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寧天下!
一直不停搖晃的馬車與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停下來之後,有人輕叩車身,“郡君,到了”。
但是纏繞著他的困倦卻不會那麼輕易離去,直到“唰啦”一聲車簾被撩起的聲音過後,他才慢慢地,也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
芮氏慢慢地起身,又慢慢地下了車。
等在門口的總管卓平立時就迎了上來,“郡君辛苦了。”
……“辛苦”?
這詞落到耳裡的時候,芮氏不由怔愣了一瞬。他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上那塊依舊在日頭底下金光閃閃的匾額“敕造安郡王府”。
安郡王府是他家,作為正君的他回府自然是大開中門的。芮氏的目光從匾額上落下來,他透過大門看向裡麵。
這裡的風景依舊與他頭回跨進府門時一樣,規整的前庭之後是巍峨的正堂,再看過去是隱約的花樹與亭台的簷角。
隻除了……
芮氏轉動脖子,看向站立在府門外的翊衛。她們一個個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裡,仿佛銅人木人一樣,即使與芮氏四目相接也依然隻有冷冷的毫無顧忌的回視。
果然,是不一樣了。
“郡君,”總管卓平立在他身側,輕聲稟報,“郡王說您若回來了,就請您快去。”
“嘩啦”一下,剛才還光鮮的世界瞬間變成了黑白兩色,隨之而起的是一股沉重陰冷的感覺,像冤魂一樣從地底伸出手來,化成劇毒的藤蔓將他全身都死死勒住。
“……郡君?”
他閉了下眼睛,聲音輕得自己都聽不見,“知道了。”
睿成皇帝李昱第四女,貴君薑氏之女,在成年時就獲封安郡王並得到敕造府邸的李鯤,她對芮氏來說不是個難相處的人。
……或者說,在他記事起就知道必須嫁到安陽來的時候,她的確是個不壞的選擇。
芮家原是平州的馬商,百年後的今天,赤月軍馬泰半出自芮家馬場,於是身為芮氏長房嫡子的他自出生起就注定必須嫁到遠離家鄉的安陽來。
愛情之類的太過奢求,畢竟像李賢那樣疼愛夫君的當世少有。相較之下,李鯤長得比楚王李麟雋秀,為人又不像誠郡王那樣假正經,何況在他母親亡故之後依舊尊重有加,對芮氏來說這就已經足夠了。
但是……
書房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芮氏不由停下腳步。
他身後跟著的一群人也停下腳步。
這間自從他嫁到這裡就一直來的屋子,不知為什麼越來越讓他覺得沉重壓抑,甚至讓他下意識抗拒起走進去的想法。
但事實上,他內心再怎麼抗拒,能做到的也不過是在門口多站一會而已。
甚至連氣都歎不出來的芮氏舉起沉重的步伐,走了進去。
一片混雜著某種腥甜和酒臭的濃烈氣味之後是一個幾乎就沒穿衣服的小侍。他眼神渙散,似乎認不出他是誰一樣,看見他之後還奇怪地笑著。淩亂的軟榻上躺著另外一個幾近□□的小侍,他雙眼圓睜口角流涎,身上到處都是烏青,雙腿還有乾涸後紅色與白色的道道汙痕。地上照例是多得他都不知道該朝那裡下腳走進去的酒瓶,還有……
“殿下,”芮氏抬眼看著一灘爛泥一樣躺在椅子裡的女人,然後用與其說是平靜還不如說是無力的語調開口,“您找我?”
穿著一身皺到看不出原來模樣的衣服,那個女人陡然抬頭。她表情陰鷙,雙眸滿是血絲,一句話幾乎從齒縫裡擠出來,“你去哪裡了?”
芮氏沒有立時回答。
隻是這麼短暫的靜默卻依舊激怒了那個人,“你又去求她了?”她陡然從座椅中跳起來,嘶吼著,“成王敗寇,你去求她就是讓她看我的笑話!”
是啊,的確是成王敗寇。就算他讀書不多,至少這麼直白的道理還是明白的。
一線酸楚突破了粘稠的疲憊,逐漸濃烈起來。
但是……
他還有孩子!
就算嫡女沒法子送出去,隻能跟她母親一樣活活困死在安郡王府,他至少還能把兒子送出去。
還有他的妹妹,芮家唯一的嫡女。如果她也跟著困死在這個看不到希望的地方,那他將來如何麵對已經在九泉之下的母父?
但是……
這些話是不能對她說的。
仿佛有人兜頭澆了盆冷水下來,叫芮氏心裡蓬勃又火燙的怒意瞬間消退下去。
“我隻是去誠……”他開口時,聲音澀啞無比,“三姐夫那裡坐了會。”
誠郡王被剝了官袍,可是誠郡王君卻顯然在妻主的沉淪之後,憑著自己掙出了一條生路。至少他的次女李羲農如今在禮部,至少他的幼子能得到今上“咱們家的孩子,妻主得好好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