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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線。

成千上萬條的絲線。

縫回去了。

古初歲的右臂衣袖被削斷一大截,露出手肘以下的部分,血染紅斷袖邊緣,而手臂完好無缺,隻剩下淡淡血色的一圈痕跡還在。

「藥人……可以自己黏回斷臂嗎?」她直視他,神情有些憨怔「這也是……藥人的本領?」

之前他救秦關那回,她就見識過一次,隻是當時心裡雖困惑,卻在乍聞他是藥人後,便理所當然以為迅速恢複碗大的傷口,對藥人是輕而易舉之事。然而這次是整隻手臂被斬斷吶──

書上沒說,藥人會縫回手臂。

書上沒說,藥人拿刀捅心之後的傷,一眨眼就會痊愈。

「那些絲線是什麼?」她又問。

古初歲靜默凝望她。

他沒打算瞞她,他知道,即使向她坦白所有,她仍會接納他,美好如她,待他寬容,從不隱藏對他的關懷和憐愛,她聽見他是藥人後,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好在有你」;聽見他以血為藥,讓嚴儘歡出售牟利時,不舍他傷害自己而放聲哭泣。

這樣的她,會接納他。

會的。

她會在聽完他的解釋之後,像先前一樣,展開纖臂,擁抱他,跟他說哦,原來如此呀……

「那是金絲蠱。」他放柔眉目,淺笑解答她的迷惑。

「金絲蠱?」她聽都沒聽過。

「我身體裡,養著一條金絲蠱,牠是一種忠於宿主的蠱蟲,若宿主軀體受到傷害,牠便會潛往傷處,吐出絲線,為宿主縫合傷處。」牠住在他的心房間,睡眠占去牠大部分時間,所以他才會在踏進嚴家當鋪時,典當他的心,因為他全身上下,最珍貴的,就是金絲蠱。

歐陽妅意眸子極緩地瞠圓,他不意外她的反應,尋常人聽見稀奇古怪之事,難免會吃驚地瞪大眼。

「像妳曾見過的割腕刀傷、我胸口上的匕傷、被歹人剁斷手臂的傷口,牠皆能為我治愈,我之所以能嘗遍百藥千毒而不死,牠便是最重要的一……」古初歲慢慢停下正述說的唇瓣,他本準備告訴她金絲蠱的由來,以及牠在他體內存在的原因,但他不得不閉起雙唇,因為她的表情,並不是一種逐漸解惑的恍然大悟,更不是越聽越趣味的好奇,反倒是……

嫌惡。

他在她的容顏上,看到了毫不掩藏的嫌惡。

她細眉深皺,嘴角塌垮。

「你的意思是,你身體裡,養了一條蟲?」歐陽妅意聲音有些顫抖,尾聲最末的那個字還直接消音。

軟軟的、蠕著的、肥大的……蟲?

恐怖的兒時記憶湧上心頭,她明顯抖兩下,忍住作嘔的衝動,咬唇「……好惡心。」

心,怞緊,疼痛驀地炸開。

古初歲一時之間,抵抗不了。

被直言「惡心」的金絲蠱定是受到劇烈打擊,牠在他心臟裡翻騰打滾,胡亂鑽鑿著他的血肉,帶來疼痛,絞著心、刺著骨,酸澀的蠱淚,教他心口泛起難以言喻的苦味。

痛!

牠在說,從她麵前逃開!

牠在說,離她遠遠的!

牠在說,快走!快走!

牠在說,她覺得我惡心……

牠在說,她嫌惡我。

他被牠所影響,自慚形穢的卑微,驅使他僵硬地站起身,疼痛使他彎著腰,舉步維艱地走出她的視線,掩上雙耳,不去聽仍無法下床行走的歐陽妅意在他身後的呼喊。

牠在說,彆聽,彆再聽!

牠在說,不要再從她口中聽見更多傷牠的話語……

牠在說,她的嫌惡,讓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說,我竟然天真以為,自己是會被接納……

古初歲按住胸口,要藏在心裡的金絲蠱停止蠕扭,牠讓他痛得快要不能呼吸,痛得四肢百骸都在發顫,痛得比飲下任何毒藥還要更加更加的疼痛……

他踉蹌逃著,五指深深抓緊心窩處的血肉,指甲陷入其中,然而這樣使勁的力道,仍敵不過方寸深處蠱狂的翻攪。

他在水廊中央屈膝跪下,大口吐納,肺葉也吸不進活命空氣,太痛了!太痛了!他逼出無數冷汗,每一顆凝在額際的汗水,都是劇毒,他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疼痛像是持續了一輩子一般漫長,他精疲力儘,躺在水廊青石板上,吃力喘息。

金絲蠱平息下來,心窩的痛,仍一下一下地怞搐;他也平息下來,毒汗不再冒出,他疲倦地瞇細眼,一雙滾著金邊的金綢長靴,緩緩步入他的視線範圍。

全當鋪,應該隻有兩個人清醒,一個是他,一個是歐陽妅意……

來者,何人?

「啊,逃跑的小老鼠當真躲在這兒。」

突如其來的笑嗓,不僅耳熟,更教古初歲全身上下每分每寸發膚都毛骨悚然的熟悉。

他慢慢抬頭,站在眼前的金袍男人,衝著他微笑。

可惡!雙腿完全使不上力!

歐陽妅意狼狽跌落床下,下半身彷佛被嵌進石塊中一樣沉重,她僅能靠著同樣軟綿綿的雙手,匍匐往前爬。

香的後勁沒有消退完全,殘留在每一寸脈絡之間,阻礙她的行動能力。

爬行短短幾尺,彷佛奔跑幾百裡,汗水染濕長發和衣裳,她好不容易爬出房門,看著眼前長廊,她邊喘氣,邊覺得氣餒,那條長廊,她大概要再爬一個時辰,這樣是要如何追上轉身離開的古初歲呀?!

為什麼不聽人把話說完?!

為什麼隻聽她由衷說出「好惡心」的評語後就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

她哪有說錯?身體裡養了一條蟲本來就是件無法教人昧著良心說「哇!好棒哦,你肚子裡有蟲耶!」或「有蟲的男人最帥最英俊」之類的謊話,她被公孫謙教育得太成功,習慣實話實說,她壓根沒想那麼多。

她歐陽妅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肥肥軟軟的蠕動玩意兒,無論是綠的黑的白的花的有毛的沒毛的會吐絲的不會吐絲的,她全都怕!

害她對那玩意兒反感作嘔的始作俑者,姓尉遲,單名一個義字!

是他捉來一籮筐的毛蟲,為了嚇她,狠狠把毛蟲群倒在她頭上,試問全天下稚齡單純的小女娃兒,有哪位被幾百條毛蟲爬滿臉、發、全身之後,不會對「蟲」視為畏途?

若有,她歐陽妅意跟她姓啦!

蠱,也是蟲的一種,而且還是一群五毒蟲擺進沒有食物的罐內令其互相殘殺,最後一隻存活下來的王者,簡單來說,就是最大最凶的那一種!

她怎麼可能會不怕?

怎麼可能會控製得住不口無遮攔地發表她的感言?

她真的覺得……體內有條蠱蟲,好可怕,卻不代表她嫌惡古初歲,這是兩碼子事――雖然,想到以後親吻他時,會不會吻著吻著,吻到白白肥肥的大軟蟲……

歐陽妅意打了幾個哆嗦。幸好,懷念他唇軟軟甜甜的,擊敗一條蟲子,可喜可賀。

她慢慢蠕著,管他衣裳會拖行得多臟,管他手肘會磨得又紅又痛,她隻管古初歲背離而去的沮喪和落寞──

白費的沮喪!

白費的落寞!

她話根本還沒說完呀!

那什麼金絲蠱的,是如何鑽進他身體裡?她來不及問。

那什麼金絲蠱的,在他身體裡,會不會痛?會不會咬?會不會傷害他?她來不及問。

那什麼金絲蠱的,有毒無毒?是否像書裡提及「蠱」時,牠會啃蝕宿主的內臟,牠會奪去宿主的性命?

她來不及問──

她全都來不及問,他就掉頭走人,誤會她地走人了!

她又急又氣又不甘心,立誌要將古初歲逮回麵前,一字一句把沒說齊的話,用最鏗鏘有力、最堅定巨大的語調吼給他聽,要他給她聽個仔仔細細,明明白白──

該死的!這條長廊會不會太長了點?!

她現在活脫脫就像她最怕的那種玩意兒,慢吞吞向前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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