雲將相若和,國之大幸。”太後的聲音打斷了呂道然的客套,從玉階上悠悠傳下,“諸位愛卿之前對呂相之謀多有疑慮,有甚者謗其割地賣國,如今看來,此論當休矣。正罡將軍,呂相,你二人各司其職,首要合力速查長公主遇襲之事,前線軍務有振武在,短時間不會有大的問題。至於和議之論,呂相可先準備著,不必輕動,看唐國什麼反應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