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石的萬曆時代!
萬曆八年八月,北京,紫禁城。
在這個時空,北方的巨變。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明的命運從這一刻起拐入了另一條軌道,未來究竟怎樣?沒有人知道。包括穿越者。
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問題,每個人總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同樣,麵對同樣信息,每一個人會讀出不一樣的含義。在大明這種奇葩的以文禦武製度下,沒什麼事情不可能發生。
朱翊鈞這段時間,就深有感觸。進入七月份,文武百官開始關注朝廷的邸報,最近這上麵振奮人心的消息不斷,短短的一個月時間連續宣布了三件大事。
首先是一件喜事,戶部經過一年的討價還價,小皇帝朱翊鈞萬曆八年七月二日,終於下旨批準朝廷新的俸祿標準,並公布各個級彆官員新的俸祿明細。換句話說,就是所有官員都漲工資了。
沒錯!這件事朝廷上下期盼了很久,尤其是那些低級官員寄予厚望的俸祿改革,終於兌現了。大夥兒不僅僅是漲了工資,而且規定俸祿以後不用折色,再發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充數,而是全部改成了銀元——萬曆通寶。
幾天後又一條爆炸性的消息刊登在邸報上,朝廷突然宣布遼東大捷,邸報上是這樣介紹的遼鎮總兵李成梁、奴爾乾都司指揮使王實誘敵深入,一舉殲滅以速巴亥為首的十五萬韃靼聯軍。
炒花、暖兔、拱兔、黃台吉、布延等二十多個遊牧部落首領不是被殲滅,就是被活捉,關外遊牧部落這一役幾乎被一網打儘,元氣大傷,從此北蠻不敢南顧。
一個月後再傳捷報——薊鎮大捷,邸報上這樣介紹薊鎮總兵戚繼光率一萬新軍出關,在友軍奴爾乾都司指揮同知囊旺、遊擊將軍趙甲兩千衛所兵的配合下,經過四十九天的連續戰鬥,萬裡征戰,直搗黃龍,橫掃速巴亥、炒花、暖兔、拱兔、黃台吉、布延等三十幾個部落在草原上的地盤。
此戰一舉蕩平科兒沁、錫林格勒和呼倫貝爾三大草原,這些新占領的地方,將廢除羈縻政策實施改土歸流,納入朝廷治下。這一役拓地乾裡,此不世之功,在大明兩百多年的曆史上,絕無僅有。
接連不斷的爆炸性新聞,讓朝廷上下瞠目結舌,目不暇接。小皇帝朱翊鈞非常得意,這是在他的時代實現的豐功偉業。他一高興,又給所有的官員多發了一個月的俸祿,美其名曰獎金。
漲了工資,還拿了獎金,對於大明官員來說,這樣的好事百年難遇,從朱元璋開始,朱家一個個皇帝都是摳門的要死,如果靠正常的俸祿,養活孩子老婆都難。總算遇到了這麼個舍得花錢的,無怪乎大家都羨慕大宋,大宋弱是弱了一點,可特麼的舍得花錢啊!
白花花的銀元到手,工資也漲了一大截,尤其是清水衙門的官員心裡麵安定了很多,以後總算是不會“官不聊生”了。文武百官齊讚皇帝聖明,能不聖明嘛!喜歡發錢的老板才是好老板。
打了勝仗,又漲了工資,本來是件皆大歡喜的事情,可嗑瓜子嗑出了個臭蟲,偏偏有人提出了質疑。發出不和諧聲音的人地位還不低,正是閣老張四維。
他當然不是質疑皇帝漲工資、發獎金,這他哪裡敢有意見。他質疑的是兩場對外作戰出現的不尋常情況。說起來他也理直氣壯,那就是身為內閣成員,這兩場作戰從頭到尾他毫不知情。
他還詢問了各部同僚,這才知道兩場大戰從頭到尾隻有小皇帝和張居正知情,參與的部門除遼鎮、薊鎮、奴爾乾都司以外,還有東廠和錦衣衛參與其中。連兵部都沒有任何人參與這次行動的決策。
這消息一捅出來,立刻就像捅了馬蜂窩,文官們如夢方醒。都炸了毛,這還了得!這簡直是豈有此理!沒有文官的參與,武官怎麼能夠打勝仗,這不是打臉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純粹是軍方單獨實現的偉大勝利,這讓朝廷的袞袞諸公如何能忍?
文官們憋了一肚子氣,都在互相串聯,摩拳擦掌準備反戈一擊。怎麼反擊?文官有的是辦法。打了勝仗自然就要論功行賞,如何封賞戚繼光、李成梁、王實三人就擺上了朝廷的議程。而掌握軍功賞爵這些話語權的是文官,落到俺們手裡,整不死你!
八月第一次大朝會上,以張四維、張翰為首文臣們,借著論功行賞之際,開始向首輔集體發難。
本來對武將的打壓,這是慣例。你張居正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獨斷專行,把兵部排除在外。雖然這事辦的漂亮,俺們今後對邊關之事也可以省很多心,但是這開了一個很不好的頭,破壞了朝廷以文禦武的規矩。
在壓製武官這點上,文官之間很有默契,因此朝堂上輿情呈一邊倒。本來是論功行賞,張四維當場把事情捅破了。現在好了,朝議的主題開始歪了樓,成了聲討張居正的大會。
文官基本上都不能忍,這純粹是動搖了他們治國理念的根本。這麼重大的戰爭,連內閣成員甚至兵部都不知情。張居正,你想改變祖製嗎?你太跋扈了!
雖然張居正出麵解釋說,戰爭爆發的非常突然,同時是為了對軍事行動進行保密,所以才出此下策。小皇帝也大包大攬,說這是朕的決定,不關張首輔的事。
兩種解釋根本沒用,輿情洶洶,甚至發生近百名官員以辭職相威脅,必須嚴懲肇事者。文官們認為這事違反了祖製,也違反了程序,這是亂政。他們不敢直接針對皇帝,就把火力集中在首輔張居正身上。
不約而同,彈劾張居正的折子如雪片一樣飛來,連地方的督撫也發來了彈章,他們根本不在乎朝廷打了勝仗,隻在乎不能失去手中的權力。論功行賞一事也不了了之。
這可是很危險的事情。如果那些將士遲遲不能得到朝廷的賞賜,說不定會引起激烈的反應。可文官沒有人在乎。時間很快就拖到了八月份,依然沒有任何妥協。
文官反應如此激烈,皇帝加首輔都壓不下去。好好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勝,沒有人歌功頌德不說,小皇帝和張居正反而被搞得灰頭土臉,這讓小皇帝很受傷。
發生這樣奇葩的事情,探本溯源,還必須從明朝文官和武將之間的關係說起,概括說來,武將領兵作戰,和文官集團的施政原則在根本上是不能相容的。
當社會和經濟的發展不能平衡,衝突激化,以政治手段調劑無效,通常就會導致戰爭。有時候嚴重的天災造成大麵積的饑荒,百姓麵對死亡的威脅,也會鋌而走險,訴諸武力。
但是大明帝國文官的治國理念,則一貫以保持各方麵的平衡作為施政的前提,如果事情弄到動用武力,對他們來說就是失敗的象征。他們具有一種牢不可破的觀念,即上自國家,下至個人,不能把力量作為權威。
如果一個地區有什麼特殊的經濟利益,那麼就應當加以壓抑而不是提倡。至於天災足以引起戰爭,則尤為無知妄說,因為從道德觀念來說,天下的事物無不可以共同分配,災民的暴動,乃是小人犯上作亂的劣根性使然。
覺得可笑吧?這就是大明文官所謂的儒家治國之道,其實很多地方和大宋一脈相承。
相對於文官,大明的武將他們所受到的訓練和戰爭的經曆卻養成了和文官截然不同的氣質。他們需要具備難確的選擇能力和決心,著眼點在於取得實效而不避極端衝鋒陷陣,要求集中全力,對敵人的重點作猛烈打擊;退守防禦,考慮的是地形的險要和工事的完善,如不可守就要斷然放棄;戰鬥勝利,就一心擴張戰果,而不為其他問題而猶豫。
在一般情況之下,他們把自己和部下的生命視為賭博場中的籌碼,必要的時候可以孤注一擲。而大多數文官則以中庸之道為處世的原則,標榜穩健和平。
武人在刀劍矢石之中立下的汗馬功勞,在文官的心目中不過是血氣之勇,即使克敵製勝,也不過是短暫和局部的成功而已。
在維持軍隊給養的問題上,同樣表現了大明帝國政府重文輕武的風氣。讓軍人自己組織和管理後方勤務,根本不能考慮;即使是在文官管轄之下,把倉庫的地點按照戰略需要來作適當的配置,也被看作有悖於平衡施政的原則。
這種風氣還使軍人退伍以後不能得到正常的社會地位。
明朝治理農民的根本方針是保持他們的淳樸無知,一個士兵退伍還鄉,就等於增加幾個無業遊民,因為他在軍隊裡所學到的技術和養成的起居習慣,已經難於再度適應農村的生活,事情的複雜性就會因之而增加。
軍官退伍以後所引起的問題更為嚴重。在後世的國家裡,一個退伍軍官通常都受到應有的尊敬,如果擔任民政職務,他的管理經驗也能保證他勝任愉快。
然而事情適得其反,大明的軍官在長期訓練中所培養的嚴格和精確,退伍以後竟毫無用武之地。他會發現在軍隊以外,人們所重視的是安詳的儀表、華麗的文辭、口若懸河的辯才以及圓通無礙的機智。總而言之,和他已經取得的能力恰恰相反。
這種觀念上的南轅北轍,使文官不僅在精神上對武官加以輕視,而且在實際作戰中,他們也常常對高級將領提出無理的指責。
譬如如果將領當機立斷,指揮部隊迅速投入戰鬥,那是貪功輕進,好勇嗜殺;要是他們暫時按兵不動,等待有利的戰機,那又是畏敵不前,玩敵養寇。
兵士抄掠百姓,該管的長官自然要受到處分,然而事情的背景卻常常是軍功積欠過久。
軍功審核由文官控製,然而一旦發生事故,他們卻可以毫不承擔責任而由將領們代人受過。
總之就是矯枉過正。也許是有鑒於唐朝藩鎮的跋扈,明朝從洪武開始,就具有這重文輕武的趨向。經過了二百多年,大明文官集團進入了成熟的階段,對他們的社會地位上升到曆史上的最高點;換句話說,也就是武官的社會地位下降到曆史上的最低點。
這種畸形的出現,原因在於明朝的政治組織為一元化,一元化的思想基礎則是兩千年來的孔孟之道。如果讓軍隊保持獨立的、嚴格的組織,和文官集團分庭抗禮,這一元化的統治就不可能如所預期的成長、發展,以至於登峰造極。
這種製度既經固定,將領們即使出生入死,屢建奇功,其社會影響,也未必抵得上一篇精彩的大塊文章。這種製度和風氣所造成的嚴重後果早已被事實所證明。
這是個武將悲哀的時代。李成梁做出引寇入境這種醜事,其實也是被文官給逼出來的,小皇帝和張居正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加上其他因素,才輕易地放過了他。
小皇帝和張居正正因為這些年受王實送來書籍的荼毒,接受了不同於這個時代新的觀念,吸收了”國外”一些先進的做法(其實是後世的一些理念),尤其是對《管理學》的學習,也意識到軍隊管理有必要做一些改變,甚至到了非改不行的時候。
速巴亥寇邊這件事恰好了這樣一個驗證的機會。本著專業的事情讓專業的人乾的原則,張居正和小皇帝兩個人一合計,違反常規騷操作了一把,整個作戰過程沒有讓文官體係參與,連後勤保障都交給了東廠和錦衣衛。
皇帝和首輔親自主持大局,軍隊、錦衣衛、東廠三方通力協作,沒想到竟會取得如此大的戰果。隻不過他們更加沒想到的是文官集團的反撲,也是前所未有的,幾乎所有文官都反對。這下子老師和學生,都成了孤家寡人。
……
還過二十天,各部隊統帥就要進京獻俘了,由於文官的不配合,京師什麼都還沒準備。這事鬨得小皇帝心裡很不是滋味,文武之爭,文官已經到了不要臉的程度。
朱翊鈞想做一個有為之君,這一次也感到有心無力。他打算乾坤獨斷,樹立自己的威信。不過在此之前,小皇帝還是想找機會先和老師張居正談談。
從春分到冬至這段時間,除開三伏天一個月,每月逢三六九日,便是經筵的日子。經筵又分大經筵與小經筵,大經筵每月一次,定在初九日。這是大講,也稱月講。剩下的八場經筵,稱為小經筵,簡稱日講。除了內閣與禮部、翰林院等文臣,餘者概不參加日講。
逢月講之日,京城裡頭的王侯戚貴以及大小九卿,翰林院侍講侍讀,十三道禦史四品以上六科言官都給事中以上的官員,都要列班參加,入殿站在兩廂侍聽。
講畢,皇上循例命鴻臚寺賜宴,這頓筵席不但豐盛,且恩寵異常。不單參加經筵的官員們都能與席,即便這些官員的隨從家眷,甚至轎夫馬卒之類,都可以人坐儘享珍飫。
吃了還不說,席麵上剩下的菜肴以及點心,還聽憑官員們儘行帶走。因此,有資格參加大經筵的官員們,到了這一天,莫不歡欣鼓舞。他們趕去參加,與其說是為了“聽”,倒不如說是為了“吃”,久而久之,京城裡頭為這件事便有了一個說法,叫“吃經筵”。
今兒個是八月初九,又是個“吃經筵”的日子。大內文華殿,為經筵舉行之地。萬曆皇帝初登基時,李太後聽了馮保的建議,要趁小皇上出經筵而裝修文華殿。當時因為國庫匱乏,張居正力陳不可。
此事一拖就耽擱了幾年,萬曆新政幾年後,國庫漸有豐裕,張居正便主動提出裝修文華殿,這讓小皇帝和李太後非常的滿意。
去年冬至歇講至今年春分這幾個月時間,文華殿修葺一新,殿前與殿後兩座門頭上各添了一塊匾,前殿門匾四個字”繩愆糾謬。”
這四個字是李太後擬的,其因是前殿之側,有一處附屬建築,叫“省愆居”,這名兒是嘉靖老皇帝取的,意為反省錯誤。李太後據此而伸張其意,這四個字乃內閣中書舍人杜詩寫就。
後殿門匾額為”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
這道匾文不單由李太後擬就,而且書法也是她寫下的。匾文從左至右分為六行,每行二字。字為楷書,大有顏真卿筆意,隻是古拙不足而秀麗有加。從前後殿兩道匾文中,可以看出李太後對兒子的殷切期望。
今日進講的講官,乃翰林院侍讀學士於慎行。他是隆慶二年進士,這一年的京試主考官是張居正,按士林規矩,這一年所有錄取的進士與張居正都存在師生關係。
於慎行學問人品都很不錯,因此很得座主張居正的青睞。張居正當年精心為小皇帝挑了六名講官,於慎行列名其中。
於慎行今日進講《論語·微子第十八》中的第十節“周公謂魯公日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這短短三十幾個字,於慎行博征旁引,舉偏發微,音韻鏗鏘地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
當刻漏房值班火者舉著“巳”字牌躡手躡腳進得殿來,將殿門右側銅架上“辰”字牌換下時,殿外便傳來三聲響亮的鳴鞭,這便是大講結束的信號。
鞭聲一停,於慎行立即躬身奏道“臣於慎行進講完畢,有汙聖聽,實乃惶恐。”
滿懷心事的小皇帝耐著性子聽到現在,他如釋重負地點點頭,說了一句“給賞錢。’’
便見一位太監雙手托了一個裝滿了金幣和銀幣的木盤從丹墀下走到殿中,將木盤一傾,圓溜溜的金銀幣滾了一地。頓時,隻見眾講官展書官侍書侍讀一乾詞臣,都一擁而上,撲到地上爭搶賞賜。
說起來好笑,這也是祖製。大約從永樂皇帝開始,每逢經筵,對講官的賞賜,都是把事先做好的金珠銀豆撒到地上,讓講官們去搶,這舉動雖有失斯文體麵,但因是皇上所賜,講官們莫不以爭搶為榮。
隻不過,隨著貨幣改革的深入,明確了法定貨幣。原先用來賞賜的金珠銀豆,被換成了萬曆通寶的金幣和銀幣。
就在講官們撲地爭搶的時候,小皇帝朱翊鈞已走下丹墀,到殿左臨時張起的一個錦幄中休息。在他的吩咐下,張居正與馮保也同時進了錦幄。
此刻,在錦幄裡,小皇上接過內侍遞上溫熱的珍珠奶茶,這是由王實這家夥進貢宮裡的,這家夥為了討好他的妹妹永寧公主,專門進貢的,李太後嘗過了以後也很喜歡,就被指定為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