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用過早膳,一天的學習與政事又按部就班地開始了。小皇帝出了乾清宮,向西暖閣趨步走去。剛進入殿中坐下,太監就來報告張居正在殿外求見。
小皇帝聽了,腦海裡禁不住閃出現了那個高大的身影。嘿嘿,俺這位妹夫,拿著雞毛就敢當令箭,這才去海參崴不到兩年,連李成梁的人都敢殺。也忒猛了!
話說十幾天前,遼東巡撫張文顏急報,駐守邊關的兩支朝廷邊軍竟然發生了武裝衝突,打死打傷超過三百多人。
以前邊軍相互之間發生衝突,打打架,死傷一兩個倒是很尋常的事。但這次可不一樣,兩千人發生了陣戰,還死傷幾百人,這是大明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大事。
山海關外的北地邊城爆出了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頓時引來了眾人的關注。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到具體的情況以後,北京城中的大小臣工頓時雷得不輕。啥?李成梁被人欺負了!俺今天是不是起床的姿勢不對,耳朵聽岔了?
前幾日,遼鎮李成梁和奴爾乾都司王實給皇上遞的折子,也先後送到。裡麵各持一詞。好吧!破天荒的,兩個武將打起了筆墨官司,再一次引起了朝廷的轟動。
李成梁在折子中,那真個是如泣如訴。他控訴王實借口遭到襲擊,故意挑起邊釁,越境兵圍建州衛城赫圖阿拉,炮擊建州衛,打死打傷邊民無數。還隨意緝拿建州衛大將洛寒,將其逼得自殺。
更令李成梁憤怒的是,王實還膽大包天火並遼鎮,打死了前往調停的李成梁愛將義子李平胡,打死打傷他的部下一百三十二人,俘虜四百餘名遼鎮兵馬,至今都扣押在海參崴。
如此種種罪行,簡直罄竹難書。李成梁泣血呼籲朝廷王實飛揚跋扈如此,根本視朝廷律令無物,懇求皇上予以嚴懲,將其革職查辦!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王實的奏折則針鋒相對。詳述了事實來龍去脈,他揭露遼東總兵李成梁勾結努爾哈赤,派遣洛寒率軍聯合薩爾滸、章佳、界幾三部二萬人馬,偷襲奴爾乾都司永寧寺衛所,妄圖消滅奴爾乾都司,維持李成梁在遼東一家獨大的局麵。事敗以後還殺人滅口,毒死了唯一的證人洛寒。
王實在奏折中還聳人聽聞的指出李成梁於邊事又常有敷衍之舉,有養寇自重之嫌。據坊間傳言,李成梁扶持努爾哈赤,目地是襲占朝鮮自立。朝廷不得不防。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王實還提出了證據李成梁隻要努爾哈赤表示忠心,即“保奏給官”,甚至“棄地以餌之”。
因此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努爾哈赤的建州衛勢力能夠在遼東的崛起,統一女真五部,與李成梁的包庇不無關係。
奏折最後,王實強烈要求朝廷徹底調查李成梁,對他實行雙規。……謂之獻地,不止棄地,謂之通虜,不止啖虜。楫與成梁之罪,可勝誅耶。
……
這下倒好,邊關兩位大將,針尖對麥芒。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個人相互潑臟水,罵大街。簡直是一筆糊塗賬。內閣對這兩份折子也爭執不休。
李成梁的靠山申時行、許國、王錫爵等人認為王實無中生有,打壓當地少數民族。又肆無忌憚火並遼鎮,朝廷應該予以嚴懲。支持王實整肅關外的人也很多,這裡麵不乏有識之士。
當然輿論呈兩邊倒,更多的是銀元的魅力!
李成梁是個大財主,不過這次遇到對手了,這王實更有錢啊!大把的銀元撒下去,那些禦史言官紛紛站出來說話,氣勢更是超過了維護李成梁的勢力。
朝堂上唇槍舌劍,官員形成了兩派,各不相讓。事情拖了幾天,也沒有一個結論。
當張居正行過陛見之禮剛剛落座,朱翊鈞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張先生,這兩份奏折中所言之事,究竟誰真誰假”
“應該都有真有假。”
“啊!這……這如何判斷?”
“皇上,據下臣猜想,李成梁唆使努爾哈赤攻擊奴爾乾都司是真,想要在朝鮮自立是假。皇上可以差人前往遼東秘密查訪。”
“啊,這麼說來,王實的確是遭到偷襲,所以才興兵報複的嘍!那他怎麼又乾掉了李成梁的部將,叫李……李什麼來著?”
“李平胡。”
“對對,就是這個名。王實乾嘛打死他?”
張居正露出一抹微笑,答道“無它,立威而已!”
朱翊鈞恍然大悟,他氣咻咻地說道“這王實膽也太大了,竟敢火並遼鎮,他才多少人?也不怕事情鬨得不可收拾。還好李成梁為人穩重,沒有與他衝突。”
張居正臉上露出一抹苦笑,再次一盆冷水潑下來。說道“皇上,恐怕您說錯了,這件事怕是沒有這麼簡單。”
“哦,張先生,難道這裡麵還有什麼門道?”
“老臣想,李成梁不是不想報複,隻是不能。我太了解這個人了,他是咽不下這口氣的。真實的情況應該是他被王實打怕了。”
“啊!竟會如此。此話當真?先生又是如何所知?”
朱翊鈞嚇了一跳,在他的心目中,李成梁和戚繼光一樣,是大明難得的勇將,這樣的人竟然會被彆人打怕。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張居正苦笑著從袖子裡掏出一封信,雙手奉到小皇帝麵前。小皇帝接過一看,這是一份家書。是張嗣修寫給張居正的私人信件。
張居正坦誠相待,朱翊鈞倒是有些猶豫,遲疑的看向張居正。張居正神情坦然,平靜地點頭示意小皇帝打開。
小皇帝打開一讀,頓時被裡麵的內容吸引住了。張嗣修在信中描述了他在海參崴這一年多來的經曆,大部分都是瑣碎之事,不過格外吸引人,比奏折有意思多了。
信中他告訴父親海參崴雖然很冷,但物產豐富雲雲,他還描述了自己參加捕鯨的經曆,讓小皇帝看的有些入迷。
張嗣修還提到了自己與王興的爭執,闡述了海參崴的重要性。他提到了羅刹國和日本的情況,並且說他現在也以為這兩國未來將會入侵大明。必須加以防備。
信中提到了庫頁島,說王實在島上興建起了城堡等等,以前朝廷不知道的事情。一直看到信的最後,才提到了這次與遼鎮的衝突,看樣子是臨時補充的內容。
張嗣修說自已恰好全程經曆了這件事,很清楚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張嗣修說王實訓練了人數約一千五百人左右的新軍,這次第一次投入實戰。非常的厲害。
這隻小小的軍隊在特林城下一舉殲滅了近兩萬部落軍隊,隨即又展開了追擊。一直追到赫圖阿拉城下,逼迫努爾哈赤交出帶兵攻擊特林的洛寒。
努爾哈赤先是派人出城敷衍,又派人去遼鎮求救,李成梁派了李平胡帶著一個千總的騎兵前來救援,兩軍發生了對峙。
王實不依不饒絕不肯退兵,一貫霸道慣了的李平胡,見王實騎兵很少,大部分都是火銃兵,就想嚇唬一下對方。
李平胡率領的騎兵去衝擊王實的戰陣,不料王實根本不管對方是玩真的,還是玩假的,直接反擊。一個照麵就擊潰了李平胡的大軍,打的對方滿地找牙。
王實率軍親手活捉李平福,當著努爾哈赤的麵砍了他的頭,並開始發炮轟擊赫圖阿拉城,最後努爾哈赤服了軟,乖乖地交出了洛寒,隻不過是具屍體,據努爾哈赤說這人是自殺的。
張嗣修在信中把整個過程寫得很清楚,也沒有帶上自己個人的感情色彩,整封信基本上還原了事實的真相。
張嗣修直言不諱的說,李成梁雖然在遼鎮霸道,但絕對沒有反意,隻不過私心有些太重。王實的確威脅到他的地位。至於王實說李成梁妄圖在朝鮮自立,純粹是子虛烏有。
放下手中的信,小皇帝看向張居正。
“張先生,如果嗣修所言鑿實,朕該怎麼辦?”
“依臣之見,遼鎮與奴爾乾都司不和,這並不是一件壞事。”
“你是說?”
“以前的時候,關外遼鎮一家獨大,確實也出現了不好的苗頭。就像上次的殺良冒功,長此以往必將勢大難治。皇上派王實去海參崴,恢複奴爾乾都司,的確是一招妙棋。不過這臭小子手段有些激烈了,太急於求成。”
朱翊鈞麵有難色,說道“這件事如何處理才好?……王實實在不像話,直接砍了李平胡,也太不給李成梁麵子了。
這也開了一個不好的頭,朝廷邊軍自已火並,這讓那些蠻夷怎麼看,影響太壞了,必須嚴懲。張先生,如何處理這件事,還是需要好好斟酌一下。”
“皇上,您說得對。維護朝廷綱常,講不得半點情麵。這次邊軍火並,的確影響惡劣。
雖然事出有因,但王實擅殺邊關大將,必須予以追究,不過鑒於他為國屢立大功,將功折罪,那就降為明威將軍,罰俸三年如何?”
“呃”朱翊鈞差一點沒噎住,不由自主的撇撇嘴。
降職明威將軍倒沒什麼,罰俸三年?尼瑪,這王實是個大財主吔!再說他也從來沒領過朝廷的俸祿,人家是外藩誒。這豈不是脫了褲子放屁。
朱翊鈞知道張居正會偏袒王實,沒想到做的這麼過分。
不就是王實送了個漂亮的異域給張居正嗎?俺早就知道啦!這狗日的王實,隻知道送錢送東西,這麼好的事情也想不到自己這個大舅子。
算了,王實是自己的妹夫,這次就放過他了。
朱翊鈞點點頭,他稍一思忖,又問“那李成梁呢,該如何懲處”
“下旨申斥!皇上,您覺得如何?”
“張先生,為何要這樣處理?”
“陛下,你想一想。關外是一家獨大好嘞。還是兩家互相牽製?”
“當然是相互牽製!”
“陛下應該降下旨意,明確劃分遼鎮和奴爾乾都司管轄的範圍,任何人不得越界滋事。這樣既控製了他們的規模,也可以避免發生類似的事情。同時也控製了這兩隻邊軍的規模。”
“嗯。先生說的有道理。先生,不如您寫個條陳來,朕這就下旨。”
“皇上聖明。”
“對了,先生,王實的新軍如此厲害,不知戚將軍的火器營怎麼樣了?”
張居正一聽,就知道小皇帝在擔心什麼。馬上回答“皇上放心,戚少保已經練成了一支五千人的火器營,戰鬥力很強,可以直接對抗蒙古騎兵,同樣的兵力在野外作戰也不落下風。”
“如此甚好。”朱翊鈞覺得張居正處事縝密,把什麼都想好了,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便道“張先生,就按你方才所言,你替朕擬旨。”
“臣遵命。”
話已談完.張居正告辭出了平台,剛要跨院門而去,朱翊鈞又走出來喊住他,言道“張先生,朕忽然想到,李成梁和王實的折子,倒底是他們在自說自話。作出決策之前,是否還是再派人前往遼東再調查核實一下?”
“皇上所言極是。”張居正答道“皇上,臣即刻派吏兵兩部會同都察院衙門,一起派員前往遼東和海參崴調查。”
張居正回到內閣,第一件事就是派員通知吏兵兩部和都察院三衙門的堂官前來會揖,商量選派前往遼東和海參崴的調查人員。
這時書吏前來報告,說馮公公前來拜會。張居正剛出門外,隻見馮保笑眯眯地迎了上來,背後跟了一個身著五品熊羆武官命服的中年漢子。
張居正瞟了這位武官一眼,隻見他大腦袋短脖子,兩道眉毛濃黑雜亂,緊壓在一雙鼓突突的眼珠子上。要不是一身官服,乍一見還以為是來了個廚子。
張居正不認識這個人,馮保已是瞧見他了。隻見他快走幾步,在台階下麵朝站在門口的張居正抱拳一揖,笑著言道“張先生,老夫冒昧前來。叨擾了!”
“這位是?”張居正一邊還禮一邊問道。
“這是咱侄子馮邦寧。”
一聽這名字,張居正立馬想起來馮保是有這麼一個侄兒,原住在涿州鄉下老家,仗著叔叔的權勢,在地方上胡作非為。
馮保當上司禮監掌印太監後,皇上為籠絡他特恩蔭其家族後人一個,馮保沒有兒子,便薦了馮邦寧來京,在錦衣衛擔任了一個六品的指揮僉事,三年後遷升一級,當上了五品的鎮撫司副使。
聽說這個人雖然入了公門,但舊習不改,依仗馮保狐假虎威,在京城裡頤指氣使飛揚跋扈,沒有幾個人敢招惹他。
張居正雖知道他的“大名”,但從未見過。這會兒見他竟長得與馮公公有幾分相像,便好奇地問“啊,原來是馮將軍,不知有何要事?”
“你不知道?”馮保稍感吃驚。
“什麼不知道?”
見張居正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道“走.到你的值房去,聽老夫細說緣由。”
說著便來到張居正的值房,馮保也不寒暄,一坐下就講了事情經過原來天津開埠以後,經過四年多的發展,天津城已經擴大了幾倍,人口更是翻了幾番,日益變得繁華。
天津經濟發達,發財的機會也很多,在加上離京城又很近。如今天津的職位已經變得炙手可熱,每一個位置都會爭得頭破血流。
正巧錦衣衛因為天津人口大增,三教九流也混雜其中。為了便於管理,準備把原來的天津百戶所直接升格為鎮撫司。
沒想到這個事情剛剛定下來。天津鎮撫司主官這個職位已經爭得天昏地暗,這可是個肥差,錢途大大的。很多人紅著眼睛想要擠進來,人腦子都打出了狗腦子。
這不,馮邦寧找到了叔叔馮保,想要謀取這個職位。由於競爭的對手個個來曆不凡,背後保舉的人不是勳貴就是閣老。
本來憑著自己的麵子,馮保也能搞定。不過轉念一想,現在小皇帝越來越有主見,萬一過問此事,也不一定十拿九穩。
這不,為了保險起見,馮保乾脆直接找到了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