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石的萬曆時代!
萬曆八年五月,北京紫禁城。
就在李延夫婦倆為給錦衣衛的報告該如何寫糾結的時候。遙遠的北京城裡,萬曆小皇帝經曆了他人生最大一次挫折。
情況大致是這樣,小皇帝朱翊鈞今年虛歲十八,大婚後,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最主要的是太後的管束少了。
剛即位時,他才不到十歲,什麼事情有張居正管著,啥也不用乾,高興都來不及,哪有心情操心那些。
可時間一長,年紀又大了,就沒意思了。這天他突然來了興致,拿起一份奏疏,想寫點批示,一看,上麵張居正都給批好了,一二三四,照著辦就行。
這還不算,連劃勾蓋章的權力他都沒有,要知道,那是馮保的工作。小皇帝整天無所事事,這就像2020年這次防疫一樣,咱們天天憋在家裡,幾天還好,時間長了,再懶惰的人,現在也有些懷念上班的時候了。
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子,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沒有事乾,那就找人玩。但很明顯,張居正那個老古板不是個好的玩伴,不可能有陪他過家家的興趣,王實那個有意思的家夥又不在。
雖然現在可以時不時出趟紫禁城,來一個微服私訪,但每個月還是有出去次數的限製的。無它,每個月隻能出去兩次,這是李太後的硬性規定。
就這樣,百般無聊下,萬曆小皇帝隻好找身邊太監孫海和客用玩。太監玩什麼他就玩什麼,太監鬥蛐蛐,他就鬥蛐蛐,太監喝酒,他就喝酒,太監喝醉後喜歡睡覺,他喝醉後喜歡鬨事,酒品不好。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過去,一成不變,枯燥而乏味,小皇帝喝酒的時候更多了。終於萬曆八年五月的一天,酒品不好的萬曆小皇帝出幺蛾子了。
一天,他在禦花園又喝醉了,這晚沒有回寢宮,隨便找了地方就躺下了。第二天早晨醒來的很早,迷迷糊糊的在宮裡閒逛,正好遇上了一個值更的太監。
活該這家夥倒黴。小皇帝也不知道搭錯了哪根弦,突然意氣風發的對那位仁兄說喂,哥們,你唱個歌給俺聽吧。
一般說來,在這種場合,遇上這種級彆的領導,就算不會唱歌,也得哼哼兩句過關。可這位倒好,純粹是個棒槌,這麼好拍馬屁的機會都不會把握住。簡直是太監界的恥辱。
這個倒黴的太監,也不知是真不會唱歌,還是過於害怕,趴在原地半天沒有出聲。
小皇帝此時宿醉未醒,還正迷糊等著呢,半天沒聽到一點聲音。睜眼一看,這死太監像個鵪鶉一樣在地上發抖,頓時火冒三丈。
畢竟身居高位,皇帝大都沒什麼耐心,特彆是喝醉的皇帝,看著眼前的這個木樁子,忒不給朕麵子了!不教訓一下,特麼的不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小皇帝十分惱火,當即下令把這位缺乏音樂素養的兄弟打了一頓,打完了還割了他一束頭發,那意思是本來要砍你的頭,而今隻割你的頭發,算是法外開恩。
憑良心講,小皇帝隻是在尋開心,其實真算不得什麼大事,說白了,小皇帝也是個人,同樣有七情六欲。就和外麵的小年青一樣,喜歡搞搞惡作劇,逗個悶子。
換在其他朝代,這事也就過了,天子一言九鼎,天下最大,不會唱歌就人頭落地也不新鮮,但萬曆不同,他雖是皇帝,上麵還是有個媽管著啊!
在萬曆剛剛發酒瘋的時候,馮保早就得到了消息,心裡已經對小皇帝有所忌憚的他,動起了歪心思。他即刻添油加醋報告了李太後,上了些眼藥水。
事情就這樣鬨大了!於是當皇帝大人酒醒之後,便得到了壞消息,李太後要見他。
等他到地方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麻煩大了。李太後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內分泌失調導致心理出了問題。壓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一見麵就讓他跪下,然後開始曆數他的罪惡。
從未見過母親發過這麼大的火。萬曆小皇帝被嚇壞了,他也不敢辯解,眼淚一直嘩嘩地,不斷表示一定改過自新,絕不再犯。
好了,到目前為止,事情還不算太壞,人也罵了,錯也認了,就這麼收場吧。然而李太後還不依不饒(筆者個人認為是內分泌失調出問題了),她拿出了一本書,翻到了其中一篇,交給了萬曆。
表麵上來看,這是個微不足道的舉動,可它帶來的後果是嚴重的。事實上,還懵然不知的張居正這次直接掉坑裡了!而且是個巨坑,如果處理的稍有差池,他絕對會陷入萬劫不複。
當萬曆翻開那本書時,頓時如五雷轟頂,你問是咋回事?因為那本書叫《漢書》,而打開的那一篇,是《霍光傳》。
霍光,是漢代人物,有個異母兄弟是名人,叫霍去病。但在曆史上他比這位名人還有名,乾過許多大事,就不多說了,其中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廢過皇帝。
廢了誰,怎麼廢的,前因後果那都是漢代問題,筆者在這也不多講。但此時,此地,此景,讀霍光先生的傳記,朱翊鈞很明白其中的涵義如果不聽話,就廢了你!
再往下麵細想,就更嚴重了。而更深一層的含義是小子,雖然你是皇帝,但在你的身邊,也有一個可以廢掉你的霍光。
萬曆十分清楚,這位明代的霍光到底是誰。生死關頭,小皇帝朱翊鈞表現了極強的求生欲望,他當即磕頭道歉,希望得到原諒,並表示永不再犯。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看到懲罰已見成效,李太後收回了威脅,也緩和了語氣。
小皇帝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這位嚴重內分泌失調的大嫂,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早晨起床的姿勢不對,依然沒打算放過自己的兒子。提出了一個很傷麵子的條件小皇帝既然犯錯,必須寫出檢討。
所謂皇帝的檢討,有個專用術語,叫“罪己詔”,後來的崇禎也曾寫過,但這玩意通常都是政治手段,對“淨化心靈”毫無作用。
聽到這個條件,萬曆小皇帝差點沒背過氣去,心裡頭一萬匹草泥馬奔了過去。這回他真不乾了,於是,母子倆就這樣僵住了。
換位思考一下,想當年筆者上初中時,為保證不請家長,隔三差五的就要寫檢討,少於一千字還不行。俺的文筆就是這樣練出來的。其實寫這玩意兒無所謂,反正是避重就輕,習慣成自然。
但問題在於,總有那麼幾個傻缺逼你在全班公開朗誦,自己罵自己,實在不太好受。眾目睽睽之下,所有的自尊被剝奪的一點兒都不剩,幼小的心靈很受傷。
想起往事,筆者現在都有打人的衝動。那滋味,說起來滿滿的都是淚,俺當年可沒少讓彆人逼著做這樣的事情。臉皮也練的極厚,都快趕上萬裡長城了。
同樣,皇帝的罪己詔最讓人難受的也就在此,不但要寫自己的罪過,還要把它製成公文,在天下人麵前公開散發,實在太過丟人,是誰也受不了。
畢竟這位小皇帝還沒有修為到家,不像筆者這麼臉厚,天天舔著臉求票票!朱翊鈞還是臉皮薄。小皇帝磕完頭流完淚,突然又反悔了,像大姑娘上轎一樣,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動筆。
一時間,母子倆就這樣僵住了,誰也不肯讓步。關鍵時刻,神助攻來了。馮保在李太後的眼神授意下去請張居正來。
好吧!那哥們兒且糊塗著呢,不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掉坑裡了。哎!真是天降橫禍。
……
話說這天張居正清晨起來之後,心裡空落落的。右眼皮老跳個不停,總覺著哪不對勁,左思右想也找不到問題的症結。
離辰時大約還差那麼一刻工夫,張居正的大轎剛抬到內閣大院,便見馮保已堵著了轎門,張居正心裡沒由來的咯噔一下。
“馮公公,怎麼會是你?”張居正吃驚地問。
“張先生,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快隨我來。”
馮保說著,便領著張居正匆匆走出會極門,來到文華殿旁邊的恭默室。
兩人剛坐下,張居正又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大事,天大的事!”
馮保表情很誇張,聳人聽聞地言道“大事不好了!李太後要廢掉皇上,另立潞王!”
“什麼?”
張居正駭了一跳,騰的一聲就站了起來。
他感到匪夷所思,怔了半晌,才問“馮公公,你把話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李太後怎麼突然冒出這個想法來?”
馮保說一句“當然事出有因”,接著就把昨夜小皇帝在禦花園偷偷喝酒,以及今天早晨奉先殿前發酒瘋的事講述了一遍。
張居正聽罷,第一個感覺是李太後對此事的反應有些過激,有點小題大做。朱翊鈞實打實剛滿了十七歲,這年齡尋歡作樂也是常事,再說也沒有造成什麼惡劣的後果。
但轉而一想,李太後如此處置也自有她的道理,偷雞蛋試手,小事不管,將來釀成痼疾就勢難根治了。心裡頭不禁對李太後的深明大義而至為敬佩。
正在他默然沉思之時,馮保又慫恿道“張先生,朱翊鈞能不能繼續坐在皇帝位子上,就全在你的一句話了。”
“馮公公這話從何說起?”
出於官場自我保護的本能,張居正立即反駁說“李太後說的是一句氣話,我們怎麼能當真!”
“依老夫看,李太後說的不是氣話。”
“何以見得?”
馮保斟酌言道“李太後自搬出乾清宮後,就一直對皇上放心不下,三天兩頭就要把老夫找過去問長問短,囑咐咱一定要多長一雙眼睛,把皇上盯緊點。”
“李太後為何不放心呢?”張居正問。
馮保意味深長地一笑,答道“李太後不放心,乃是因為有前車之鑒啊。”
“前車之鑒”
“是啊,”馮保眨巴著眼睛,繼續言道“張先生,你難道忘了,隆慶皇帝是怎麼死的,想當年,隆慶老皇爺剛開始也是酗酒,每天醉醺醺的。接著又開始尋花問柳,發展到最後又找。正因為如此,才染上梅毒死的。張首輔,您說李太後能姑息嗎?”
一席話勾起了張居正對隆慶皇帝的回憶,他感歎著說道“你是說,李太後這麼做,是怕兒子承繼父親的惡習。”
“對呀!”馮保一拍椅子扶手,加重語氣說道“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李太後擔心的就是這個!”
“聽你的意思,這李太後真的想廢掉皇上?”
“依老夫來看,李太後這次真的是傷透了心。你想想,若不是下了決心,她能去奉先殿嗎?”
從馮保的言談表情中,張居正忽然發現他有幾分幸災樂禍,頓時警鈴大作,這事情恐怕不像表麵上這麼簡單,必有隱情。
便試探著問“馮公公,皇上昨個的事,是你發現的”
“是。”
馮保直接承認,臉上卻出現了慍色“老夫早就看出,皇上身邊的孫海、客用兩個小王八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偏偏皇上喜歡他們。嘿嘿,這可不,咱們這位皇上最終還是栽在他們手上。”
馮保身為大內主管,絕不允許底下有什麼人與他唱反調,或者繞過他直接向皇上邀功固寵。孫海和客用兩人得到皇上器重,他早就看不過眼。這段日子,一直在暗中打主意除掉他們。
醉酒打人這件事的發生,正好給了他剪除異己的口實。張居正看出這一點,心中也佩服馮保“伺機而動,動必封喉”的治人之術。
在這個微妙的時候,他不想過問馮保轄權範圍內的事,隻是隨便應了一句“孫海、客用二人,一定要嚴加懲處。”
“這兩隻小螞蚱,何足掛齒。”
馮保不屑地說。接著言道“張先生,現在咱倆要拿主意的是,萬曆皇帝。您說說,咱們是保他呢,還是不保。”
張居正一聽話中有話,假裝不解地問“馮公公何出此言?”
馮保盯著張居正,忽然壓低了聲音,肅容說道“張先生,這裡沒有外人,你我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今兒個,咱們倆得掏心窩子說話。”
“你想說什麼?”馮保的表情讓張居正略感驚詫。
“你還記得上次咱帶侄兒馮邦寧找您幫忙時,說過的那句話麼?”
“什麼話?”
“咱說,皇上長大了,也變了。”
“長大了肯定就要變嘛。”
“但皇上的變,卻是讓人不放心。他如果僅僅隻是貪玩,酗酒倒也沒什麼。但他已學會了剛愎自用。凡事好自己拿個主意,已不把咱這個大伴放在眼裡了。對你張先生,也隻是應付而已。”
張居正心中一凜,他沒想到馮保竟然產生了這樣的心思。儘管這段日子出現在朱翊鈞身上的一些苗頭,也確實引起了他的擔心。但他擔心的是萬曆新政受影響,可他真的沒有永遠把持朝政下去的打算,畢竟自己已經五十六歲了。
對維護萬曆新政這件事,他一直耿耿於懷,總想找一個適當的機會與李太後談談,但自李太後搬出乾清宮後,名義上她已經還政於皇上。因此張居正想見她再沒有過去那麼容易。
現在,他萬萬沒想到,聽馮保的口氣,他似乎傾向於撤換皇帝,想要把持朝政。但這是牽涉國本的大事,稍一不慎就會引發動蕩導致政局不穩。
在沒有摸清楚馮保的真實意圖之前,他不想馬上表明自己的態度,於是他故意問道“馮公公,難道李太後的意思,是讓潞王接替萬曆皇帝?”
萬曆皇帝有一個同胞弟弟,今年才八歲,去年被封為潞王。如今同李太後一起住在慈寧宮中。
“是的!”
馮保回答得很肯定,也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說“張先生,如果換成潞王當皇帝,對你我來講,興許是一件好事。”
“唔?此話怎講?”
“他比萬曆皇帝小了九歲,小小年紀坐在皇位上,你這顧命大臣的角色,最低還可以當十年。”
馮保的話說到這個地步,已是圖窮匕現,非常露骨了。張居正再次感到這隻笑麵虎的心狠手辣。他不但希望手下服服帖帖,同時也巴不得將皇上玩於股掌之中。
多年來,張居正一直對這位赫赫內相存有戒心,但他高明的是,馮保卻從未有所察覺。
眼下,馮保說出這番話來,他知道事情有些複雜。他也不能硬頂著唱反調,那樣勢必會引起馮保的猜忌。寧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得罪了這個小人,就等於失去了內廷的奧援。
此情之下如何應對?這是個棘手的問題。好在張居正也是個玩弄人心的高手。他處變不驚,再複雜困難的局麵,也總能夠應付自如。他眼珠一轉,便有了主意。
接了馮保的話,他回道“多謝馮公公,凡事都為在下著想,這份情誼,我是沒齒難忘,但依在下陋見,廢掉萬曆皇帝,似有不妥。”
“不妥在哪裡?”
“哎,馮老公啊!在於咱們沒有摸清楚李太後的真正心思。”
“啊?此話何意?”
張居正接著問“馮公公,你先彆急,聽我慢慢道來。你確信李太後是真心實意要廢掉萬曆皇帝?”
“她不真心實意,乾嗎天不亮就跑到奉先殿?”
“嗬嗬,馮公公,你把問題想簡單了。皇上和李太後之間的感情,豈是你我可以比擬的。說得簡單一點,她這是在氣頭上做的事情,等氣一消,想法就變了。
若再往深處想,哼哼,馮公公,這說不定是李太後在變個法兒試探咱們兩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