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快去。”
聽到顧淩霄跳下馬車的聲音,遲寧翻了個身,麵對烏漆漆的木板。
還能聞到消散不掉的氣味,像置身充滿濕氣的雨林中。
遲寧以為在這樣的環境下他是睡不著的,但許是困倦太濃,沒過多久,意識就昏沉起來。
蒼茫雪域中,沈秋庭被逼至一隅。
他背後是拔地而起的險山,山勢陡峭奇崛,絕無翻越的可能。
連槊領兵困住沈秋庭,等待顧淩霄發落。
顧淩霄下車走來,還見沈秋庭如困獸般反抗著。
後者像感受到了什麼,抬頭前望,直直與顧淩霄對視。
顧淩霄衣冠整齊,但沈秋庭怎會不知道他剛才去做了什麼?
機關算儘,卻為他人作嫁衣裳,沈秋庭氣得渾身發抖,用力一揮棲白劍,另一隻手自懷中拿出邊疆堪輿圖。
邊疆堪輿圖製成沒多久,顧淩霄甚至未有時間複刻。
沈秋庭手上的是獨一份。
顯然沈秋庭也知道這一點,故而半分不肯示弱“都往後退!不然我就毀了它!”
“往後退。”顧淩霄說著,從士兵主動讓出的道路中緩緩走近。
重明鎮一彆,這是兩人頭一次有機會麵對麵講話。
同在北方稱王,他們也許要逐鹿天下,分庭抗禮。
如今沈秋庭卻即將成為囊中之物,階下之囚。
此次見麵,沈秋庭消瘦許多,眼窩凹陷,原本清潤溫和的眼中滿是陰鷙。
顧淩霄生出幾分感慨“沒想到我們會走到這一步,我之前是真心信任你。”
沈秋庭卻滿是厭惡地哂笑“你沒想過啊?我卻想過千千萬萬遍了,想我該如何折磨你,除掉你。”
是嗎?沈秋庭一直懷著這般心思?
顧淩霄想起他與沈秋庭剛在簇玉重逢,那是他很欣喜的一段時日。
那之前,顧淩霄飄零似轉蓬,那之後,他開始有師尊,有簇玉為依靠,也和故友重聚。
他自那重獲新生。
既使顧淩霄因為遲寧與沈秋庭衝突激烈,他也始終以為,他和沈秋庭的分歧隻在這一處。
沈秋庭還是站在他這邊的。
直到重明鎮,沈秋庭露出了一點真麵目,兩人的關係開始滑入深淵。
注定要一戰,分出勝負。
顧淩霄取出腰間長劍“每個人都想變得更強大,但你的方式錯了。”
不知怎麼,沈秋庭竟然在顧淩霄身上看到了些熟悉感。
之前遲寧質問他“崔蘋兒有錯嗎?重明鎮的無辜百姓就有錯嗎?”時,也是同樣的語氣神態。
師徒倆如出一轍。
沈秋庭覺得好笑“都是假清高罷了。遲寧如此,你怎麼也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我們才該是同一類人啊,從出生起就被人瞧不起。你非人非魔,我是最微賤的仆人。不擇手段,掙紮求存,這就是我們的本性。”
顧淩霄搖頭,並不認可“你捫心自問對得起彆人嗎?沈叔也不會願意看見這樣的你。”
“閉嘴!”沈秋庭聽到那個被設為禁忌的名字,歇斯底裡地吼。
“你也好意思提他?”沈秋庭道,“也是,你是主子,他隻是條忠心不二的走狗。”
“沈叔是你父親!”顧淩霄無法理解沈秋庭的態度。
“是嗎?他竟還是我父親?”
沈秋庭用棲白劍插在地上,支撐身體,誇張地大笑起來。
往事重被提起,沈秋庭想宣泄,報複般地宣泄。
沈秋庭邊笑,邊用靈力在兩人周圍幾丈開外撐起結界“那我們不妨單獨聊聊,我那高尚的父親。”
“他為了救覃煙的兒子,要我換上你的衣服,要我引開顧凜的追兵,演什麼程嬰救孤啊,沈暮,他竟忍心……”沈秋庭哽咽一下,“忍心利用自己的親兒子,換你一命。”
沈秋庭的言語像條引線,把顧淩霄腦海中的那段回憶,點燃,炸開。
沈暮確實給他換了身衣裳,他被領到荒涼的郊外,從此再沒見過沈暮。
他一直以為當年是偶然失散,事實竟是……
顧淩霄難以置信“你所言當真?!”
“如果當年我沒替你引開炎北殺手,我就不會被顧凜抓到,也不會聽他的安排,潛入簇玉做奸細。”
“每日虛情假意,每日內心煎熬。”
看著顧淩霄臉上的痛色,快感湧上沈秋庭心頭“偷了我的命,你站在光明裡,當然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是螻蟻!是蛇鼠!”
“如果不是沈暮,遇見遲寧,被他收為徒弟的,會不會就是我?”
“顧淩霄,你就要永險泥沼。”
顧淩霄手中的摘辰劍落在地上“不,不是的,我才應該是遲寧的徒弟!”
“覃煙死了,沈暮死了,我的一生也搭進去,三條人命,來換你。顧淩霄,你多幸運啊。你所得的這一切,你的幸運,沾著罪惡,沾著血。”
連槊聽不見結界中的聲音,但能看到顧淩霄衰敗驚恐的神色。
他掄起法器把結界鑿出裂縫,著急吼道“彆聽他的,他在蠱惑你!”
沈秋庭勾唇“怎麼會是蠱惑?我說的可都是事實啊。”
顧淩霄恍惚想起上輩子,屍山骨海,有位白發蒼蒼的老道士將死未死,枯枝一樣的手死攥住他的衣角,詛咒道
“你罪孽刻在骨頭裡,生生世世都不會有人諒解你。”
再回神,沈秋庭已經提著棲白劍朝他眉心處刺來。
顧淩霄沒有躲,此時他很想見一見遲寧,和他說
“或許,我當年不該被你帶回簇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