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試探咱們什麼?”
“馮公公,你應該沒有忘記,當年隆慶老皇帝咽氣兒的時候,命高拱、高儀、你和我四人為萬曆皇帝的顧命大臣。如今,高拱與高儀都已先後去世,顧命大臣就隻剩下你我兩個。
先帝把當今聖上托付給咱們,咱們卻聯手將他廢掉,千秋後世,將會怎樣看待咱們兩個?”
“這……”
“還有,你想想,皇上酗酒鬨事,真算不得什麼大事,太後為何會如此大發雷霆?李太後痛心是真,想教訓他也是真,但廢除他卻是假。嘿嘿,她想借此試探一下咱倆對皇上的忠心,恐怕是其真正的動機。”
此言一出,馮保手心裡頓時捏出把冷汗。他仔細思忖半晌,覺得張居正的話確有幾分道理,而且,他也不敢貿然去賭一把。
馮保不免歎道“你這樣說,也有些道理。如果真是這樣,李太後的心機也就太深了。”
張居正趁機補上一刀,斷了他的念想。他笑道“馮公公,你也不想想太後進宮之前是乾什麼的?你侍候太後這麼多年,還不知道她作事的風格嗎?”
馮保一怔,的確如此。心有不甘地說“你我現在就去平台見李太後,咱們先彆作什麼結論,一切都見機行事。”
張居正不再說什麼,跟著馮保出了恭默室。
……
馮保與張居正一前一後走進平台的時候,剛剛翻了巳牌。李太後早在裡頭坐定了。
此次會見約定的時間是辰時三刻,因馮保與張居正在文華殿恭默室談話多耽誤了一會兒,故來得遲了。
張居正一見李太後先到,心裡頭頗為不安,忙施了覲見之禮,坐下言道“臣晚到,失禮了,請太後恕罪。”
李太後因要會見外臣,重新戴起了雙鳳翔龍冠,穿起了金絲繡織九龍四鳳十二樹大花的朱羅命服。這兩天,李太後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心裡總是有些煩躁,沒由來的自己跟自己生悶氣。
聽到張居正道歉,她有些不耐煩的答道“先生國事繁忙,遲到一會兒不算什麼。”
“謝太後寬宏。”
“昨天夜裡,皇上酗酒鬨的事,想必馮公公都對你說了。”
李太後說著瞟了馮保一眼。馮保趕緊欠身回答“啟稟太後,該對張先生講的,老奴都講了。”
李太後轉向張居正,開門見山問道“張先生,你看這件事情,應該如何處置?”
張居正恭謹回答“臣想聽聽太後的旨意。”
李太後心中煩悶,眼圈兒一紅,傷心言道“皇上如此胡鬨,有傷君王體麵,咱想將他廢了,另立潞王。”
張居正立即接話“恕臣下冒昧,太後此意不妥。”
“為何?”李太後眼波裡麵精光一閃。
張居正答“皇上登極六年,虛心好學,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鹹服,萬民擁戴的少年天子。昨日酗酒胡鬨隻是偶犯,而且主要責任也不在他。”
“哦,你是說,是因為孫海、客用兩個內侍引誘皇上?”李太後主動猜問,眼睛盯著張居正的神情。
“是!”
“這是個理由,但往深處究實,卻也算不得理由。”
李太後說著說著,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咱在乾清宮陪了皇上六年,每時每刻都在教導他端正操守,做一個正人君子,他好像都聽進去了,也的確認真履行,為啥咱一離開乾清宮,他就變了?
人叫不走,鬼叫飛跑!咱還健在,他就敢這樣,若長此下去無人管教,他豈不越發驕奢?”
說到此處,李太後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掉。張居正心裡頭產生了極大的震撼,他忽然意識到李太後情緒有些不對。
但是,他也從李太後火辣辣的言語中聽出一些難以察覺的矛盾心理她責罵皇上,那是恨鐵不成鋼;但一說到“廢”字兒,口氣便明顯地猶豫……
心下一揣摩,他越發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斷,於是言道“太後。僅僅因為酗酒一件小事,斷斷不能成為廢謫皇上的理由。”
“嗯?”
“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來的嗣位正君,記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宮臨危遺命,指派臣等和馮公公一起作為皇上的顧命大臣。
八年來,臣和馮公公秉承先帝遺訓,忠心輔佐皇上,不敢有一絲兒疏忽。皇上一時犯錯,太後如此自責,倒叫臣無地自容。”
“皇上孟浪,與張先生何乾?”
“臣是顧命大臣,作為皇上的老師,臣教導無方,豈躲得掉乾係?”
張居正的這個態度,讓李太後心裡暗中鬆了一口氣。張居正猜測得不差,李太後眼下的確處在兩難之中。
皇上犯事之初,正在氣頭上的她,真的想到過要把皇上廢掉。但用過早膳後冷靜一想,她又覺得這個想法太過草率。
畢竟朱翊鈞已當了八年的皇帝,突然被廢,將如何向滿朝的大臣、天下的百姓交待?那時馮公公已帶著她的旨意去了內閣,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平台,擔心張居正真的同意她的主張把皇上廢掉。然而,她擔心的事情終於沒有發生。
探明了張居正的心底,她索性假戲真做,板著臉說道“咱的主意已定,這個皇上一定要廢掉!”
“太後!萬萬不可。”
張居正喊了一聲,霍然站起,突然又雙膝跪地,侃侃言道“你若真的要廢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這個內閣首輔廢掉。”
一直在旁邊冷靜觀察的馮保,這時候也看出了端倪,眼珠一轉,連忙也跟著張居正跪了下去,奏道“啟稟太後,老奴不單是皇上的顧命大臣,還是皇上的大伴,要廢掉皇上,你先給老奴賜死。”
“賜死?”李太後一愣。
“對,賜死!”
馮保嘴一癟,戲精上身。眼淚說來就來,嗚咽著說道“皇上被廢了,咱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李太後此時是悲喜交集,悲的是皇上不成器,喜的是兩位老臣對皇上都如此忠心耿耿。
她親自起身上前扶起內外兩位相臣,吩咐身邊內侍“去乾清宮,請皇上到這裡來。”
少頃,聽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但見滿臉愧色的朱翊鈞誠惶誠恐地走了進來。
打從奉先殿前李太後怒氣衝衝乘轎而去,朱翊鈞的一顆心就一直如同油煎。母後揚言要廢他,無論陳太後怎樣替他求情,終是一個不鬆口。
想到自己剛剛知曉事體,嘗到一點當皇帝的快樂,就要被廢掉.不但要搬出乾清宮而且要永遠離開京城。這一驚嚇,著實讓他頂門走了七魄,脊上溜了三魂。
在陳皇後的一再撫慰下,他恍恍忽忽回到乾清宮,一心等著母後召見張先生商討的結果。
如今母後命他來到平台,他也不知等待他的究竟是禍是福,所以一進門來就低著頭,不敢看母後的臉色。
看到皇上站在門口遲疑不決的樣子,張居正首先站起來肅容言道“皇上,請到禦榻就坐。”
朱翊鈞一聽師相的口氣一如平日,對他充滿恭敬,心裡頭忽地一熱,不免抬起頭來看了看母後。不料,李太後此時也正凝定眼神兒看著他。
四目相對又倏然分開,李太後冷冷言道“鈞兒,張先生讓你到禦榻就坐,你還愣在那裡乾什麼?”
“謝母後。”
朱翊鈞頓時如釋重負,他坐上禦榻後。張居正立即對他跪下,行君臣覲見之禮。
“元輔張先生請起。”
朱翊鈞淚花閃閃,恨不能親下禦榻把張居正扶起。
待張居正回到繡椅上坐好,李太後又道“鈞兒,張先生保你,這皇上的位子,還是由你來坐。”
“謝……”
朱翊鈞本想說“謝謝張先生”,想想又不妥,以君諛臣的事情小時候做起來,渾然不覺羞恥,但現在既已長大,再這樣做,豈不令他汗顏。
想了想,便改口道“孩兒謝母後寬宥。”
“寬宥寬宥,”李太後冷笑一聲,“不是張先生和馮公公保你,為娘的決不寬宥。”
朱翊鈞渾身一顫,訥訥言道“孩兒知錯了,兒再不敢胡來。”
“再胡來,就誰也保不了你。”
李太後秀眉一豎,火辣辣斥道“做下這等荒唐事,也不能太便宜了你,不懲罰一下,你哪裡會吸取教訓!”
馮保這時又想做好人,便道“啟稟太後,念皇上是初犯,如今他已痛心疾首,依老奴愚見,懲罰就不必了。要懲罰,就懲罰孫海、客用他們兩個。”
“這兩個如何懲罰”李太後問。
“將他們各杖二十,降為淨軍,發往南京孝陵種菜。”
聽說要把自己的玩伴孫海、客用二人貶謫到南京去,朱翊鈞心裡頭十二分的不情願,但此時哪有他說話的份?縱有再大的憤懣,也隻能隱忍。
偏在這時,李太後又道“奴才都懲罰了,當皇上的,不說酗酒失德這件事,就是姑息養奸這一條,就該重罰!張先生,前朝的皇帝,如果做錯了事,該是如何處置?”
張居正雖然保了皇上,但覺得給予薄懲,對糾正皇上的玩偈之心有利無弊,剛想回答。
忽然瞥見小皇帝嘴唇上少許的胡須,心裡頓時有些恍惚。他想起了那本《青少年心理分析》一書上麵的描述,裡麵列舉的種種案例,頓時讓他有些躊躇。
見張居正遲遲沒有答話,李太後情緒激動。有些不耐煩了,便追問道“張先生。該是如何處置?”
張居正腦子裡轉過無數個念頭,察覺李太後又有些情緒不對。但又不敢猶豫,一咬牙答道“回稟太後,前朝不少皇帝,做錯事後都下過罪己詔。”
“罪……”李太後沒聽清楚。
“罪、己、詔,”張居正一字一頓回道“就是皇帝將自己所犯的錯處,寫成詔示以告天下,以此來警醒自己,表示悔過之心,決不重犯。”
“如此甚好,”李太後答應一句,又問朱翊鈞“鈞兒,你意下如何”
朱翊鈞哪肯就範?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就喋喋不休,尼瑪,還沒完沒了!他現在簡直煩透了,胸中的怒火幾乎要蓬勃而出。
還好他還沒有失去理智,猶豫了半晌。終於迫於太後的壓力,他隻得硬著頭皮回答“母後,張……張先生建議甚好。”
李太後看得出兒子的態度勉強,但她深諳“矯枉必須過正”的道理,對張居正說“張先生,你今兒個回去,就替皇上擬出罪己詔來,明日送通政司,在邸報上登載。”
聽到太後的話,小皇帝低垂著腦袋,眼睛裡都要噴出火來。畢竟是個年輕人,特彆注重自己的麵子,為這麼一件小事,就要在朝廷官員麵前出這麼大的糗,想想都有些黯然神傷。
就在小皇帝心裡千回百轉,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心中拿定主意的張居正離開自己位置,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語氣堅定地說“太後,為臣不敢奉詔。請太後收回成命。”
小皇帝猛地抬起頭來。所有人都詫異的看向張居正。劇情突然反轉,李太後明顯有些措手不及,腦子一下子沒轉過彎來,頓時愣在當場。
一團無名怒火湧上心頭。她臉色一沉,怒目圓睜“張先生。汝乃何意?”
“太後,請收回成命。皇上已經意識到了錯誤,太後施以薄懲,這就夠了。況且酗酒鬨事,並沒有造成不良後果。隻能算做惡作劇,算不得什麼大事……”
“夠啦!汝不必多言。吾意已決,退下去執行吧!”李太後忽然發飆。
馮保見勢不妙,正欲開口勸道“太後……”
“你閉嘴!滾一邊去。”
李太後此時鳳目圓睜,就象要擇人而噬的母老虎,把馮保嚇了一跳,立刻閉嘴躲到一邊。李太後似乎餘怒未消,冷冷的問“張先生,你是要抗旨嗎?”
“此乃亂命,臣不敢奉詔!”張居正的語氣堅定。
“你……”
“太後,臣有一言不得不說。您這次對皇上有些苛刻了,有些矯枉過正。太後,誰都年輕過,誰又能不犯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再說,皇上就是我們大明的臉麵,傷了他的麵子,也就是傷了我大明的麵子。因此臣不敢奉詔,請太後收回成命。”
聽到張居正的這番話,小皇帝心裡那是眼淚嘩嘩的,感動啊!今天才發現,最了解朕的人是你。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
李太後似乎來勁了,暴脾氣也上來了。她陰沉著臉,上麵幾乎可以刮下霜來,蠻橫地說道“張首輔,咱要是不願意收回成命呢?汝意欲何為?”
聽到這麼決絕的話,所有人都驚呆了。這麼多年來,大家也是第一次看見李太後發這麼大的脾氣。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生怕引火上身。
小皇帝再也受不了了,不就是寫檢查嗎?俺認了!他撲通一聲跪下。對著李太後說道“母後,您就彆難為張先生了,孩兒做錯了事,就讓孩兒自己承擔。朕這就寫,馮大伴,拿筆來!”
“皇上,不可!”
張居正立刻出手製止,隻見他摘下官帽,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這才說“太後,臣昏聵,又身有隱疾,怕是無法擔此大任。太後開恩,臣請祈骸骨。”
說完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張居正要辭職!首輔大人要撂挑子!此言一出,不亞於平地一聲雷。頓時把所有人雷得七葷八素,馮保都驚得合不攏嘴。
尼瑪,今個這是怎麼了?張閣老是不是吃錯藥了?為了小皇帝,居然這麼和太後杠上了。
這一拜,馮保唬得成了傻逼,朱翊鈞驚恐到了極點,李太後也是氣得渾身打顫。
李太後騰地站起,揖指張居正斥道“大膽!張太嶽,你……你這是想逼宮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