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寧天下!
外城的城西,挹翠樓。
從門口進去就是連著幾個的小花廳,都是用來讓客人少坐的。此刻最外邊的花廳裡,正有兩個客人坐著。一個穿著青色棉布袍子,另一個穿得好些卻滿臉風霜,看著像是做生意的行商。
“你彆急,帶你來自然是有道理的。”青袍女人收回再一次看向外麵的視線,轉而瞥了眼坐立不安的行商。
“讓您見笑了。”行商勉強坐下來,卻好像坐在釘子上一樣,她強笑道,“您怎知殷六小姐會來?”
“誰說她會來?”青袍女人好整以暇地抿了口茶水,“就算那位樂意窩在金司衙門這種小地方,好歹是‘殷大人’嫡親的孫女,整個殷家的產業都歸她打理,怎麼有閒來這種地方?”
“但是您說——”行商臉色一變,停下來好一會才終於又強笑起來,“今天能帶我求一個機會……”
“機會當然有,卻不在殷六那裡。”見行商臉色一變,青袍女人卻依舊篤定,“這裡能撞上的那位,才真正是手眼通天。”
行商幾乎立即被勾去了注意力,她看看青袍女人的樣子也不像是拿大話誆她,猶豫一陣才繼續問道“您說的是哪位?”
青袍女人一擱茶杯,瞟了行商一眼,頓了好一會才慢慢吐出一個名字,“李鳳寧。”
“李……”行商一怔之後瞠目,“就,就是魏王府的那位?”
“那是當然。”青袍女人笑道,“還有誰叫這個名字?”
“但是……”行商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問了出來,“不是說魏王殿下不甚喜歡這位……”
“她喜不喜歡的,有什麼乾係。”青袍女人嗤笑一聲,眼中得色更顯,“我隻說一回事給你聽。上回有人也是像你這樣想開個新鋪,不過人家不賣北貨,是打家具的手藝人。那位李大小姐一句話,把人弄進尚器監裡去了。”
“什麼——”行商瞪圓了眼睛,瞠目結舌。
也難怪她如此驚訝。
所謂尚器監,就是專為皇宮打造器物的衙門。雖說為宮內做東西規矩大酬勞少,但僅僅憑著“尚器監”三個字就是一塊再好不過的金字招牌。隻出來一露口風,怕不隻是客似雲來。若再能得貴人青眼,好處簡直述說不儘。
行商猛地低頭去翻自己帶來的東西,隻是翻到一半,猛抬頭說,“李大小姐為什麼會來這裡……”
青袍女人見狀微惱,她冷哼一聲。“你沒聽最近的傳聞麼?那位大小姐因不喜家裡訂下的親事,已經在青樓住了大半個月了。”
“這個我自然聽過,隻是……”行商雖來安陽不久,城中人人熱議的事自然也不會不知道。
“這位除非不來,要來就一定是這家挹翠樓。”
青袍女子的語氣極是肯定,一副鐵板釘釘的架勢,行商正待再問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道清亮利落的男聲。
“兩位久等了。”
兩人同時看向門口,一個年青的男人挑起簾子走了進來。此時進來的自然就該是鴇父,隻是他看上去也就是二十歲的樣子。水潤的杏眼清澈明亮,雪白的肌膚光潤,柳眉不黛而黑,薄唇不脂而紅,加上唇邊那一抹似笑非笑,看著竟是明豔裡透著幾分爽利,極是亮眼的一個人。他隻平平常常朝那裡一站,穿得又灰灰褐褐極其普通,可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能牢牢地勾住兩人的視線。以至於後來又魚貫進來四個伎子,即便桃紅湖藍穿戴得十分鮮亮,也沒能分走兩人的注意力。
“奴家梓言見過兩位貴客。”隨著鴇父側身下拜,身後四個伎子也跟著一起行禮,“打攪二位說話了。這四個是挹翠樓裡一等的牌子,兩位看看可還能侍候茶水的?”這鴇父說話也是爽快乾脆,“若是不滿意,奴家去換了人來。”
“梓言。”青袍的女人站了起來,上去就拉住他的手腕,“可算見到你了。上次你說沒空,今天總可以陪我了吧?”
梓言即使手腕被人牢牢扣住,臉上的笑容卻絲毫不淡。“錢家娘子安好。”隻這一句的語聲略微低弱了幾分,那盈盈的軟意配上那自下而上的眼波流轉,一閃而逝的四目相交,倒仿佛是有幾分情意的。“今兒若是隻您一個,說不得奴家也要踐一踐前言。不過現下……”他瞟了行商一眼,似笑非笑地,“您是打算把貴友晾在那裡一整晚?”
青袍女人眼睛一亮,待鴇父梓言說到後麵的時候又懊惱起來。她大有扔下行商的意思,卻在轉眸向後看了一眼之後生生改了口,“就你會說話。今兒你倒得閒招呼我們,樓裡沒來貴客嗎?”
她這麼一說,行商不由眼睛一亮。
“您這是哪裡話來著,如今奴家也是脫了籍的人,自然隻在門口引客。”一下子就聽出對方是來找人而不是來花銀子的,梓言臉上笑容依舊紋絲不變,“哪裡有我進去陪的道理?”
“我可是聽說,‘那位’在你這裡盤桓好久了。”青袍女人拖長了音調。
她也不明說是誰,打量著便是要讓這鴇父自己露底的意思。而一旁的行商更是眼都不眨地看著梓言,生怕自己錯漏了一絲表情。
“兩位原來是找人來了?”梓言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照說京師裡貴重人多,我們這樣的人嘴上不牢容易惹禍,不過她卻是不怕的。”
青袍女人眼睛一亮,也是按捺不住,“那——”
“真不在這兒。”這梓言卻是搖搖頭,見兩人麵有疑色,“兩位隻想想我家東主與那位是什麼關係?她要真在我這裡一住半個月,旁的不說,我家東主可還有臉回家?”
兩人俱是一怔,回想一下,卻也忍不住點了點頭。
這間挹翠樓的東主乃是剛才說過的殷六。殷六名悅平,因在家中排行第六,所以外頭都這麼叫她。殷六的祖母乃是舉朝有名的尚書令殷大人,她有二女二子,幼子嫁入魏王府為正君,生下的嫡長女就是李鳳寧。所以殷六與李鳳寧乃是表姐妹關係。
殷六年輕,即便肯陪著表妹胡鬨,殷家長輩卻肯定是不許的。縱容侄女在自家開的青樓裡一住半月,傳揚出去整個殷家還要不要做人了?兩人越想,也越是覺得稍微有點臉麵的人家都不肯做這事,何況殷家的這個侄女還是皇家血脈,在聖人和太女麵前都常常來去的。
漸漸信了鴇父的兩人麵麵相覷,青袍女人因為事情沒了著落而有些訕訕的,行商重又愁眉苦臉起來。
這時,門外有童子鑽進來,踮腳在鴇父耳邊說了些什麼。梓言訝然一挑眉,不由得朝兩人那裡瞟了眼,卻到底沒說什麼。他打發了童子出去後隻笑盈盈地說“這四個雖是一等的牌子,顏色上卻是欠了點。也難怪兩位看不上,奴家這就去換幾個過來,再讓兩位瞧瞧。”
說著,他也不待人回話,膝蓋一屈行過禮後就帶著人出去了。
梓言從花廳裡出來後,先另尋了幾個伎子吩咐他們去花廳見人,自己卻急匆匆離開大堂。他一路沿著遊廊快步走著,穿過幾個頭牌伎子待客的水榭小樓,一直到了後頭角門邊的屋子前。
青樓裡邊再不同尋常人家,角門邊的屋子也是不用的。隻不過門外就是通往大街的後巷,後巷的另一邊又是一家米鋪的倉庫,隻要鎖好了門倒是非常清淨。梓言年紀輕輕就苦心經營到能從風月場裡抽身出來,自然不是那種隻圖吃穿不愁明朝的人。所以他隻把角門邊的小屋子收綴乾淨之後,便住在了這裡。
梓言為了避人,多繞了些路,加上一路急走,到門口時已經有些輕喘了。此時淡月初升,他手裡的燈籠倒還更亮一點。梓言看著被燈影照得模糊一片的房門,先定定神平息了自己的呼吸,又攏了攏頭發,才一步跨上台階,推開了門。
角門邊的屋子能有多大,床櫃桌椅之外,餘下的地方連臥榻都塞不下一張。於是窗邊那人即使被月光模糊得一時看不清眉眼,卻實在讓人想看不見都不行。
“舍得回來了?”看見那背影,梓言不知不覺先長長地舒了口氣,“先前不是說隻去玩幾天的?居然一去就是半個月。”他自顧自說著,卻不去那人身邊,先關了門,又轉身放下燈籠,最後拿了桌上的油燈來點。他一圈雜事做完也不聽那人出聲,這才覺出有些不對來。他眉頭一皺,“鳳寧?”一邊說,一邊走了過去,拉了拉那人的袖子。
站在窗邊的人慢慢轉過臉來,卻正是不久前才與母親吵過一回從魏王府裡跑出來的李鳳寧。她似是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眼睛雖是轉過來,眼神卻沒跟著過來。她眉頭微皺著,平素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卻透著一片茫然。她盯著梓言看了好一會才終於反應過來,硬扯起嘴角應了聲“梓言”。
她不笑還好,這勉強一笑,看著更是茫然。才剛已經連眉頭都挑起來的梓言不由得就擔心起來,“鳳寧,發生什麼事了?”
李鳳寧看著他好一會,卻終於隻說了句“沒什麼。”說過之後,臉又朝窗外轉了過去。
梓言眉頭一緊,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硬把她的臉又掰回來。他讓她看著自己,加重語氣又問一遍,“發生什麼事了?”
“哪有什麼事。”李鳳寧怔愣一下,然後眨了下眼。隻這麼一點功夫,她表情裡那些茫然竟然瞬間都掃得乾乾淨淨。她抬起右手貼在梓言的手背上,還略彎起一點唇角,“想你就來……”
任誰都挑不出毛病的表情卻令梓言惱了起來,他柳眉倒豎,抽出被她覆著的手,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你再這樣,我真生氣了。”
李鳳寧的嘴角垂了下來,“我回過家了。”
“回過家了?”梓言不解。
他的手這回被李鳳寧輕易拉了下來,再度出現在他眼前的,依然是那雙茫然且無措的眼睛。
“來,先坐下。”梓言也不催她,先拉她到書桌前坐下,又去套著棉套的茶壺裡倒了半涼不熱的水過來遞到她手裡,“我屋裡隻有這個了,你要是想喝好的,我去前麵給你拿。”
李鳳寧隻把茶杯放到唇邊,也不見她喝水隻是維持著那麼個姿勢,好半晌才放下來,“不用麻煩了。”
“不能說?”梓言一邊說,一邊也在她對麵坐下,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