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自從那日把兩個明月使的腦袋交出去之後,朔陽城外的大營便立刻氤氳著一種如臨大敵的氣氛。不僅數百架拒馬幾乎擺到城牆根下,營外的巡查探馬也是晝夜不息。而且最關鍵的是,從那一天起,無論孫維以犒軍、送糧,甚至是增補餉銀的理由,都再也沒能將任何一個人派進那道營門。從某種意義上講,此時的虎賁旅把自己縮成了一隻刺蝟,而提防的對象也不是彆人,態度幾乎擺明了是在告訴孫維,他們防禦的目標就是朔陽。
在這些天裡,這位平時礙於一身肥肉,幾乎是步履蹣跚的孫大人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每天都要登上南門城樓朝外望一望。可每次當他扶著垛子朝左看時,總是被數裡外虎賁騎兵常訓時騰起的滾滾煙塵遮住大半視線。而當他煩悶中帶著希望朝右看去,那條從黃多綠少的丘梁中繞出來的官道上卻是人星零落,彆說是望眼欲穿的京城信馬了,就連普通的商旅百姓也因為邊關戰事而少得可憐。就像今日,孫維已經站在這裡足足一刻鐘了,但均下來也隻瞧見了五六個行人,其中居然三個都是乞丐。他們像是禿鷲般盯住另外一對路人,差點還因為狼多肉少而生出了內訌。
“老爺,咱們走吧。今天的太陽可毒著呢。”刺史府那個管家像是龜丞相一般貼著柱子,手裡一把大扇子用力地搖著。他的視線一直都被孫維那寬肥的背擋住,看見衣服先是在後脖頸那坨隆起的肉裡滲出汗來,然後漸漸流成了一條豎線,當這條豎線發展到後心時,汗漬從處又開始向兩個肩頭延展而去。這時不論他的扇子搖的再快,扇的再猛,也無法改變那一道道豎線最終互相勾連,使得這件相州的昂貴綢衫最終淪為了一塊汗巾的事實。
孫維沒有理會管家,這麼多年來,隻要不進京,他的衙門永遠都是一言堂。因此他的耳朵早就練出一種本事,那就是他認為是廢話的就真的聽不見,任憑你再反複絮叨,或是嗓門再大,也是毫無意義的。
管家望著正午的大太陽,無奈地搖了搖頭,隻好把酸疼的胳膊再繃出些力氣來繼續搖扇子,同時還小聲吩咐旁邊的奴仆道“你們先把涼茶備下吧,再加兩方冰,今日說不準又要多站些時候。”
而就在這時,孫維那龐大的身軀忽然在管家眼前動了起來,整個上半身忽然就在兩個垛子間朝外探去,動作是那樣的劇烈,那樣的叫人出乎意料。管家條件反射似的就將扇子丟了,一下子朝前麵撲了過去,嘴裡喊著“來人,來人呐!”同時臉就已經不管不顧地貼在孫維那汗透了的背上,用儘全力捉住了粗腰上那條寬帶向後拉去。
“滾!”孫維的暴喝與他那條腰帶的斷裂聲一同響起,從垛子中轉回的一張胖臉上汗水和怒氣各占一半。
“狗日的想乾什麼!造反嗎?”
臉頰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管家像根木頭一樣,原本將要朝後跌去的身子忽地又飛向旁側,腦袋一下撞在柱子上,頓時口鼻中就見了血。
“媽的,都是該死的飯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依照往常來講,孫維的怒氣總歸是更多地傾瀉在衙門那幫懦弱的官員身上,但今日不知為何,竟是如此狂躁地轉移在了自己這條最忠心的家犬身上,一時間滿城樓的衛兵和幾個隨從都被驚得瞠目結舌。雖然他們還在硬裝著目不轉睛,可實際上卻都在朝那一側偷瞄,仿佛每多瞧一眼那個平日狐假虎威的“二當家”今日的遭遇,就會使心中那些積攢許久的怨氣減上一分。
“大、大人,您、您……為……”
管家不知道是嘴巴被抽壞了,還是腦子被撞壞了,此時此刻竟是有些口齒不清。他勉強挨著柱子站起身來,臉上掛滿委屈和疑惑,還想著要問孫維為什麼打他。自己方才真的是以為孫維中了暑,要栽到城樓下麵,才做出那樣失禮的舉動,可這也是他的忠心,是他一心一意伺候主子的表現。他甚至也明白自己確實是唐突了,失手將孫維的腰帶給扯斷,叫主子的長褂散亂,丟了威嚴。但他真的就該遭到這樣的懲罰嗎?他想要開口問,即便孫維隻是把調子降下來,然後吩咐他再去辦彆的事,他也一定會提起一口心氣,忍住劇痛與眩暈去繼續辦好的,畢竟那就代表著主子還信任他,方才不過是拿他撒一番暑氣而已。可他恍恍惚惚間隻看見那個寬大的背影忽忽閃閃地走向了階梯,連一個示意的眼神也沒留下。他的耳朵裡呼呼地鼓著風,似乎這城樓上每個兵,還有反應過來也匆匆跟去的那些隨從都在憋著笑,那風就是由這些人的嘲笑彙聚成的。他從來沒當著這些“小的們”丟過這樣大的人,而且還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無妄之災。管家跟了孫維半輩子,可就在這半日的暴曬裡,他的心中居然頭一次升起了異樣的情緒。或許,那個真正被暑氣衝昏了頭的,是他而不是孫維吧。
“二老爺,您要不要緊?大人似乎要出城去,您要跟上嗎?”正在這時,耳旁的怪風被一個聲音給擾亂了,原來還真有一個小隨從留下來,沒有立刻跟著隊伍離去,此刻正關切地把冰桶放下,伸出雙手來攙扶他。
“滾!”
這次所有的衛兵都光明正大地朝這邊轉過頭了,隻是臉上那些憋了許久的笑此時都轉成了嘲諷,心中清一色地鄙夷著管家那一聲明顯是學著孫維,卻怪裡怪氣的吼叫。
小隨從的反應明顯沒有之前的管家那樣大,看樣子早就習慣了這位“二老爺”平日裡那種尊上卑下的模樣,隻是賠著笑,一言不發地繼續攙扶著他。而管家此時再想學孫維那一套,也狠抽小隨從兩個大耳瓜子撒撒氣的願望注定是要破滅了。因為他的四肢都軟綿得像脫了骨,彆說打人了,現在離了這小子,恐怕連邁步都是邁不動的。
孫維的身影已經很快就出現在甕城裡了,此時他已經全然忘了剛才在城頭發生的那個小插曲,畢竟在他看來,主人教訓自家的狗是件天經地義的事。而且方才他那樣激動地差點栽下高牆,實際上也是因為他同時看見了兩匹奔馬一左一右地出現在視線中,又幾乎以毫不相讓的速度朝著城門疾馳而來。他期盼了這麼久,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兩頭的消息居然像是約定好了一般,在如此燥熱的一個正午同時到來。
“報!虎賁旅曹承先將軍請柬到!”
“報!天玄北道驛急報朔州刺史府公文到!”
通報聲又是一起響的,兩匹快馬誰也不讓誰,並肩停在了吊橋上。但虎賁旅駐地離得近,近來屯駐數日歇息得也好,這一點顯然是那個趕了數日路的信使所不能比的,因此單憑著嗓門也算分出了高低。孫維領著隨從快步出來,目光晃動一路,最終還是停在了那個虎賁信使的臉上。
“哦?是曹將軍的請柬?來人呐,快快接來給我。”孫維的胖臉上堆滿了笑,揮舞著胖手使喚人。一個小廝聞言快步走過去,孫維似乎恍惚了一下,朝著身後看去,頭回到一半才想起管家似乎被自己的重手給傷了,此刻想必是還在城頭上緩著勁,便不再掛懷,而是繼續說道“還有,快把這位小兄弟的馬牽去喂些精料,人也請去喝杯茶。”
虎賁的令兵一開始似乎還有些納悶,怎麼這孫刺史料事如神不成?居然還親自開門接請柬。可就在他愣著神把封子遞過去時,又聽見孫維後麵的話,忙是把馬往回一拉,躲開了小廝牽馬的手道“孫大人,曹將軍有令,此請柬送達即刻複命,不得延誤。而且軍令也在,說明了不論人馬,不許吃喝收受朔州官員任何私下犒賞。多謝大人好意!”說罷也不等孫維回話,打馬便走,隻甩出一股塵土留在原地。
孫維的臉色立刻就變得不好看了,心想太子和白化延那般臭臉我也不計較,橫豎如今都是死人,你個曹家的小崽子也敢如此對我。什麼叫即刻複命?明明就是不必等我回複的意思!這他媽的是什麼請柬?分明是命令!一個小小的偏將,居然敢給我下不準拒絕的“請柬”?真是活膩了!主子都死了,你還仗的是誰的勢?
那個接信的小廝是機靈的,瞧著孫維陰沉著臉,幾乎要把目光都紮到虎賁營地去了,連忙悄無聲息地把另外那封馬同六的信也取了過來,到手一看,不僅送信的破牛皮袋子上全是一塊塊的暗紅,露出的信封一角上還有著一個清楚的血指印,連忙出口提醒孫維道“大人,大人,您快瞧馬千戶這信!”
孫維被叫回神來,慍怒地瞪了小廝一眼,隻感覺胸裡的那股邪火又湧了上來,可剛一抬手,眼睛也被那個“慘烈”的信件給瞬間吸引住了。於是禁不住抬頭去望那候著的信使,結果卻是看見了平平凡凡的一張憨厚臉,隻是下巴比常人朝前更撅了一點,就是俗稱的“地包天”,除此之外穿的不過是普通驛卒的打扮,再也瞧不出什麼端倪了。
孫維目光裡的意味很明顯,小廝立刻領會,朝著那邊叫道“你,過來,大人要問話。”當他得到了孫維一個微微讚許的瞥視時,心中更是快活。他可是在城樓上親眼瞧見了管家那場遭遇,但和那個留在上麵送冰的不同,他幾乎是立刻一路緊跟著孫維下來的。但他畢竟年紀還小,修煉得還欠火候,所以對於遠處那滿眼惡毒,幾乎牙齒都要咬碎的管家並沒有注意到。
信使恭恭敬敬地來了,給孫維行完大禮後就那麼躬著身子候著。孫維再次細細地將他周身打量一遍,壓住滿腹的疑問和焦慮,儘量和緩地問道“小兄弟,久等了,你來說說這信是怎麼回事吧?”
彆看那信使之前馬術不輸騎兵,可麵對孫維這位西北地頭上最大官兒的好臉色,一時間倒是緊張起來了,十分拘謹地回答“大……大人,回孫大人,這……這信怎麼了?我接到時就是這樣的,沒……沒人動過。”
見信使誤會了,孫維便要開口,但此時身邊小廝又急著表現起來,開口罵道“你個混賬東西,孫大人怎地是你那個狗心思?快說,你這信是何人叫你送的?怎麼如此臟汙!就在這一字一句地交待清楚了,隱瞞半句要你好看!”說完又邀功似的看向孫維,希冀著能得到一個比剛才更讚許三分的目光。而孫維也確實沒有叫他失望,臉上的肥肉擠在了一起,已經笑的完全看不見眼睛。於是小廝更得意了,甚至已經開始盤算自己或許也能成為同批仆從裡最出類拔萃的那個,或許一年半載也能做個總管也說不定。
一旁的信使聽見這番話,原本就豐沛的拘謹幾乎進步成了惶恐,口齒也更不利落,哆哆嗦嗦地說道“大……大人,小……小的隻是奉命跑差事,前些日子京裡亂子不少,我們都快累斷了腿,這……這信袋子是小的當值那日一大早就在站中擱著的,還貼了一張蓋著許多印章的加急封子,喏——在這。”信使說著又從懷裡一個布包中掏出塊臟兮兮的紙頭,孫維定睛一看,心中唰地一下就涼了半截,這塊皺巴巴的紙不是彆的,正是自己當初叫馬同六往京裡遞送太子焦屍時親手貼上的封箱條,眼下這雖然隻是一小段,但上麵的殘印卻還能看清楚“大唐朔州刺史”的字樣。
“不好,馬同六那一隊出事了!”孫維已經不用再盤問了,也不顧那信袋子的臟汙,胡亂地撕扯開,現出了被血幾乎汙染了一半的信紙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這信居然不是用墨,而好像是用一類的東西勉強寫的,因此但凡是被血泡過的部分,內容已經完全無法辨認了。
“宴……修之死……宮中毒……疑大人勾連伍裡……不軌,錢無咎使宗朝興殺卑職等……天降……千人死儘……僥幸……倘若還得命在,必儘速北上,麵呈餘密。”
密信到這裡便結束了,孫維見到馬同六那歪歪扭扭的簽名落在最後,上麵還有三指模糊的血印,顯然是在極倉促的情況下寫就的。他將這幾十個字讀了又讀,努力發動全部智慧與聯想,要把那些斷了的句子給連起來。可他一思考卻發現,馬同六這密報中的信息明顯極為重大,而自己居然很難勾勒出天玄城近期的大概情況。這一方麵與孫維近期煩惱事過多有關,比如與秦軍劍拔弩張卻含而不發的高壓對峙,比如在明月使全滅後,朔州境內全麵開展的滲透與反滲透工作。而且除掉外部的事,家裡也還有了不得的事兒令他煩心,比如就在他方才離家之時,夫人董氏還在哭天搶地,因為他那個寶貝獨生子從朔陽大火那夜躲出去後就再也沒回來,隻是中間托人寫回來一封模棱兩可的信,大約是說朔陽打仗太可怕了,自己會同幾個大戶公子哥去內地耍幾日再回來。而自那信起,人就像從世上蒸發了一般,杳無音訊了。
而另一方麵的問題是,自從馬同六那一隊人南下京城之後,自己這裡居然沒有收到任何旨意或命令,隻有五日一次的兵部例報在傳來傳去,其中不過是以鄧宣的口氣與他來往,問一些敵我雙方動態,以及軍資需求的問題,也根本沒有提及任何朝政之事,這是極正常又極不正常的情況。以他對宮裡和龐敬那幫人的了解,就算再有目的的挑挑揀揀,也一定會將京中大事選擇一種說法知會朔州,絕不可能連封往來的信都不寫。難道他們已經完全不在乎與秦國的戰爭,光忙著趙謹繼位,隻任憑我在這兒撐著?可即便這樣的話,起碼也要有些安撫和賞賜下來,再不濟也要開些空頭票之類的吧?這一言不發算怎麼回子事?
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孫維始終站在人群的簇擁裡一動不動地愣著神兒,而一眾隨從兵將們太了解他的脾氣,也隻好都安靜地陪著,連馬似乎都很懂事地呆立在那,連聲響鼻都不打。
“哐當!”就在這片人為的“萬籟俱靜”中,那個趕了大老遠路的信使忽然毫無預兆地用那個躬身的姿勢一頭栽倒在地上。這一下來得極為突然,不僅將周圍的隨從都給嚇了一跳,甚至連孫維都因為離得近又走著神而驚得渾身一激靈。
“來人啊!護駕!護駕!”那個小廝發出了一聲尖叫,張牙舞爪地就嚷起來了。可這一次他可以說是因為過於積極,又缺乏經驗,以致在錯誤的時間做出了錯誤的表現。隻見孫維的臉黑極了,用一種極為不耐煩的目光把他的尖叫給嚇回了嗓子。大袖一甩丟下了一句話“叫醫官來,把暑氣解了抬回衙門,必須給他弄醒,我還要問話。”
空氣中還飄散著濃鬱的汗臭,仆役和軍士們各自忙活著,遙遙看著這邊的管家早已離開了,隻剩下那個小廝在原地傻呆呆地站著,他覺得自己有點暈乎乎的,或許是也有些中暑,或許是那個得寵上位的夢已經徹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