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有道理。榮誠,你讓囊侍講寫一份詳細的折子上來,這樣的人才當個侍講實在有些可惜了!皇上,可否把他抽調到戶部用一段時間?”
“隻要於國有利,朕準了!”
一個太監突然從外麵跑了進來,把一份折子交到馮保的手上,又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馮保臉上露出喜色,走上前來拜服在地,高聲恭賀道
“啟稟萬歲爺,遼鎮大勝!張學顏與李成梁聯名上奏春節期間,在遼東團山堡,遼鎮將來犯的韃靼虜匪斬殺了八百多人,其餘虜匪潰敗而散。”
“哦,快快,趕緊把折子拿過來給朕看看。”朱翊鈞臉漲得通紅,滿臉都是喜氣洋洋。
小皇帝和張居正兩人都細細的看完奏折,頓時感到心情舒暢,君臣倆相互恭賀,一時間,文華殿裡歡笑聲響成一片。
張居正無意間瞥見王實若有所思,表情有些奇怪,這讓他很意外。有些好奇的問道“咦,榮誠,你怎麼了?”
王實看看滿殿高興的人,遲疑了一下,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搖搖頭說“沒……沒什麼!”
這更加引起了張居正的好奇心,連小皇帝也注意到他有些異常,便忍不住催促道“王卿,有話就直說。彆吞吞吐吐的,這可不像你的性子。”
“呃,這個……臣還是不要說了,說出來掃興。”
“朕讓你說你就說,哪那麼多廢話!快點,彆磨磨唧唧的。”
小皇帝聲音有些大,文華殿裡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實的身上。
王實看看張居正,又瞅瞅小皇帝,終於還是咬咬牙說”皇上,那臣就說了!團山堡大捷的消息,隻怕另有蹊蹺。”
此話如同一道驚雷,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雷的不輕。馮保一聲哀歎,這小子純粹就是個棒槌呀!什麼話都敢往外蹦。
張學顏和李成梁都是朝廷大臣,他們上的折子豈是隨隨便便可以質疑的。王實這家夥時而聰明得過份,時而魯莽的不像話,真是罕見的一朵奇葩。
首先臉上掛不住的就是張居正,這兩個人都是他親手提拔的,非常器重的親信。要是他們倆人有問題,那豈不是說他毫無識人之明嗎?
因此他臉一沉,斥道“住口!不許信口開河。軍國大事,朝廷封疆大臣,豈是你可隨意妄言的。念你年紀尚幼,這次就不與你計較。還不退下!”
張居正的疾言厲色沒有嚇倒王實,反而激起了他的倔脾氣。
王實脖子一梗,反駁道“閣老,你也曾在隆慶年間主管過兵部,下官問你,你可曾聽說過韃靼在數九寒天時騷擾邊境?”
張居正一愣,回想一下。有些遲疑答道“……沒有。”
“閣老可知,這遼東邊境,一過霜降就寒風凜冽,立冬之後更是冰天雪地,這時候韃靼人都縮在氈房裡躲避嚴寒,怎麼可能犯邊呢?”
“你是說這裡頭有詐?”
“依下官判斷,肯定有詐!而且,捷報說斬獲虜首八百餘級,殺了這麼多人,肯定是一場很大規模的戰爭。
既然是一場大戰,事前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閣老,下官問您,開仗之前您可收到遼東方麵傳來的加急情報?”
“沒有。”
“閣老,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下官隻是覺得有些蹊蹺,不敢隨便下結論。但是隻要派人去檢查,真相就會浮出水麵。”
“檢查,檢查什麼?”
“當然是查這些首級,到底是不是韃靼戰士。哼,下官擔心這些首級裡麵有婦女兒童,或者是一些糟老頭子。”
這話明顯的帶上了怒氣,這王實膽大包天,話裡有話把張居正都罵上了。朱翊鈞有點想笑,又覺得不妥,趕緊憋了回去。
張居正倒是沒想那麼多,他現在腦子裡是一片渾沌,心亂如麻。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可就是大麻煩了。他的仕途將受到沉重的打擊,到時候,首輔這個位置能不能坐穩還真不好說。
理清了頭緒,張居正臉色鐵青地說道“榮誠,你對團山堡大捷的分析深有道理,老夫險些釀成大錯。皇上,老臣馬上派人前往遼東密查此事。”
小皇帝突然問道“張先生,如果榮誠所言鑿實,朕該怎麼辦?”
張居正想了想,答道“皇上九五至尊,賞罰之事,尤當謹慎。若捷報是真,賞當其功,則賞一人而天下知所勸。反之,罰當其罪,則罰一人而天下知所懲。
皇上,若賞罰不明,則會給好大喜功,虛報邀賞者,留下一個可乘之機。”
朱翊鈞點點頭“朕明白了。先生,如果真的是殺良冒功,李成梁、李如鬆父子呢,朕該如何懲處?”
朱翊鈞這下子問到了關鍵之處。好在張居正剛剛就想過這個問題,立刻答道“啟稟皇上,對這父子二人,既要懲罰,又不能太重,終要網開一麵。”
“這是為何?”
“薊鎮戚繼光,遼東李成梁,是當今兩位最有軍事才能的大帥。皇上登極六年,正是有這兩人率部拱衛京師,三千裡邊境才平安無事。
各路虜酋,一聽到這兩人的名字都聞風喪膽。古人言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如果細數李成梁十幾年來鎮守遼東的功績,則這次殺降冒功隻是小過。老臣猜想,李成梁大概也想有一次大捷來慶賀皇上的大婚,他事雖做錯了,但卻是一番好心,還請陛下網開一麵。”
王實聽聞此言,忍不住在旁邊撇撇嘴。心裡吐槽張居正執政十餘年,最大的問題就是姑息養奸,縱容李成梁的做大,李成梁養寇自重,為大明王朝培養出一個掘墓人——奴爾哈赤。
這真是應驗了那句話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張居正為了保住首輔的位置,無原則的妥協。有了私心作祟,的確是人無完人。
王實的動作雖小,還是被高居上首的小皇帝瞧見了,他抿了抿嘴,忍住沒有發問。朱翊鈞從這番話中,明顯聽出了張居正對李成梁父子的偏袒之意。
這一點,朱翊鈞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在君臣平常交談中,張居正不止一次向他灌輸這樣的用人之道對於能臣乾吏和胸富韜略的專才,不但要大膽使用,而且要善加保護。
特彆像軍事將領,不可輕易撤換。一旦立功立刻行賞,若有小錯則善意訓諭。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若因噎廢食求全責備,勢必會導致賢人在野庸官滿朝的可怕局麵。
張居正方才所言正好體現了這種理念。朱翊鈞心裡同意師相的觀點,於是問道“那究竟該如何懲處李成梁父子呢?”
“父子倆都降爵罰俸,留在原職戴罪立功。”
“這樣是不是太輕了?那些禦史言官豈不有意見?”
“意見終會有的,但有李成梁一人在,就能保遼東一方平安,滿朝文武.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
“這倒也是。”
朱翊鈞覺得張居正處事縝密,把什麼都想好了,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便道,“張先生,就按你方才所言去辦吧,先調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如果真如榮誠所說,就按剛才的辦法處理吧。”
“臣叩謝皇上,唉,臣慚愧!遼鎮出現這樣的事,老臣真是用人不明,請陛下責罰。”
“先生不必如此,誰都有走眼的時候,再說事情還沒有最後的結論。即使這是真的,也怪不到先生的頭上,這些人實在是利令智昏,做的太露骨了。”
安慰好張居正。小皇帝扭頭對王實說道“榮誠,正好你今天來了。待會兒你陪朕去見見母後,母後有話問你。”
張居正見小皇帝有了逐客之意,立刻俯身施禮“皇上,老臣告退。”
“先生走好!記得按時歸來。”
“臣遵旨。”
……
看著張居正遠去的背影,步履似乎有些蹣跚。小皇帝轉過頭來,盯著王實上上下下的打量。王實有些莫名其妙,看了一下自己,沒啥地方不妥啊。
張嘴問道“皇上,你瞅啥?”
見王實又開始扮豬吃老虎,小皇帝噗嗤一笑。通過這段時間的交往,兩個人平時說話隨便慣了,張居正一走,兩個人又恢複了平常的狀態。
小皇帝說“哼哼,沒想到你這莽夫倒是獨具慧眼,心思縝密的可怕。瞅啥!我瞅你是不是膽子長毛了。竟敢質疑當朝首輔,也不知道留些麵子,搞得張先生下不了台。”
“哼,這算什麼?下不了台總比收不了場好!如果你糊裡糊塗的獎賞了這些人,等到紙包不住火的時候,那時候才真的下不了台。張先生又不是神仙,再怎麼強,也不可能做到麵麵俱到,從不犯錯。”
“嗬嗬,你說的有道理!朕剛才看到你對張先生處理李成梁和李如鬆的法子,有不同的看法。要不說來聽聽。”
“還是不要了,想起來就鬨心。再說朝廷大事,豈是我小小的明威將軍可以摻和的。”
“你少來,這段日子你摻和的事還少嗎?快點說來聽聽。”
“你把我留下來,就想問這個?”
“你說呢?你又不是什麼千嬌百媚的大美女,長得就像個鐵塔,站在你身旁我都有壓迫感。行了,彆杵著了,你還是坐下說吧。馮伴伴,讓其他人都退下。”
“老奴遵旨!”
朱翊鈞重新坐回座位,然後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隻留下馮保在身邊伺候。馮保目睹這一幕,驚訝的合不攏嘴。他的心裡有些五味雜陳,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自己服侍了小皇帝這麼久,也不敢這麼隨意。今天看來這棒槌深得小皇帝的信任,甚至不亞於張居正在小皇帝心中的地位。
“嗬嗬,對皇上呢,下官是沒什麼好說的。不過對朋友呢,在下還是可以說一兩句。”
“快點,快點!現在朕不是皇上,是朱翊鈞,彆繞什麼圈子了,有話直說。”
“好好好,我就對自己的朋友講講。說實話,我的確不讚成張閣老處理李成梁的方法,這開了一個很不好的頭。
張先生也有難言之隱,改革已經到了關鍵的時候,如果他的首輔位置由於這件事遭到質疑,隨後的改革就推行不下去了,因此他隻能做出妥協。”
“嗯,我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決定按張先生的意思辦。”
“也許這的確是張閣老現在最好的選擇,這我理解。但是這帶來一個巨大的隱患,將來可能會危及到陛下的子孫後代。”
“啥?如此嚴重!你的意思是李成梁將來可能尾大不掉,按照你的書上所說的遼鎮會軍閥化。”
“嘿嘿,這樣說還有些早,也不會有人相信。但是這次的姑息,會發出一個錯誤的信號給李成梁。那就是如果遼鎮還有邊患,朝廷就會容忍他。”
“咦,有道理!我倒是沒想到這層。那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
“小兄弟,你想想看,像李成梁這麼聰明的人,肯定會用對他最有利的辦法。那就是養寇自重。”
“嗤,有道理,如果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不錯,你現在還懂得換位思考了,有進步!“
“過獎過獎。嗬嗬,誇的我都不好意思了,都是大哥教的好!”
”如果李成梁這樣做,後果就是,遼鎮上下肯定會有樣學樣,長此以往,就會帶來一個隱患。遼東的白山黑水之間,那些女真人、通古斯人因為環境造就了他們強悍的身體和個人作戰能力。
遼鎮養寇自重,這些人會借勢而起,部落之間互相吞並,形成一個個大部落。同時,正是遼鎮邊軍養寇自重,必然導致邊軍日益衰弱。反之,那些漁獵民族會越打越強,總有一天會取而代之,成為遼東的主人。
這些蠻部生性彪悍,又悍不畏死,掌握了遼鎮的資源後,隻要出現一個英雄人物,把這些力量整合起來,就會直接威脅到大明的安危。
俗話說,天有不測之雲,一旦中原遭遇天災人禍,大明江山就危險了!”
話音剛落,小皇帝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他被王實說得汗毛都豎起來了,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又通曉曆史。他知道王實的話絕不是聳人聽聞,真有可能導致這樣的後果。
“王實,那……那還怎麼辦?”
背後傳來一個顫抖的聲音。兩個人回頭看去,來得正是李太後。王實趕緊叩頭見禮。
“免禮,來這邊坐下。馮保去叫永寧過來。”
李太後這時候已經鎮定下來,她一臉慈祥的看著王實,倒有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的模樣。
王實對這位潑辣的李太後有點發怵,這女人變臉就如同翻書,你根本猜不到她下一秒是個什麼表情。磕頭後在下首坐了,老老實實的等李太後說話。
很快,永寧公主跟著也到了,進門就看到王實,看著王實兩眼放光,一路走腦袋就以王實為圓心轉動,終於在李太後背後站定,把手放在李太後的肩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