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恥!
想到鄆王趙楷跟自己的關係,李慢侯一直覺得有些蹊蹺,被刺殺後這幾天他反複思考,但始終想不到他能有什麼地方得罪這個親王,相反他還牽強的找到了幾個他對鄆王的善意。
比如他勸過茂德帝姬逃離開封,其實也勸過鄆王,不是直接接觸,而是他對鄆王的弟弟莘王趙植和妹妹柔福帝姬趙多富的侍女說過,當時李慢侯還被蔡京囚禁在蔡府,他純粹出於一番善意。
但是勸說鄆王出逃,應該不至於讓鄆王要殺自己啊?難道鄆王擔心事情暴露,被皇帝追究?可是他已經逃了,又被皇帝追了回來,還怎麼會怕?
如同迷霧一般,李慢侯想不明白,卻越來越覺得可能跟此事有關。
不過一切都無所謂了,假如鄆王真的死了,他想不想殺自己,都沒有什麼意義了。
“消息確實嗎?”
李慢侯問道。
金枝搖搖頭“市井都在傳。聽說官府抓了好多造謠的,直接殺頭了呐!”
靠殺頭杜絕謠言,這力度很大,快趕上造謠傳金兵會再次南下的謠言了,但這種謠言,生硬的去打擊是杜絕不了的,這些天不是就殺幾個造謠說金兵南下的人,但暗地裡還是在流傳。其實隻要讓鄆王站出來,公開露一麵,謠言也就不攻自破,可官府寧可殺人,也不采取這種做法,反而讓人覺得蹊蹺。
金枝又道“還有人說,這是皇帝殺人。”
接著又迷惑道“皇帝為什麼要殺自家兄弟?”
這件事離奇就離奇在這裡,鄆王當年作為皇位最大的競爭者,對身為太子的當今皇帝造成的心理陰影很大,出逃被追回後,鄆王幾乎跟老皇帝一樣,處於一種拘謹狀態,從來沒露過麵。
彆說鄆王死了,就是老皇帝宋徽宗死了,最大的嫌疑人也是皇帝宋欽宗,因為他是最大的受益人。假如宋徽宗突然暴斃,連李慢侯都會懷疑,可鄆王一個落魄皇子,其實已經不構成威脅,拘謹鄆王,可能更多是出於報複,這種情況下,殺這樣一個王爺,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反倒是皇帝殺人的可能性不高。如同很多偵探小說一樣,最有嫌疑的人往往不是真正的凶手,因為他們被懷疑的可能性更大,反而不敢真的去動手。
李慢侯沒有回答金枝的問題,而是很嚴厲的警告她“這種事情千萬不要說出去!”
金枝點點頭“我可不敢說,亂說是要殺頭的。”
金枝也明白這個道理,那些造謠者不明白嗎?偶爾有人傳金軍南下謠言,李慢侯還能理解,因為隻要謠言傳出,一些物價就會飆升,就有人會發橫財,可傳鄆王被殺謠言,除了觸怒皇帝外,似乎沒有任何好處,除非有人肯這個好處。
“鄆王府哪天走水的?”
“昨天晚上!”
李慢侯更驚疑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一大早市井就傳遍了?太古怪!更古怪的是,官府效率奇高,竟然抓了好幾個人殺頭。
鄆王和世子被火燒死的消息還在繼續傳播,李慢侯則繼續忙著出逃計劃,絲綢、刺繡,還有大量圖畫。這些圖畫都是出自尋常畫匠,但水平還算可以。北宋是中國繪畫的高峰,宋徽宗這個大藝術家治國理政既不感興趣也沒有能力,可在藝術上,登峰造極,也做出了一些貢獻,尤其是繪畫上,他開辦了畫院,創辦了畫學,這是人類史上的首次,將繪畫引入科舉考試,畫家可以像讀書人一樣考試,考中的也會得到相應的官職,因此民間學習繪畫的人很多。大多數人是考不進畫院的,因此有的賣畫為生,有的則是出於興趣,看著自己的畫作被人買走,哪怕不缺錢也很高興。
而在皇帝和蔡京這樣的藝術家權貴引領下,普通百姓也熱衷於用繪畫裝裱門庭,中等人家中已經普遍在牆上掛畫,普通茶鋪、酒鋪中都會懸掛畫作裝點門麵,提高檔次吸引顧客,窮人家買不起,卻可以租,市麵上出現了專業的出租繪畫的鋪子,專門做窮人家婚喪嫁娶裝點時候的臨時租用生意。
同樣也有一條街道,專門經營這類物品,叫做高頭街,明清時期改稱書店街。李慢侯在這裡采購了大量精品畫作,他是有鑒賞能力的,甚至比自幼接受這種訓練的張妙常還要強,因為他做過這樣的生意。他曾經碰到過一些顧客,收藏書畫還隻要宋以前的,認為宋代之後的畫根本不叫畫。因此李慢侯對宋畫更加了解,品評起來不但頗有大家風範,而且有曆史積累的不同的鑒賞哲學,說的不少書畫鋪的掌櫃都佩服不已,將自家鋪子裡的精品紛紛請了出來,供李慢侯品鑒。這門生意就是這樣,真正懂行才會被尊重,才能看到真正的珍品。
接連收集了好幾天精品字畫、繡品,訂購了一批絲綢,最後還買了不少印染畫布,貨才算準備的差不多了。
馬車夫天天跟著李慢侯,突然有一天告訴他一個消息,說茂德帝姬生病了。說是感染了風寒,已經臥床不起。
擔憂是擔憂的,可擔憂的很糾結。感情上,李慢侯一聽公主生病,就不由心急。可理性卻告訴他,他不應該擔憂公主生病與否,那是彆人家的妻子,他這樣的擔憂似乎都是不應該和不道德的。
終於忍不住李慢侯還去公主府看了一下,公主府門前馬車川流不息,全都是來探視的權貴,其中大多是宋徽宗的女兒們,是一個個公主。皇子們要避嫌,倒是沒見過一個。
也跟公主府中的護衛和侍女們打聽過,都說公主那夜遊湖感染了風寒,第二天就病了。一算日子,李慢侯發現正是他最後一次跟公主見麵那天。
風寒,是一個中醫詞彙,其實包羅了很多種不同疾病,普通的感冒是風寒,病毒感染也是風寒,總之隻要感冒流鼻涕都算風寒,因此可輕可重,因風寒而死的都比比皆是。
公主都臥床不起了,顯然不是普通感冒。奈何他可以求見公主,跟公主在畫舫上約會,可是卻不能公然進入公主閨房。沒有公主的命令,連駙馬都進不去,更何況他一個護衛。
所以隻能乾著急。
公主生病這件事,竟然也跟鄆王府失火一樣傳進了市井,連金枝買魚的時候都聽到了。同樣傳的越來越離譜,甚至有人說公主撞了邪,有說公主得了惡疾等等。不過這次,開封府並沒有打擊謠言,畢竟達官貴人生病這種事,沒什麼危害,尤其是一個公主,哪怕病死了,也影響不了什麼。
李慢侯能做的,也就是站在茂德帝姬閨房前看看,凶惡的嬤嬤和好不容情的護衛甚至不允許他靠近。
而閨房中的茂德帝姬躺在床上,並不知道這一切,她反而覺著男人都是無情之人,無論他是一千年後的還是一千年前的。
來看過她的,主要是一些姐妹,出嫁的和未出嫁的公主。那些兄弟,有心的,遣妻妾前來,疏遠的,遣侍婢前來。皇帝則派了禦醫來看過,派太監來撫慰罷了。皇家的情感,無非就是這樣。至於其他人物,一個都沒有,不是公主真的就沒有一個朋友,而是茂德帝姬如今的身份,讓人不敢親近。她也曾病過,蔡京當宰相的時候,她父親宋徽宗當皇帝的時候,無數高官顯貴派自己妻女前來探望,帶著豐厚的禮物,唯恐不能表達他們的關切之意。現在一個個則避之唯恐不及,無非是因為她父親成了囚籠中的太上皇,她公爹成了貶謫下的佞臣罷了。
茂德帝姬看的很開,卻也看不開,不然也不會一病不起。
那日從李慢侯口中得知自己的死法,他羞惱、恥辱之後,是深深的恐懼。夜裡噩夢連連,後半夜出了一身冷汗,不及天明,就感到渾身乏力,大夫說是染了風寒,開了湯藥,吃下去也不見好。
也許會這樣一死了之,或許該這樣一死了之,這樣想著,茂德帝姬找人叫來駙馬,交待起她的後世。
不幾天,茂德帝姬真的死了!
得知死訊的第一天,李慢侯也很難受,卻沒有他想象的那麼難受,隻是有種心愛之物丟失的哀傷。他還能照常工作,這幾天一直忙著修理漕船,將船送去城外專門的船廠進行一次徹底的翻修,這艘船將伴隨他們近十人南下江南,有任何損傷都是隱患。
李慢侯第一時間去了公主府,公主的靈堂設的很大,祭奠的人很多,他卻不知道他能以什麼方式去祭拜,問過府裡的司承,說是府中臣僚要到最後一起祭拜。
此後數天,李慢侯總是睡不好覺,腦子昏昏沉沉,親近之人死去,總會對他精神深層有很大觸動,但這一次卻沒有,腦子空白一片。李慢侯開始對自己失望,他覺得他可能是一個生性涼薄之人。或許他對這個公主從來就沒有動過感情,以前的種種曖昧,不過是對方特殊身份帶來的獵奇。
對此李慢侯隻是對自己失望,卻立刻接受了對自己的這種反省。因為他本就不怎麼相信愛情這種東西,認為不過是年輕時候對激情的一種朦朧的不清晰認識,一個獨立的人,怎麼可能愛上另一個獨立的人,一個人可能連自己都不會愛,和談愛彆人,尤其是當這個彆人還是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沒有任何無法割舍的自然紐帶的時候,愛才是奇怪的吧。
李慢侯一直認為他早就將感情看的透徹,經曆過背叛的他,早就不相信這種虛無縹緲的事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