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出秦都向西二十裡轉北,便來到了綿延六百裡的佛廟嶺邊沿。這道嶺子其實也屬於西祁山的餘脈,因為曾有位高僧曾在主峰妙蓮頂上結廬閉關而得名。
說起這也是前朝天下未分之時的事兒了,現在隻是在傳說裡還有些零星記載,那位高僧的名諱已經沒人記得了。他在上山之前曾在嶺下村落某戶人家中化過緣,隻受了一缽清水和兩塊菜餅就拜謝而去。後來常有采藥人曾遠遠望見他在峰頂盤坐參悟的模樣,身後隻是搭了一間茅草窩棚而已。開始人們關注的重點都是這和尚是如何攀登上去的?因為這山頂雖然是處幾畝大小的平地,但四周全是立陡石崖的,就連身法最好的山民也從來都沒敢打那兒的主意。可後來隨著雨季來臨,即便是西北秦地,也十天半月地就會來一場狂風驟雨。於是那家曾布施於他的好心山民,會同了幾個相熟鄰居,趁著幾日雨歇,山路微微轉乾的機會,想要上山去探望和尚,順便送些補給過去。
其實這不過是說辭,淳樸的山民對故鄉的天氣是曉得的,經曆了那樣的風雨,這個大和尚想必早已經殞命山巔,自己等人說白了是去尋找他的遺骸,儘量收斂了,找個幽靜的地方予以安葬罷了。畢竟大和尚沒說自己的來處,不能叫他落葉歸根,但是如此虔誠修行之人,也總歸不應該死無葬身之地。
不料天有不測風雲,眾人在中午時分爬上半山腰之時,忽然見得西南邊來了天頭,一下子把大家都嚇傻了。因為正常來講,他們這裡隻要白天下雨,總會亮晌;夜裡下雨,總會在日出時也歇個一時半刻。可不知怎的,這千百年來的天象,居然在今日有了這樣的突變。
就在頃刻間,眾人還沒來得及決定是繼續前行,還是打道回府的時候,西南的烏雲就好像和閃電並駕齊驅似的籠罩在了他們頭頂,而且伴隨著隆隆的隱雷,大雨點子都跟鳥蛋的個頭似的砸了下來。山民們全都慌了神,心想這一定是他們進山之前隻想著探望大和尚,忘了拜祭山神的緣故,此時山神老爺怪罪他們,要把他們留在山裡做了祭品。領頭的那人也顧不上風雨了,帶著眾人尋了周邊最粗大的一棵樹就跪了下去,並且把給和尚帶的補給都擺在了樹下,搗蒜似的一邊磕著頭一邊喊著求山神爺爺饒命的話。但風雨越來越大,甚至接連不斷的閃電也都像牢籠似的蓋住了整座主峰的範圍。山民頭領漸漸絕望,跪坐在泥水裡無助地哭喊著,他眼見一道紫色霹靂破空而來,目標竟然正是村民拜祭的這棵大樹,心中頓時萬念俱灰。
但就在這時,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快看山頂!”使得大家條件反射地齊齊望了過去,也幾乎同時都被驚得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了。
他們斜著朝上望過去,數百米外那山峰的平頂上,居然出現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大殿,背後還立著一尊七層琉璃寶塔,正在雷暴電網中閃著寶光。而不論那些閃電多麼厲害,多麼密集地劈在那殿與塔之上,都無法撼動其分毫,甚至還激發起了陣陣金色的蓮樣光輝。
山民們此時都隻覺得是天上仙佛顯靈了,連忙轉過身去拜那佛殿金光,拜著拜著卻反應過來,自己等人居然也沒有受到任何雷電的傷害,於是連忙往四周看去。直到領頭人找遍了各個方向,疑惑地向上抬頭之時,才發現就在眾人跪拜的這一畝三分地頂上,有一盞虛幻的巨大金蓮正在微微轉動,替人們接下了那道巨大的紫色霹靂,而且似乎還在這霹靂的衝擊中不斷變得凝實。
風雨雷電足足一個時辰才停,那黑雲來得急去的也更快,大太陽很快就重新出現在了天上。山民們恍若隔世,一個個都被嚇得癱軟在地再也走不動了,此時隻有領頭人還在強挺著去收拾那些尚可食用的補給,打算能送上去多少就送去多少,畢竟照方才那個場麵來看,這位無名的高僧定是還在那山頂上未曾下來。
“彌陀佛——有勞眾施主了。”
正在大家緩過來一點精力,打算繼續出發之時,忽然一聲悠揚佛號傳來,那位大和尚居然撥開山林,出現在了眾人麵前。領頭人圍著他四下繞著圈子看了又看,發現大和尚許久未見,不僅沒有任何變化,甚至在方才這樣一陣惡雨中,竟是連身上的灰色僧袍都沒有半點浸濕的樣子,不禁連連咋舌。
“施主,不必如此勞師動眾,山中危險,都請回吧。”那大和尚麵色和善,就由著領頭人看了半天,然後才慢慢笑著說道。
“大師,您可真是活菩薩!有這般大神通!我等願世代供奉您,希望您能保這一畝三分地風調雨順,百姓平安。”領頭人趕緊帶著大夥把那些收攏來的東西都送上前去,然後就在泥地中跪倒一片,不住地磕起了頭。
“彌陀佛,施主們不必如此。貧僧並沒有什麼神通,隻是借這處桃源寶地參悟些許時日罷了。”他挨個攙扶起了山民,又把那些食物給養都一一交還眾人手裡,雙手合十道“貧僧會在此峰閉關修行七載,諸位好意心已領受,切勿再來。今日諸位雖逢凶化吉,下次卻未必了。若是因此等緣由傷及人命,那貧僧這一世可就遭了大業障,是幾輩子都無法彌補的了。”說完了話,他擺了擺手,轉身就重新踏入密林中消失不見了。
眾人幾乎是與和尚一同轉身的,而且下山的路走得又快又穩。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可他們隻用了一半的時間,就都安全地回到了村鎮中了。當他們的家人聞訊哭著趕來,隻見眾人身上全都是泥水,但卻並沒有一個人在那樣嚇死人的天氣中受到哪怕破了點皮的傷害時,也全都目瞪口呆了。而且當問起他們是如何這樣快就返回,見沒見著大和尚時,眾人卻隻感覺腦海中一陣模糊,似乎什麼都記得,卻又什麼都講不出來。
七年之後,那個當年布施過大和尚,又冒雨率人上山的領頭山民在一個清晨起來,打算出門去菜地裡放放水。可一開門就愣住了,接著晨光他發現了地上擺著兩樣物件,一是和尚當年化緣時用的那個缽,另一個是自己婆娘給和尚裝菜餅用的那個粗麻口袋。他恍然大悟,原來七年已過,和尚修行完畢已經飄然而彆了。這時婆娘也起床出了屋子,看見爺們正呆愣地瞧著山路遠方,手裡似乎還端著什麼東西,連忙抬手去接。可一經手卻“啊”地叫出聲來。山民忙低頭去看,果然有奇事發生,剛才自己隻顧出神尋和尚都忽略了這一點。原來那缽竟然差不多還是滿的,而那兩塊菜餅上似乎隻被咬了一口,而且還帶著明顯的熱度,似乎跟七年前剛剛烙好之後沒什麼兩樣。
又過了二十多年,已經年過花甲的山民頭領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進山采藥,因為年紀大了,又在前兩年生過一場大病,結果在下山的時候不小心跌傷了內臟,兒子們也因為救他,一個摔斷了腿,另一個被蛇叨了一口。
當天晚上他們爺仨很晚了都沒回家,婆娘趴在菜油燈下苦苦等了好久,卻不知怎地在如此焦急的心境下居然還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很怪的夢,在夢裡當年的那個大和尚就坐在她的麵前,告訴她那爺三個下山時出了事,叫她趕快把佛龕上的缽和餅袋子拿上,馬上就去進山道口接應一下。
和尚說完話,婆娘立刻就醒了。她半信半疑地去堂屋佛龕上取下那兩物,按照夢中和尚指引趕到了進山的道口,發現那爺三個果真就躺倒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下。她哭著搖醒了斷腿的老大,給他講了自己的夢。結果老大卻一臉驚愕地開口回道“娘,我剛才也夢見了一個大和尚,說您帶著救命的飯和水在山口接我們呢,隻要把水給爹喝了,菜餅子給我和弟弟吃了就行。”
婆娘剛要罵,心說二十多年前你倆還都在娘肚子裡轉筋呢,怎麼可能也知道和尚的事?更何況,都二十年了,裡麵還有吃的喝的?可回頭一看就傻眼了,自己帶來的缽放在旁邊青石之上,正滿滿地裝著一下子清水。而再打開布袋一看,兩個熱乎乎的菜餅子就在裡麵擱著,其中的一塊上還有和尚牙印呢。
父子三人就這麼被救了,而且沒過幾天,就奇跡般地恢複了健康。並且老兩口一直又活了近三十年,直到九十二歲那年,才在同一晚睡眠中安然過世。據當時伺候老人的倆兒媳說,爹媽去世那夜,家裡好像出現過幾聲朦朧的木魚聲,但因為都熬得太困了,就沒留意。等忙活完了老兩口的身後事,返回屋子去收拾東西時,老大老二才驚奇地發現,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直在佛龕上供了一個甲子的缽盂和布袋了。他們又想起媳婦曾經說的話,才似乎朦朧想起了些什麼,卻無論如何也講不出口了。
又是數十年過去,當朝天子欲往西祁山訪仙,打這佛廟嶺中經過。及近午時,落腳於嶺中舊鎮。天子喚來隨駕的學士們,要他們照往常一般,講些個此間地界奇玄神妙的事兒來解解勞頓。學士們雖是終日投上所好,儘搜刮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但也大多都發生在那些傳聞中的世外洞府和名山大川中,此處不過是個平凡至極的村鎮,哪裡能編出什麼超塵脫俗的祥瑞說法。
正當皇帝麵露不滿之時,一名隨侍太監叩拜禦前,言稱自己祖上便是此處山民,曾親曆過些神怪事兒,若是不妨,他倒是可以講上一段兒。
這太監在大內平素便以耳聰嘴利得寵,隻在半個時辰間便將近百年前大和尚救了他先祖等人的故事敘述得活靈活現,直引得皇帝嘖嘖稱奇,不顧勸阻地叫數百禁軍跟著,到太監家老宅和入山路口處分彆都看了看,甚至還離著老遠眺望了那妙蓮頂幾眼。
可太監從爺爺輩起就進京謀生,後來又因為做小買賣破了產,不得已將幼子給淨了身送進宮去。眼下這千裡之遙的山村老宅早已荒廢多時,僅能從基石水井才能瞧出些當年模樣了。至於眺望妙蓮頂的行為更是一場空歡喜,畢竟那裡雖然能瞧見主峰,但若是要達到山腳下起碼還要走上數個時辰,再向上攀登百丈不止。況且自當年之事後,山民們對這片大山平添了幾分畏懼,因此也逐漸向外麵的鎮子發展,不再做那些采藥和捕獵的危險活計了。
皇帝架子大,不論做什麼都又慢又周全,因此這一來一回折騰了兩三個時辰,已經不足以在入夜前趕到下一處駐蹕了。數位隨臣在山中無法騎馬,又不能如皇帝一般坐抬輿,因此這一住腳休憩,一個個怨聲載道,哀鳴不已。
太監跪在禦前,皇帝因聽煩了臣屬的怨氣,此時也有些責難地怪他信口雌黃,講了這子虛烏有的故事把大家好一頓折騰。太監喏喏稱是,卻仍舊信誓旦旦地說此事絕無摻假,乃是他家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直到他入宮之前,每逢初一十五還能見到爹娘西北望鄉而跪,以一缽清水與兩塊菜餅為供,遙拜那位傳說中的高僧。
君臣不置可否,當日都因為大感疲乏而早早睡去。數日之後,綿延十餘裡的龐大隊伍終於離開了佛廟嶺地界,在日落之時來到了一處官驛之中停駐。當夜子時剛過,守夜的軍士突然發現各個帳篷中那些休哨的兵將官員全都一臉驚色地闖了出來,茫然地四下裡找著什麼。甚至連遠處被層層圍護著的天子居所也點起了通明燈火。
這場集體性的騷亂來去匆匆,很快就沒人再提了。但皇上後來暗地裡招了那太監和幾個近臣入內後,對他們提出了一個問題“朕方才夢魘,陷入幽暗大霧,隻覺枕邊一人緩行踱步許久,末了打了三聲木魚,方才醒來。爾等可知何故?”
無人敢應,皆垂首叩拜而退。但皇帝不知道的是,豈止麵前幾個唯諾的家夥。除了站崗巡哨那些,方才營中數千安睡之人,無一不入此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