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她向身後吩咐道“帶兩位入席。”
身後走出一位侍者,輕輕鞠躬,為兩人引路。其實昭不需要引路,畢竟是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侍者刻意走在前方一段距離處,留出了明華和昭兩人交談的空間。
“彆那麼緊張嘛。”昭低聲說道。
明華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確實沒經曆過這種場麵呢。”
“放輕鬆,母親人很好的。自然一點就好。”
兩人走一段路,進彆墅裡麵,到了一間用餐的廳堂。昭和明華坐在餐桌的一側,昭的母親坐在對麵。餐桌上,擺放著許多盤精致的點心,都是兩人份的。看來昭的母親已經用過餐了。兩人身前,餐巾上擺放著盤和筷子。明華本來以為會是刀叉的,方才還一直在思考刀叉是怎樣使用的。
昭倒是滿不以為意,一如平常一樣動筷。明華於是也動筷。
除了一些西方糕點之外,桌上大部分都是中式的傳統小吃。用油不是很重,甜度也偏清淡,但每一道小吃都有自己的風味。隻有一些廚藝低劣的廚師才會拚命地用大油大醬來掩蓋自己技藝的硬傷。真正能稱得上是擁有“廚藝”的師傅,永遠都是在思考,如何才能彰顯一道菜原本的、無可仿造的風味;在他們眼中,油,鹽,和所有調味品,都是用來激發這樣一種風味,使其處於一種最佳的狀態的。這就像化妝一樣。厚厚的脂粉、刺鼻的香氣,永遠是在掩蓋外觀的硬傷;真正的化妝師,是通過化妝品,呈現出人最本源卻又最精致的狀態。
雖說隻是點心,但分量卻不算很小。它並不像所謂的高檔餐廳那樣,在碩大的盤子中,隻吝嗇地裝一點點食物,給人一種莫名地失衡感。這一餐,精致之餘,卻不失中華文化民以食為天的樸素。明華也自然而然地對這個家族生出好感來。
兩人早就已經沒有吃飯的習慣了,於是吃的並不算多。傭人把餐盤撤走,三人隨意地談起來。
昭和明華講述了他們這一年的訓練,講述了他們出過的任務、遇到的敵人,講述了他們一路的所見所聞。昭的母親靜靜地聽著,笑著點頭。
他們講著講著,也就講到了那個晚上,講起了明華的心事,講起了昭的表白,講起了明華的顧慮,又講起了昭的思考和情感。他們甚至還講了一小點情話,隨後就羞得麵色緋紅,隻是笑了。
昭的母親也是笑,看著他們笑。她說道“真浪漫。月色,海潮,微風。真好。”
她接著說道“這樣,我也就放心了。你們兩個人在那邊,無論如何,都可以互相照顧、互相依靠,即使走再遠的路,也不會孤獨。孩子,”她說著,一隻手伸向昭,昭伸出雙手握住母親的手,“還有明華,”她另一隻手伸向明華,明華同樣伸手握住。她將兩人的手合在一起,“你們都是好孩子。在世上,能夠找到自己的心愛之人,是最幸運的事。希望你們珍惜彼此。”
隨後,母親轉身,說道“昭兒,上午無事,你帶明華姑娘四處轉轉吧。”說完,款款離去。
兩人於是也出了門。
“令堂,真的是很有氣質啊。”明華說道。昭的母親雖說已四十餘歲,卻看不到歲月的痕跡,有的隻是精致。盤起的長發打理的很整潔,素黑的衣服也沒有什麼裝飾,舉手投足之間卻是得體的矜持,還有淺淺的微笑,自然而然地給人親切感。這或許就是氣質吧。
昭帶著明華逛了逛莊園。莊園很大,從彆墅向外,依次是花園、草坪和樹林,還有一條溪流貫穿其中。莊園景致不錯,雖無江南園林的精致幽美,卻彆有一種開闊寬廣的舒適感。昭帶著明華轉了一圈花園。花園倒是比較平常的樣子;明華也沒有研究過花。不過她也明白,這裡的一株平平無奇的花草,也有可能價值不菲。
兩人隨後穿過草坪,貼著樹林和莊園的圍牆轉了一圈。在一處,昭指著前方說“那邊是家族的墓地,皇甫氏的人,大都葬在那裡。”明華隻是點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兩人於是繞開了。畢竟隨便走進這種地方是絕對不禮貌的。
逛完一圈之後,時間尚早。兩人在草坪上略作休息,卻發現長椅旁邊整齊地擺放著些許竹竿。竹竿削地很平整。
“這是乾什麼的?”明華問道。昭搖搖頭。明華於是隨手挑揀起一根,握在手中,長度正好與清虛相當。她這才發現竹竿有長有短,長的應該是與昭的雙尖槍相當。
“或許……這是為我們準備的呢。”明華說道。昭於是也拿起一根。
“既然時間還早,不如我們練練?”昭提議道。
“好啊。”明華欲進到草坪之中,可這修剪好的草坪卻又讓明華有些不忍心,於是左手輕一揮,一道華光掠過。她隨即一躍,至草坪之上,月輪顯現。
昭也踏上月輪,走到另一邊。
因為昭穿著正裝西服,不方便顯現雙翼,兩人在月輪之上相互施禮,便開始訓練地麵上的對攻。兩人手中雖然是沒有一點能量的竹竿,但一招一式之中,也是彌漫著能量的輝光。不過說起來這竹竿也是質量上乘,雖說兩人對練,也不用多少能力,但出手也有五六分力道。這竹竿卻依舊完好,也是難得。
練了一會,兩人回到先前休息的地方,發現竹竿旁,又擺放了幾份飲品。
到了下午,陸續有商界、政界和學界的人士來到莊園。很快,成人禮也正式開始。皇甫家先是設宴款待了所有的來賓。宴席上,昭的母親坐在主位,昭和明華分彆在兩側。來賓紛紛讚美昭的帥氣、明華的標致,隨後祝福昭。當然,他們不會知道昭和明華能力者的身份。昭則依次回敬……
宴席結束,昭的母親帶領昭到墓園,明華與賓客隨後。昭祭拜先祖,母親為其三加冠……
等到儀式結束,已經是晚八點。昭和明華跟隨母親回到彆墅之中。
“房間已經收拾好了。旅途勞頓,早些休息吧。”母親說道,隨後上了二樓。
昭望向明華“要不要到我的房間看看?”
明華點點頭。兩人於是到昭的房間。
雖說房間一年未住人,但應當是天天有打掃,東西擺放未變,床鋪依舊是整齊。進門是一張床,床側是書桌和落地窗,另一側則是壁櫥式的書架,書架上既有古典名著,也有一些當下的小說。床對麵是一架鋼琴。鋼琴之上的牆壁,掛著一幅書法,楷書四個大字無災無難。沒有落款。
“這是……”明華指著書法問道。
“這是父親在出事前不久寫給我的。”
明華沒有說話。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1)或許是他最後,也有那麼一些後悔吧!畢竟,世間還有他牽掛之情。”
明華卻輕輕搖搖頭。
“怎麼了?”昭問道。
明華不答,隻是誦道
“‘於是鼓兮,三軍動兮。角弓滿建,白羽疾猋。列騎行其雷起,武賁侵其塵生。旌漫漫以蔽雲,鼉憑憑以動峰。星惶惶而日曳,地殷殷而天崩。青光爍兮煌扈,藍靂批兮訇砰。
於是王起,於乘前兮。湛盧出以呼嘯,駟馬騰以驅馳。卉怒而士遇鋋,翩幡而將見持。神火貤兮成周,天風獵兮藰蒞。屍藉藉其敵駭,軍裔裔其吾值。
王之德者,章而已矣;王之武者,今始見乎!振上下之氣,禦千乘之敵。衛四海兮長興長盛,保萬民兮亡災亡難。及日齊月,戴清覆濁,實萬古之名乎!’(2)
“或許,令先父還一直堅定著他的信念。畢竟,毒品一旦流入,危害的隻能是無數百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衛著國家的安全,不正是這賦裡的‘保萬民兮亡災亡難’嗎?”
“這……這樣說來,父親到底會是什麼意思?”
“這就隻能問令尊了。”
兩人於是來到皇甫烈的書房。
書房裡同樣也是打掃得一塵不染。這幢彆墅是皇甫烈遇難之後才買下的,他自然是未曾在這裡生活過;至於這件房間,乃是按照皇甫昭母親的意願,按故居的擺放和規製,完全照搬過來的。書房歸置得,隻給人以十分精致的感覺,卻不顯出奢華——雖然來者都清楚,此處的圖書,縱非絕版,亦是典藏,均是價值不菲。書房正麵是一張大書桌,一側擺有筆墨。其餘三麵均是書籍,齊齊地擺在書架上。
明華看到如此嚴整的場景,卻又不敢下手了。在征得昭同意後,明華很快找到了一本《蘇東坡集》。翻開,裡麵點點些些地有勾畫和批注。她翻到《洗兒》一詩,最後一句“無災無難”畫了一個圈。那四個字就那麼天真又無辜地躺在那裡,絲毫不會想到它們會被寫成書法掛在牆上。
明華沒有說話,她接著找到一冊南北朝文集,翻到那一段“王之德者”,其中的“亡災亡難”四個字同樣是被圈了起來。
明華仔細端詳對比著兩冊書。她可以肯定的是,這兩本書都是被皇甫烈仔細研讀過的。所以,至少,當他在為他的兒子皇甫昭寫下“無災無難”四個大字的時候,他是知道這兩種解釋的。
那,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她想。
“所以,應當是哪種意思呢?”昭也問。
明華思忖了一會,說“假設,令尊知道,你了解這兩種意思,並且,又沒有留下很明顯的指向,那我們就認為,他想告訴你的事,不在這兩種解釋之中。”
昭有點沒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我想問你,令先父,曾經很明顯地要求過你去做什麼事嗎?”
昭回想了一會。“好像……確實沒有過。不管是鋼琴還是彆的,都是我自己想學的。還有,如果先父真的刻意要求我,那麼我的書架上就絕對不會出現那些‘異端’的小說了——那上麵甚至還有幾本言情小說。總之,父親似乎不會要求我做一些事情。當然,底線類的事情除外。”
“那,你覺得,如果父親想讓你‘無災無難到公卿’,或者是想讓你保衛人民,這種事情……會不會有些違和感?”
昭仔細思考了一會。“好想……確實會有些不太自然。不像是父親的風格。”
“那,我可能有些想法了。”
“怎麼說?!”
“他更可能是,給你一種選擇——當然啦,既然是兩種釋義,那當然是選擇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讓你做出這種選擇;或者是說,他更看重你做出選擇的過程。簡單來講,他並非是想告訴你,應當成為什麼樣的人,而是他希望你自己能夠知道,自己想成為哪種人。”
昭吸一口氣,隨後點點頭,說道“確實,這才像他。”這才像那個時常告訴他,“不要成為彆人想要你成為的人,要成為你自己”的那個人。
他回想起父親最後幾年所做的。一般看來,確實難以理解。如此不懂得變通,到底算是為了些什麼?但其實想一想,並不一定是要為了什麼,或許,隻是因為,他本身就是這個樣子的。他想成為這樣的人,所以才堅持不妥協。
人忙忙碌碌一輩子,或許要為各種生計奔波,要為各種目標努力。但想一想,人活這一輩子是為了什麼呢?這個問題不能再用簡單的“為了生活”或者“為了夢想”搪塞過去了。但其實,人這一生,不就是為了最終回首,自己感到滿意嗎?不就是為了能夠成為自己理想中的那個人嗎?
無災無難到公卿,亦或是保萬民兮亡災亡難。他成為哪一種人,並不重要。隻要這是他內心裡堅定地發出的想法,父親都會支持的。
他確信。
昭起身。
“你要去哪?”明華問道。
昭不答,隻是說“走。”
昭拉著明華一路穿行出了彆墅,在草地上飛奔。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甚至恨不得要飛起來。
於是他隨即脫下了西裝外套,雙翼顯現,頓時低低地掠過草地滑翔。明華則在後麵跟著。
很快,昭到達了家族墓園。他落地,雙翼一收,正跪在父親墓前。墓碑上,是“先考皇甫諱烈之墓”八字,正是十一年前他親手刻上去的。
而現在,他又重新來到了父親麵前。在父親死後的一段時間裡,他也曾為“無災無難”而困惑過、煩躁過。他甚至有些看不起父親。但現在,他知道,他的父親還是像從前,固執地有些不通情理,卻又總是喜歡摸摸他的頭,對他講一些他聽不懂的大道理。他知道,自己的父親還是那個為了自己的內心可以獻出一切的男人。他知道,他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未曾後悔。
現在,他就跪在他的墓前。肉體上,他們之間已不再有任何交流的可能;但在靈魂上,他卻第一次完整地看懂了父親的執著。或者說,他明白了,執著隻是一種堅持自己內心的一種方式和表現。
他閉上眼。他甚至能夠聽到,父親在遇難前的那一瞬,最想對他說的話
“孩子,人來人往,方生方死,為的是什麼?這不是我在問你,而應當是你問你自己。而,內心的回答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堅持你的內心,做你認為真正想做的事,做不會讓你後悔的事。追隨你的意誌,探尋你的渴望,雖遠而無所不至,雖險而無所不及。為自己的內心而活著,這就是人生。”
他睜開雙眼,站了起來。
身後,一個聲音傳來。“看來,你已經找到答案了。”
明華內心略驚,尋聲看去,卻是昭之母親,靜靜地站在他們背後,仿佛知道他們會來一般。
昭卻是毫不意外,微笑著轉身,麵對母親。
母親也笑了。但隨即開口,卻是乾脆而嚴厲的聲音
“何謂之烈也?”
“烈者,正也。善而行之,正而持之,而無可阻也。”
“何謂之昭也?”
“昭者,明也。”
“何明也?”
昭略一思索,隨即答道“明是非,明愛憎,明善惡,明正邪。明所欲而無懼,明所向而無前,明所如往而赴之者,是所明也。”
母親欣慰地笑了,說道“昭兒,祝賀你,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