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七爺爺,南邊來信了。”尹長生揉著肚皮邁進門檻,手裡捧著一隻銀翎子。正在內室蒲團上行功的李正威雙眼仍是閉著,穩當地將胸中氣息緩緩吐儘了,才輕聲回問道“是都城還是前線的?”
“嗨,比那個可遠多了。”尹長生走到近前,自顧自地提起水壺搖了搖,口中一邊應付著一邊給自己倒了一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個淨乾。這樣頑皮的行為在這祖山裡他算是獨一份,可彆說李正威不生氣,連山上閉關的幾位李家老祖都是一樣喜愛這個尹家小子,哪裡還有旁人會管他。一來二去,這個外姓的小孫兒在李家那叫一個如魚得水,恐怕就算李牧之回來,也不會比他更自在了。
“你這孩子。”李正威寵溺地看了看尹長生,並未起身,而是抄起旁邊的一支拂塵,輕輕一揮,便用毛梢卷住了那隻銀翎鳥兒,毫不費力地捉來了自己麵前。隻見那鳥兒不愧是李家訓出來的,不僅沒有被這動作給驚了,反而像是熟悉李正威的氣息一般,興奮地從拂塵上跳下來,撲騰兩下翅膀,落在了老人的掌心。
“這鳥兒都——”
尹長生見老爺子又要拿他打趣,嘴快極了,截住話頭就接著說道“這鳥兒都比我乖巧——對吧?您老人家這麼說話也忒不講道理,這鳥兒可是我從山門一路接進來的,為了快點兒給您報信,肚子裡的燒肉都顛橫過來了,弄得我直犯乾噦,唉——我——還——不——如——鳥——,冤枉!”
李正威見自己半句話四個字換來了這麼一長段兒戲詞,無奈極了,隻好苦笑著搖頭去拆信卷兒。結果隻剛看了頭一行,臉上輕鬆的神色就僵住了。尹長生是多快的腦子,在第一時間便也反應過來,連問都不問,欺在近前一同觀讀起來。
“唐都將亂,太子靈柩秘遞入宮,禮部尚書趙伯修暴死,封厲攜妻侄肖酉時自水路來,家奴不知為何置肖與城南老店,獨去通報。因擔心禁軍盤查,已將其安置秘處。又候封厲一刻,不見入城,便依法隱禪師之策,往水路接應。與大公子阻楚國高手十餘人於碼頭,情急縱火焚舟數十,保得封厲之安全。此信落筆時已遠離天玄五十裡,及信達時,吾等應近融州地界,暫安,勿念。此信另有一份報於四爺,學頓首。”
老的是功法深厚,小的是耳聰目明,信不長,又是薑學執筆,言語簡略。因此二人讀的極快,僅在幾個呼吸間便知曉了全部內容。李正威沉默不語,明顯是在思考著事情,而尹長生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廢話,兩隻小手立刻便掐了訣,眉頭微微鎖著,明顯是暗中卜了一卦。
少許的安靜後,還是李正威先開了口“法隱要走了薑學,沒想到果真救了封厲一命,倒算得上是神機妙算。”
聽見這話,尹長生掐訣的手也鬆開了,沒等說話,嘴倒是先撇了起來,似乎是對李正威誇讚法隱頗有些不以為然地道“七爺爺,那和尚偷學得幾手三腳貓卦術,歪打正著罷了。”
李正威揮了揮手,並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再與尹長生來上幾個回合,接著又說道“三十年前,趙伯修曾微服重禮上過西祁山,那次就是我陪他渡的玉湖。當時你爹還年輕,與你大伯、二伯一起在湖邊敬了迎客酒,當時他也年近古稀了,坐了幾天船有些受不住,在喝你爹那杯酒的時候,手一抖,居然全都灑在了地上。這可把他給嚇壞了,連忙衝著山崖就跪了,還說了許多神仙莫怪的求情話。當時你兩位伯父已有修行,性格淡泊,隻是垂手在那笑笑。可你爹心善,主動去攙扶趙伯修,口中還勸著‘心誠自有福澤,既已飲我兄長兩杯薄酒,自能保你長命久久,莫要在意,莫要在意。’”
尹長生吐了吐舌頭,接話說道“哎,我爹那個嘴啊,抽冷子一句準的真跟神仙似的。也不知道真是我倆大爺的酒保著他活了九十九,還是我爹這一句給他妨死的。要是我爹沒說那句話,搞不好老趙頭這一百歲的生日說什麼也能挺過去了。”
“人各有命吧,隻是在這個關節上,唐國太子和趙伯修一起死了可是對我大秦極為不利的事。往小了說唐室內鬥很快便要見分曉了,說不得這戰爭就要全麵升級。往大了說這楚國錢氏要是真的李代桃僵鳩占鵲巢,那你大伯二伯的擔憂恐怕就要真的提前爆發了,許多準備眼下還沒完全做好,實在是過於倉促了。”李正威麵沉似水,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少了幾分平日裡那種威嚴霸道,反而顯出了一絲罕見的茫然和焦慮。
此刻李正威的神情與語氣都很不同以往,可以說哪怕是李振武那樣大大咧咧的人也能深切地體會到其中的複雜,甚至會被他的憂心忡忡給深深感染。但尹長生到底是打小就在西祁山上見慣了太多的大事,他望著李七爺那隨風輕顫的花白長髯,竟然麵帶輕鬆地說“七爺爺,您老人家彆那麼嚴肅。方才我掐了一卦,唐國的事複雜著呢,老錢家那些人雖然精於算計,卻仍舊無法算得過老天爺。況且昨夜東南天上確見貳星爭宮,紫薇雖偏於西北,卻光明如舊。反倒是正位之上那顆小星閃爍不定,一副雖停難定的模樣。”
李正威認真地聽著尹長生這番話,麵色也漸漸寬鬆了不少。通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他深知這孩子雖然年紀小,卻是西祁尹家的最後傳人,已將父輩三人的觀星、卦術及讖語的本事學得了大半精髓,唯獨就差些時間曆練經驗而已。他已經決定要把眼下尹長生這番話一字不落地記下,而且立刻就要傳給李正罡,以免四哥收到薑學的書信之後也和自己一樣過於緊張,從而在邊境戰事和秦國政局上做出過激的決策。畢竟李振武眼下傷了這件事雖然還捂得非常嚴實,可一旦全麵開戰,哪裡還能掩蓋得住。若是在兩軍陣前傳出主將重傷的消息,或許士氣一下子沉到穀底,造成不可挽回的潰敗也是未知之數。
“長生啊,”李正威到底是從大風浪裡走過大半輩子的人,既然已經定了心神,自然就分得出心想其他的問題。他望著四處亂看的尹長生轉了話題,“薑學就寫了這一封書信嗎?沒有第二隻銀翎子?”
尹長生似乎真的是肚子不舒服,轉了幾圈後癱坐在太師椅上抱怨道“七爺爺,您老人家一把年紀了,多注意點養生行不行?”接著提起那已經空空如也的茶壺,翻著白眼又開了腔“您一天就喝這麼點水可是不行,起碼得備上一提桶,這是我們老尹家的秘方,專治上了歲數之後那個啥——那個——啥的,您明白嗎?”尹長生話說了一半,又覺得內容有些不太禮貌,便嗯嗯啊啊擠眉弄眼地示意開了。
李正威早就習慣了這孩子的沒正形,從來也不跟他計較,甚至也極為難得地開口還了一句“那是你們山上弟子們服食丹藥過甚才落得的病根,托李家先祖的福,你七爺爺的身體還利落著呢,也不會像有的小饞貓似的,天天吃成消化不良。”說完瞧著尹長生那副氣鼓鼓的小模樣,就如同平凡祖父瞧孫兒似的,慈祥地笑了起來。
見李正威的心思輕鬆了,尹長生立刻也把孩童做派收了大半,露出了原本的少年老成。他可是尹家的獨苗,那心智成長的速度即便往少了說,一年也得頂上尋常孩子三年不止,莫說是年長幾歲的李牧之心思不如他,即便是將尹長生丟到前線給李振武去做參軍,恐怕腦子也是倍的夠用。
“七爺爺,您是在惦記我大哥吧。”
李正威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隨即又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唉,可不是麼。牧兒這孩子從來沒出過這麼遠的門,又剛沒了父親,我哪能不擔心。若不是你大伯的提議,以及法隱那老家夥的保證,我和你四爺爺說什麼也是不會舍得叫他去那麼遠的。”
尹長生看見自己一句話把李正威又給惹出些許惆悵,連忙勸道“七爺爺,您一個做大將軍的可不興老這樣啊。既然您相信我大伯,就該明白他說的那句‘南下三千裡,助人亦助己’定然是暗合天數的。就像我這根尹家的獨苗,此刻不就被送到姥姥家祖山避難了嗎。何況大哥是整個李家上萬人的未來領袖,此時前去大唐融州又是曆練而非渡劫,您還有什麼擔心的。”
尹太真那古井無波的麵容隨著尹長生的聲音立刻出現在腦海中,李正威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似的,使得近日風波不斷的心緒真的沉靜了下來。是啊,有當代尹家之主的窺天之術作引,還有法隱這樣的人跟著,即便是山高路遠又能如何。李牧之自小被四哥和他爹寵著,再加上在秦都扯慣了李振武的大旗,確實也該把空中樓閣般的本事錘煉錘煉了。更何況此刻天下還算將亂未亂,離著要命的刀光血雨還有點時間,就讓這雛鳥兒飛一飛罷。
“長生,鳥兒——”李正威快速地走到了書案前,提筆疾書了一張便條,同時叫尹長生把那隻正在門檻上踱步的銀翎子給捉來。尹長生清了清嗓子,口中發出一聲極為逼真的啾鳴,那隻銀翎子居然像受到母親召喚似的,立刻撲棱棱地飛來,落在孩子的肩上,還親昵地用喙子碰了碰尹長生的耳垂。這樣的場麵一時間將李正威都看得有些發愣,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這鳥兒——怎麼像是——你竟然也能與它對話?”
尹長生得意地晃著腦袋,口中又連著發出幾聲短促的鳥叫,催得那隻銀翎雀飛舞起來,居然在李正威麵前的空中畫了一個“李”字。見老人的嘴都被驚得合不上了,才笑嘻嘻地說道“嗨,使喚個鳥兒算什麼。七爺爺,孫兒可是在山裡長大的,西祁山裡那些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裡遊的,哪有跟我說不上幾句話的?還有我大伯二伯整天打坐,我爹又閉口不言,那些外門的弟子雜人見了我都躲得遠遠的,我也隻好跟這些動物們打打交道了。難不成我還要天天爬上齊天崖,跟那些封在洞裡的祖宗爺爺們吐苦水不成?”
話說的雖然輕鬆,可李正威一把年紀,自然聽得出孩子那隱在心底的孤獨與落寞,此刻疼憐的心思便又湧現出來了。有些動容地說“孩子,七爺爺知道你從小受了不少苦,不過現下已經到了這兒,你四爺爺也發了話,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要什麼就跟七爺爺說。雖然封著山,可在秦國這千裡江山之內,咱們家辦不到的事還不算多。”
尹長生難得地沒有耍貧嘴,而是一聲不吭地點了點頭,眼眶已然是微微泛紅。確實,西祁山中的環境往好聽了說是不問俗世,而對尹長生這樣一個天心聰慧的孩子來講就叫不近人情。他從小到大除了被父輩督促修行之外,幾乎能感受到的關心與親情至多也就是隻言片語和寥寥可數的點頭或眼神。而來到李家的這些日子,不論是李正罡和李正威,還是李振武和其他李家人,無一不把他當做自家的孩子去對待。這些近乎於溺愛驕縱的情感若換成個稍微幼稚一點的孩子,恐怕早就感動得天天哭鼻子了。
“您老人家就彆再加碼了,”尹長生揉了揉鼻子,壓住了情緒笑嘻嘻地說道,“青竹姑姑一天恨不得叫我去吃八頓飯,還叫了一堆族裡的兄弟們陪我到處折騰。這以後我要是習慣了,等再回山的時候準得不適應,我爹和我伯父他們不得天天收拾我麼。”
李正威也爽朗地笑了,一邊把剛寫好的書信縛在銀翎子腿上,一邊說道“沒關係,你都在祖地認過宗了,就算要回山也沒事,挨了收拾跑回來也就是了。”
尹長生臉上的笑容與眼眶的紅暈再次不自覺地變濃了,連忙打岔問道“七爺爺,您這又寫的什麼信?是往哪兒投的?給我大哥?還是四爺爺那邊?”
“不,這是給你大伯的信,快去發了罷。”
尹長生依言對那鳥兒輕輕溝通了幾句,接著在門口放飛了它,回頭時正看見李正威也在看自己,便開口試探著問“七爺爺,您——決定好了?”
“嗯,我這封信就是與你大伯知會此事。崇嚴老祖昨夜傳下話來,說天數既然指引我李氏一族要如此行事,即便是要麵對再大的困難,再大的犧牲,也是一定要傾全族之力去完成的。這是李氏全族的宿命。況且連你尹家人都做好了那樣的打算,我們俗世之人又哪裡能懷著僥幸的心理。我們這些老骨頭,無非就希望你還有牧兒等年輕人,可以將家族賡續下去,即便要讓我們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的。”李正威說這話時眼神蒼涼凝重,之前的那些慈愛竟然連一絲都沒有殘留。
“七爺爺——”尹長生的心緒也凝重極了,隻是低低地喚了一聲。
“好了,好了,孩子,咱們不說這些,今日還有不少的事要辦呢。”李正威摸了摸尹長生的腦袋說著,同時也拔步出門,口中繼續道“我要上山瞧一眼公主那邊準備好了沒有,你先代我跑一趟青竹那裡,讓她把慶林叫回來,我晚些也過去,與她談一些要緊的事。”
大大小小的銀翎鳥快速地在空中來來去去,與幾乎是萬籟俱靜的祖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些被隔在遠處村落裡的情報販子們用幾乎貪婪的目光望著天空,恨不得用眼神射下來幾隻,把那些隱約可見的小竹筒賣上個天價。但他們也隻敢想想,因為首先以那銀翎鳥的體型和速度,若不是用成千上萬的箭雨去攔截,是根本沒有可能在半空中將其截住的。另外就是李家把這些信鳥看得極重,據說哪怕是未訓成的雛鳥,都是有著完整的血統檔案,並且就算是出任務遭遇不測,也是活要見鳥死要見屍的。甚至有這樣一個江湖傳言,那就是膽敢截殺李家銀翎雀者,視同殺害李家直係子弟,必追殺終生,不死不休。甚至有些消息靈通的人,知道天玄之變那夜明月樓的渡鴉曾堵截過,最後帶回李沛文死訊的兩隻銀翎雀,後來真的被以家族直係子弟之禮葬在了李氏祖山之內,並且在江湖上也的確傳出了要殺兩名明月樓管帶殉葬的懸賞。雖然這個活計沒人敢接,可眼下不少人也都聽說了明月樓的九個明月使全都折在了兩軍陣前,並且大概率還是李振武親手擊殺的,而後不久這條懸賞就撤銷了,即便其中真格不為外人所知,可這哪裡會叫人不會生出些聯想呢。
情報販子們中是有能人的,既然不能捕鳥,可他們還是想出了一個能維持飯碗的辦法,那就是去計算從不同方向往來的銀翎雀數量,然後通過數據去大概推斷李家與哪一邊的溝通更頻繁,以此來猜想李家最近把側重點到底是放在朝局、戰場,還是與姻親尹家的交流上。這樣的辦法縱然談不上太大的準確度,可多多少少也算有點根據,即便不能繼續吃香的喝辣的,可起碼這一碗糠半碗菜還是要有著落的。
他們沒日沒夜地數著,即便不能每一隻都看得到,但起碼也記下了七八成,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些鳥兒雖然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安然地離開了,可其中有幾隻在接下來的路途上卻會遇到致命的危險,永遠也無法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