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朔州刺史孫維最新的一份軍報遞到兵部後,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簡而言之,這裡麵一共提到的五個有名有姓的人,現在是死死二傷一失蹤。報死訊的四個分彆是太子趙淳,大將軍白化延,明月使易承、侯亮,而傷的那個卻不是本國人,乃是秦國右驍衛大將軍,總領東南軍事長官李振武。
這份報告是厚厚一疊,其中包括之前秘而未報的關於真明彆院的火災調查報告,得出結論起火原因如下火點由內而外,不排除是因為隨行護衛的虎賁士卒在夜間巡防時,不小心引燃了攜帶的輜重箱,使得其中存放的硝石火油發生殉爆,造成了可怕的火災。太子趙淳因數日行軍,積勞加身,故行動不便被火困於暖房,眾虎賁紛紛以身填火,護衛白化延衝入火場救出太子屍身,但因火勢過猛,白化延入房之時遭梁木坍砸,人似焦炭,重傷不醒。
第二份則是敘述關於白化延遭遇刺殺之事,字數不多,明顯是沒之前那份火災報告說的詳細。
“……臣率甲士入營查察,遇虎賁親勳郎將、破風營統領曹承先阻入,言白化延已死,凶手遭亂刃斬殺,臣查賊首及信物,乃明月使易承、侯亮二人無誤。因恐虎賁旅群龍無首時士氣嘩然生變,臣隻稍做安撫,未及深查此事之因機,且已周轉州兵抵進警戒,以防萬一。”
而第三份則是一份來自秦境中明月樓探子傳回的信報,其中第一張紙證實了秦將李振武此時身處勝林衛所,終日不出中軍營帳,諸如飯菜藥食等皆有專人按時送入,秦軍大小將官凡事隻在帳門稟報,不敢入內打擾,應是前番身受重傷,至今仍不能行動。而另一張紙則非前線軍機,隻是簡要寫了西祁山外秦國第一大族李家封鎖山門之事,具體原因不明。
當然,孫維除了這些明報的,自然還給宮裡遞了更詳細的,也包含了更多自己的猜測和一些已經查實,卻不宜公開的消息,比如
一是真明彆院之事極其詭異,即使硝石火油再烈,可想要把太子燒成焦炭,把頂尖高手白化延給燒成那樣的重傷也是不太現實的,這裡麵定然有人下了黑手。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此事辦的並不算完美,而且後續的事情發展也超出了他的預計,若是明說都是自己乾的,說不準領的是功還是禍了。因此隻說是有人下黑手,卻一個字都沒提自己。
其二是他知道八個明月使都已投效錢氏麾下,如今與李振武火並死了六個,剩下的兩個卻出現在刺殺白化延的現場,這件事也使他難以理解。難不成是宮裡懷疑自己,因此派他們夜探虎賁營帳,一是去證實白化延和趙淳是否如之前如密報所說的死傷情況,另一方麵若是確認了,就直接對毫無抵抗能力的白化延斬儘殺絕,來幫自己擦屁股?孫維隻能這樣想,否則又是什麼力量可以指使得動這兩位大內高手去闖那樣的龍潭虎穴呢?他自然也要旁敲側擊地把自己的猜測對錢後講出來,否則簡直就是寢食難安。
第三則是自己之前派了樊鵬、嚴遷二將渡過睦水去襲擊勝林衛,結果吃了敗仗,還折了樊鵬,此事也定然要加以一番解釋,決不能讓兵部那些人因為這次貿然出擊遭敗而彈劾自己,而是要說明這次行動乃是試探秦國部隊,看看李振武是否會應戰。結果樊鵬被敵將斬了,而據逃回來的嚴遷講,他是親眼見到李振武坐鎮軍中,身側第一將褚天度衝出來砍死的樊鵬。所以據此來看,李振武恐是詐傷,那麼明月樓探子傳回來的關於李振武不能出帳的消息就有可能是假的,必須謹慎對待。
還有就是關於李家封山之事,孫維在信中也說明自己在秦唐邊境經營多年,觸手也伸入秦地很遠,就連李家山外的幾個村子裡都埋了好幾個線人。而據他們傳回來的消息看,封山之事屬實,但似乎與東南戰事不相乾,更大的可能性是因為秦吳太後將秦王第一繼承人,長公主朱妍指婚李家,而在其返鄉路上似乎遭遇了劫殺,因此李家突然封山,也許是要提防對待有些因為秦王繼位之事而暗下殺手的宵小。畢竟兩國的戰爭說來都是次要的,眼下不論哪邊的太後,第一時間都是得把儲君給扶正才對。咱們唐國這邊是要廢長立幼,他們秦國那邊說不準老太太也會疼孫子,就想方設法逼得孫女放棄王位也說不準。
在唐王趙宏死了之後,原本還算平靜清明的朝局頓時陷入了一片混亂,而經過了短暫的時間後,在這潭已起波瀾的水中,就出現了一大一小兩個逆向旋轉的旋渦,它們都在努力擴大自己的範圍,從對方周身撕扯掉浪花貼在自己的身上。在這番撕扯中,朝中六部九卿無一幸免,紛紛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而在政壇站好了隊之後,武裝力量也開始受到波及,從京中禁軍開始,一直席卷到了大唐的所有州府。
晉位太後的錢氏自然是那個大的旋渦,因為新王未立,作為趙宏正宮娘娘的她自然就在朝中有著很重的話語權,而且她那“廢長立幼”,想要扶親生兒子上位的心雖然已是路人皆知,但錢氏聰明就聰明在這裡,在一切公私場合,她都不曾真的親口確認過自己的這個想法,或在給任何心腹的旨意中寫過明顯的字據。因此即便是那些忠於傳統,堅決支持趙淳登基繼位的“太子黨人”,也沒有辦法抓住她的把柄,將“有違祖宗成法”這頂足以壓死人的大黑帽子戴在錢氏的頭上。
其實這些老臣在心底裡是不支持趙淳這次伐秦之舉的,在他們看來,即便是為父報仇,也起碼要先順利繼位登基之後才可以更名正言順地發兵,畢竟秦國又不能長腿跑了,早打晚打都可以,而王位雖然也不是活物,可若是不抓住時機,坐在上麵的屁股可真不見得就是他趙淳的。
彆看錢氏能做得了刺殺趙淳的決心,但她畢竟是王太後,麵對滿朝文武,尤其是在趙宏一朝備受重用的那些老臣時,並不能采用同樣狠辣的手段。畢竟要是想扶趙謹上位,還必須得獲得這些宗親和重臣的擁立,並非是她一句話就可辦到的。她出身楚王室,也算是個才女,經史子集都讀了不少,曆史上那些想要和她做同樣事的太後,但凡是沒有取得政治上的統戰勝利,到最後總是難免遭到各地軍閥的“清君側”之亂,而最終平定天下的寥寥無幾,多數都是被新上位的君主給鎖進深宮,鬱鬱而終。
幾個月來,她已經用升官進爵拉攏了不少朝臣,但這些人的目的她也是一清二楚,還不都是指望這廢長立幼的事兒真能辦成,他們作為從龍之臣,從此就能代替那些久居高位的老家夥們。但這些投效“後黨”的人數雖然可觀,卻大多是中級京官,在每日朝會那烏泱泱的紗帽裡,沒幾個站得太靠前,隻能作為“基數”,而不具備提出“破舊立新”大論的資格。
七月十九日的朝會提早了半個時辰,晨光熹微之時,錢氏早已端坐在龍椅一側的金珠簾後麵,此刻目光正順著漸漸打開的殿門望出去,瞧著那些成群結隊,正登著台階向這邊走來的臣工們。她一夜未曾闔眼,因為今日的朝會意義非凡,這將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的意圖擺在明麵上公布的日子。雖然孫維的密報裡還有不少瑕疵,但有內外兩件事確實經過了驗證,一是前方戰事不利,並沒有出現虎賁旅捷報連連,給太子增光添彩的情況。另一個就是趙淳也沒福分享受這份軍功了,因為他已經成了一塊焦炭,這可是孫維親眼見到的。對於孫維這個人她還是信任的,孫維當年在相州的發跡起碼有楚國錢氏王族的八成功勞,這麼多年雖然被趙宏調往西北搞經濟建設,但也始終沒有斷了與相州和楚國的聯係。
接到了錢氏的召喚,那些“後黨”們腿腳麻利地湧進了殿中,先是衝著高座之上的錢氏行禮,然後紛紛在自己的位置站得筆直,規矩極了。而那些並無傾向的“耿直人”,則是不卑不亢地垂手而立,仿佛沒聽到那些關於朔州軍報的傳言,也不關心今天為何朝會提前了的原因。
要職大員們開始到了,第一個進殿的是在六月初剛由侍郎被拔擢的吏部尚書龐敬。此人高鼻闊口,白麵長髯,儀表堂堂,出身相州世家,祖上不僅出了三位刺史,還同時是鎮守相州的開國候鄧數代姻親門第。雖說這次因為天玄之事主官喪命,被錢後提拔頂缺,明顯是屬於被錢氏收服了的“後黨”,但對於他的工作能力確是有口皆碑,其實就算不出這件事,這六部第一尚書的位置早晚也會是龐敬的。
不管在哪個朝廷,僅次於吏部的第二大衙門自然就是戶部。現任戶部尚書名為殷清正,雖出身寒門,卻在十九歲那年一試得中,成了大唐數百年科舉以來,最年輕的榜眼。當年薛氏案發後,六部幾乎被席卷一空,可彆的人選能斟酌,這作為國家總賬房的戶部確實不能沒有主官。年輕的唐王趙宏當時還沒從薛信忠的陰影中完全擺脫出來,幸免於難的那些老臣他一個也信不過,後來乾脆就把剛派往廣興倉做九品監事的殷清正直接扯到了戶部衙門中做了個六品的主事,看重的就是他這無家世、無門路、無資曆的“三無”特點。但也正是因為他身負聖旨,才使得做事不需顧忌,可以儘情施展才乾。結果到最後六部諸事中,戶部的擔子最重,卻是第一個理順的。從那以後,殷清正就成了大唐當仁不讓的第一鐵算盤。
也許是腦子用的太多,殷清正從而立之年起頭發就漸漸白了,此時年未半百,卻顯出一副老態,連腰都是微微弓著的,若不是那一雙小眼睛中連續閃動著的攝人精光,幾乎叫人們都以為他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便要致仕還鄉了。
“殷大人,莫要擋路,走得慢便靠著點邊兒。”一聲調笑從殷清正的背後傳來,已經站好位置的龐敬聞聲回頭,見到刑部尚書宗度故意作勢在攙殷清正,連忙皺著眉頭衝他們輕咳了兩聲,接著又衝玉階之上那扇紗幔揚了揚頭,提醒他們錢氏今日破了例,竟是先於眾臣到了殿中。
宗度也是一表人才,濃眉大眼與龐敬有的一比,但身量卻是魁梧了許多,若是給他換套行頭站在武官那邊,也不會有任何突兀。他與龐敬是遠房表親,祖上也出自相州,不過後來整族都遷入京城,後來天玄城建好了,自然也就成了這座新京城中的老資格,沒人再提他們家族來自哪裡了。等傳到他這一代,因為與龐敬是同科中榜,二人年輕時誌趣又頗為相投,相談中發現更是同鄉,來往便愈發親密。後來一個走了吏部的路子,另一個入了大理寺一步步坐上了刑部主官的位子,便自然而然地結為姻親,成為眾臣中最具實力的一對政治搭檔。
而除了這對親家公,其實朝裡還有一對更親密的兄弟,那就是兵部尚書封厲與工部尚書封虯。封氏一族不同於另外的那些坐地戶,而是在當年天下三分之時,從如今版圖上海州最東北邊界之外遷入的一支古老遊牧民族後裔,因是外族,起初不受中原人士待見,隻好入了軍籍,不想經曆數百年傳承,封氏一族竟成為了融入大唐的上百部落中,文明程度最高的那一個。直至近二百年中,除了旁支子弟還在軍籍,封氏主家已經完全憑借科舉進入了文壇與官場,連那些以書香世家自詡的中原門閥都輕易不能望其項背。
就拿如今這一代來說,封厲執掌兵部已經超過二十年,雖說這裡麵有趙宏不愛調換官員,自認能掌控住自己年輕時所選的那一批老班底的緣故,可這兵部可不似另外幾個衙門隻是處理內政,大唐幾萬裡的邊境線的國防可都需要兵部作為中軸來協調。而封厲人如其名,當年就是以敢捋權臣薛信忠的虎須天下聞名,結果被薛氏一道命令就打發到融州去督造海船了,直到趙宏親政才將其召回。在敘職中趙宏驚訝地發現,這位脾氣執拗,行事果決的大臣在等同於被貶謫放逐的這幾年裡,居然真的在融州沈侯的襄助下,為大唐打造出了一支頗有聲色的水軍。雖說艦船的噸位小了些,也談不上兵精將勇,但這卻正入誌向遠大的趙宏下懷。當即就在他的兵部主官的頭銜前麵加封了太子少保,兼領大唐海軍總督造官的名頭,從那以後,封厲雖仍頂著兵部尚書的名號,但由於路途遙遠,更是肩負著趙宏要遠征汪洋的誌向,幾乎就以融州為家,一年到頭至多也就回來京裡一次而已。
封厲是家中長子,二弟封虯自入仕起,便一直追隨兄長步伐在兵部任職。後來封厲被攆去修船,他自然也攝於薛信忠的淫威,在京裡乾不下去,索性就主動向薛信忠求了個工部督運主事的差,申請陪大哥去融州造船了。對於這件事薛信忠當然是高興的,即便是封虯從未得罪他,但恨屋及烏,自然也懶得看封二還留在朝中礙眼。可就像封厲造船的成就一樣,人才不論做什麼都不會被埋沒。彆看封虯在兵部隻能做大哥的跟班,不顯山不露水的,可挑起工部下麵的幾攤活兒來卻是得心應手。不僅在開發融州南港展現出了相當的設計水平,更是憑著一副好口才與融州諸蠻相交甚厚,替大哥的船廠招攬了大批的工匠,同時也為新建的水軍積累了不少精悍的兵員。
可一家的老大往往性情總是忠厚純良些,老二的腦筋和主意總是比老大更多些。在封厲認真造船、操練水軍的那幾年裡,封虯雖說貢獻依舊很大,但從小就更機靈一些的他漸漸發現這片京中認為的蠻荒地其實簡直就是個發財的黃金窟。就拿每年往京裡報的開支來算,一名工匠的餉銀可以算到十二兩銀子,而實際上他用京裡爛大街的一些小玩意兒再加上一點彩絹瓷器做賄賂,很容易就能從蠻族部落首領那裡換來大把免費的勞動力。折算下來到每個人頭上,連二錢銀子都用不上。而即便是薛信忠再不喜封家兄弟,也不會對那幾萬兩銀子太過計較。人頭有人頭的賺法,還有許多這融州不產,隻能從內地運來的物件,幾乎封虯都能從中看到賺頭。一來二去,就在這偏遠之地,在大哥的眼皮底下,封虯幾年裡的收入居然不見得比同時期在相州鑽營發跡的孫維少上多少。
直到大哥被召回,封虯也就不得不放棄這處寶地,一並回京述職。此時趙宏手下正是缺人的時候,而且因為封厲的得寵,封虯自然也是功勞滿滿,於是就留在了京中做工部侍郎,主管軍器督造。這份新差事讓封虯的兩眼直冒金光,畢竟軍器督造這裡麵的油水可是比造那幾艘船大得多了。封厲作為大哥,自然也看出了弟弟這幾年來的變化,即便是不知道他究竟發了什麼財,但終究還是有不少耳聞的。但兄弟二人畢竟已不是孩子,路要怎麼走他這個做大哥的也隻能提點幾句,卻不能真的去左右。在一次語重心長卻毫無意義的談話後,封門雙傑自此天各一方,就連書信的來往也漸漸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