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騷小曇花!
月下在櫃子最下層摸出厚厚三大疊的泛黃畫紙,裡頭的畫技生澀幼稚,畫著像貓的虎、像雞的鳥、像廢紙團的牡丹花、像筷子的湘竹,那是她自小學習的畫作,她盤腿坐地,花了好幾個時辰在大疊的紙間尋到那張當年斐知畫繪的他與她。qВ5。
「還以為弄丟了哩。」她捧著畫,坐回畫桌,仔細將這幅畫再瞧清楚。「好稚拙的兩個人噢,他那年十歲了沒?小毛頭一顆。」她的手指滑過畫裡的他,他那時都不笑,繃著臉,活似大家都欠了他二五八萬的,現在則不一樣……不,從她的畫像添在他身邊開始,他就對她很好很好,好到對她百般放縱,說起話來總是輕輕軟軟,多說一句重話也不曾,不再不理她,也不再對她視若無睹。
結果反而是成天被爺爺數落著沒用、差勁、配不上他的她開始遠離他,並且將所有不快轉嫁在他身上。
「我們都長大了,這幅畫也該長大才是。」嗬。
方才執筆發愣許久的她,知道自己要畫什麼了。
一個現在的斐知畫和一個現在的月下。
「以後再畫三十歲的斐知畫和二十七歲半的月下;再過十年,畫四十歲的斐知畫和三十七歲半的月下再十年,五十歲的斐知畫,胡子都斑白了吧?笑起來眼角也有紋路了,四十七歲半的月下……還是年輕美麗,最多隻有一兩根白頭發;然後六十歲的斐知畫……」
從年少畫到年老,每跨過一個年歲,就讓畫裡的人跟著他們一塊長大,這感覺也挺不差的。
不過她隻開心了片刻,又突地收起笑。
「……不對,過幾年,他身邊就有了媳婦兒,沒有位置填我,三十歲的斐知畫旁邊是另一個二十七歲的姑娘——」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一塊變老的人,都不是她。
這個認知,讓月下心裡有些不暢快,握筆的手緊了緊。
「還有什麼好畫的,以後讓他跟他的媳婦兒一塊畫好了!」她憤嗔地丟開毫筆,強迫自己離開畫桌,將身子摔向一旁的軟榻,臉蛋埋在枕間。
反正以後畫的另一邊,不會是她……
為什麼她會這麼討厭這個念頭?討厭到光去揣想,就泛起頭疼……
「如果我叫他不許娶,他應該會聽我的話吧?」她五指揪著枕巾,傻傻看著指節自言自語,「他一定會。了不起在他麵前流幾滴淚,他就心軟了……他說過喜歡我的,還作不作數?」
可是她總是跟他說討厭他,再有耐心的人也會被磨光磨透吧……
「斐知畫,不準你娶彆人。」她伸直指,用力戳著枕麵,將它當成斐知畫的胸口,惡霸又任性地命令。「為什麼——他一定會這樣問。我就回他——因為……因為我不喜歡你娶,你就不許娶!因為……那畫裡另一半的位置,是我的。」
她抿抿嘴,覺得自己的行徑很愚蠢。自己跟自己在對什麼話呀?!像個傻子似的……
「乾脆將那幅畫給撕了算了,這樣我就不會胡思亂想吧。」
也不用看到那幅好久之前的畫作而覺得心裡失落。
咬了唇,下定決心,她自軟榻上爬起,拖著有些沉的腳步,回到畫前,看著畫裡的他與她,他沒太多表情,她卻笑得好甜。
雙手隻要上下一拉開,畫紙就能輕易撕裂為兩半,將畫裡兩人分離,可是……
「要是撕開,畫裡的兩個人就孤單了,不是嗎?」這麼一想,又舍不得了。
「好吧,在你找到畫裡另一個姑娘之前,我先勉強跟你擺在一塊好了,等她補上另邊位置後,再把畫撕開,你歸你,我歸我,反正你不孤單,有人陪了,多我少我也沒什麼差彆,撕掉畫之後,你也無話可說吧。至於我的話……已經孤單那麼久了,似乎也早有準備,應該不會太難熬才是……」
雖然口氣說得很闌珊,最後她卻找了師傅將這幅將來要撕掉的畫給裱褙起來,掛在畫房牆上。
她時常看著畫,幽幽歎氣兼發呆。
「到底是怎麼回事?天香心情差到無法動筆寫文,你也跟著在情緒低落什麼?」曲無漪翻著一疊沒動過的畫紙,就知道月下這些天又沒畫圖了。
「曲爺,我沒有情緒低落,隻是不知道要畫什麼,最近沒特彆想畫的。」她無趣地打個嗬欠。她心情確定不太好,因為從上回找爺爺探問斐知畫挑的媳婦兒是誰,又爆發她拖著斐知畫到床上去狠狠蹂躪的醜事之後,一個月來,她沒辦法回月家討挨揍,沒想到斐知畫竟然也沒送來半點消息,那她那天對他上下其手,他都無動於衷嗎?他都不會逼她給個解釋或道歉嗎?好歹……也該來見她,指責她也行嘛。
都不出現,算什麼呢?
「畫春宮圖的畫師除了男女之外還能畫什麼?」曲無漪嗤笑。
「老是畫那些也很無趣,有些膩哩。」不是床就是桌,再不然秋千、草皮、水池、馬背也都畫過了,找不到新奇的歡好之地。「以往有天香寫的文字,我還能照著她寫的來畫,現在天香不寫了,害我也發懶起來。」月下半趴在桌上,又是歎氣,身子隨著心境的沉重而顯得好傭懶。
「不然你請主子允你和天香一塊出府去散散心,順便安慰安慰天香。你們都是女孩子,有些私密話比較能私下聊,你看如何?」曲練提議。
「好呀,這主意不錯……我想去金雁城的梅莊賞牡丹!」月下也覺得自己要找些事做,才能驅趕盤旋在腦子裡的紊亂思緒。
對!她應該要好好放鬆心情,去賞花!
對!把斐知畫掃出去腦海!
對對!她一直很想畫一幅綴滿牡丹花瓣的秘戲圖……雖然斐知畫繪的牡丹比她美,若叫他一塊上梅莊,就可以她畫人物、他畫牡丹,兩具交相纏綿的男女,漫天輕撒的牡丹嬌瓣……
不對不對!趕快把腦子裡浮現的斐知畫笑臉給揮掉,他個把月都不出現,現在躍出來做什麼!討厭死了——
「梅莊?」有些熟悉的字眼,曲無漪在想著這兩字曾經在哪聽過,但一時之間還真記不住,最後還是靠曲練提醒。
「主子,梅莊當中有一名主子就是去年上曲府跟你搶親的那男人。」
「喔——就是想來搶我娶錯的那個媳婦兒的梅莊?」他想起來去年那名強撐著惺忪睡眼上曲府和他咆哮的男人。
「是。」
「原來是曾經結了梁子的梅莊。」曲無漪倒也沒太大的反應,因為最終他與梅莊要搶的人,壓根不是同一個,有啥好爭的?他淡淡喝著茶,「好,月下,你要上梅莊就去吧,有辦法的話,讓天香寬心些,看能不能逗她笑。曲練,拿張銀票給月下,讓她們兩個好好去玩。」
「是。」
「謝曲爺!」這種時候諂媚點準沒錯。
銀票到手,麵額五千兩,足夠讓兩個小姑娘上梅莊賞花賞上百來回,還有找零呢。
「曲爺出手真大方。」即使這番話是在曲無漪背後悄悄說,月下也一定要誇獎誇獎曲無漪,給錢真乾淨俐落。
「主子對你們本來就不吝嗇,尤其對天香,都快將她捧成曲府裡的小主子了。」曲練替月下及天香備好馬車,一簍甜品糕點和水果也擱在車廂,怕她們沿途犯餓。「等會廚娘還會拿來一鍋八寶甜湯和人參雞湯。還缺什麼?」
「夠了啦,練哥,五千兩夠讓我與天香買下金雁城所有市集賣的食物了,就先這樣吧,餓了我們會自己找吃的。」真把她們當孩子呀?可是……真像擔心孩子出遠門的爹娘,千叮嚀萬囑咐,反覆交代著同樣的話也不膩。
「主子說,五千兩不夠的話,回府再來同我領,花多少給多少。」曲練完全不知道在月下眼裡,他已經被她換上了婆媽的大花衫,成了塗著一嘴朱紅,正擦腰叨叨念念的管事婆了。
「明白明白。」她不會替曲爺省什麼錢的。「天香呢?」
「主子去揪她出來了。成天隻會窩在那男人睡過的床上,等生菇呀?」曲練也隻能失笑搖頭。
「那叫為情所困。」聽過天香故事的月下已經先摸來籃子裡一顆橘子在剝。
「那種姑娘家的用辭,我不懂,隻覺得天香可憐。」
「練哥,你找個人去愛,就會懂了。」好酸——酸得夠勁,酸中又帶甜。月下一口一片橘瓣,覺得它的味道有些像愛情。
「我還嫌生活不夠忙嗎?找個人來愛,把自己搞得更累?算了吧。」光瞧三個前車之監,一是天香,二是曲無漪,三是斐知畫,他就覺得以後挑媳婦兒還是找個媒婆隨便牽條紅線就好,省得勞心勞力煩惱這些。
「愛情來的時候,你怎麼推怎麼擋也沒轍。月老是很惡劣的,死要把這個男人綁上這個女人,誰也無法改變,就算你先認識她,而且很喜歡她,隻要小指的紅線不是纏在她身上,什麼也沒用。」
「你聽起來也像為情所困呀。」那番話像感歎。
「胡說八道!我又沒有,有誰能困住我?」月下白了他一眼,清冷地一哼。
「斐知畫的心意全被你當成狼心狗肺了?」
「關斐知畫什麼事了?」提到這個人名,幾乎又打壞她好不容易建築起來的好心情。
「是是是,不關他的事。」所以他才說嘛,何必找個人來愛,把自己的心呀肝的全掏出來,還被人視為糞土,可憐可歎……斐知畫這個教訓,他會牢記在心的,活生生血淋淋的慘例呀。
「主子過來了,月下,你先上去吧。」
「好。」
曲練幫助月下上了馬車,曲無漪那方也扛抱著包著一團棉被的天香出來,直接將人放進車廂。
曲府主仆揮手歡送馬車遠去。
「好好去玩吧!」
該糟了!該糟了!
月下手腳慌亂!一趟梅莊賞花之行還沒儘興,卻闖入不速之客,在她認真和梅莊大少爺商談著上梅莊躺牡丹撒花瓣的索價時,在橋上的天香卻發生事情。
「什麼?!天香被一男一女擄走?!」曲無漪拍桌而起,吼得震天。
月下被吼得縮縮肩,她知道曲爺會生氣,隻是沒料到他會氣成這樣。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全。
「我和梅莊少爺根本做不了反應,就見那對男女一人一邊架住天香,將她自拱橋拖下池裡,可他們也沒摔得一身水濕,那兩人竟然還在水麵上走路……我和梅莊少爺看傻了,要追過去又沒他們那身本領,隻能眼睜睜……看天香被帶走。」還在旁邊拍手。嗚……反省。
她越說越小聲,勉強將所有事情交代清楚。
「曲爺,他們說要用鹿玉堂來換天香……鹿玉堂是誰呀?」很陌生的名字。可那一男一女指名要拿鹿玉堂到清風亭換回天香。
「就是讓天香失魂落魄的家夥!早知道姓鹿的這麼麻煩,說什麼也不聘他進曲府——曲練!全是你的錯!」曲無漪指著曲練的鼻頭吠叫。
「是,是屬下不對,沒料到鹿玉堂仇家滿天下,連累天香。」曲練臉上雖有委屈,但還是扛下主子的責備。
「要拿十個鹿玉堂去換天香我都不會皺眉,可是現在鹿玉堂人在哪裡?!」曲無漪拿屋裡的桌椅出氣,該踢的踢,該翻的翻。
「就怕他離開了四城,往異地去了。」曲練說出他最擔心的事實。曲府在銀鳶等四大城還吃得開,要是鹿玉堂往最遠的荒漠或海外島國,要找到,幾乎難如登天。
「嘖!」心焦的曲無漪皺緊眉,然而瞥見一旁的月下,一個老是和月下掛在一塊的名字浮現,他當下有了主意。「曲練,去找斐知畫過來!」
斐知畫?天香被架走的事情,與斐知畫有何乾係?月下豎直耳聽。
「對了,我們怎麼都忘了這號人物?!有他在,還有什麼找不到的人?!」
曲練的表情看起來也相當振奮,使得月下更顯不解。
斐知畫不過是名畫師,找人本領有多強……說到這她才想到,以前不管她躲在哪,斐知畫都能尋到她,也許他真的相當擅長這事兒。
「快去!」
曲無漪喝令曲練辦事的聲音讓月下從傻思中醒來。
她現在不想看到斐知畫——不,應該說,她想見到他沒錯,可是她不想在這種「呀?你怎麼正巧也在曲府?」的時間地點與他見麵。他要是想見她,必須是特意來見她,不許是湊巧!哼!
她知道自己很任性,可是會把她寵成這麼任性,斐知畫絕對要負最大責任,這叫自食惡果,要怪得怪他自己。
「呃……那個……曲爺,我可不可以先躲一下?你也知道……我和姓斐的八字犯衝。」她找了個藉口胡謅,想要避開與斐知畫碰麵的可能性。
「你先到天香的竹舍去好了。」曲無漪允了,揮手容她離開。
「謝曲爺!」
月下跑得很快,就怕走慢一步會不小心撞見斐知畫。
直至拐出側廳,越過一大片桃花林,明白不會遇著斐知畫,她才放慢腳步,踩著遍地桃花緩行。
擔心著天香的安危,煩惱那擄走她的一男一女是正是邪,她實在是有些想偷覷曲無漪他們會用什麼方式找到鹿玉堂,再拿鹿玉堂去換天香回來,可是在這節骨眼上,她偏又放不下個人恩怨。
月下沒進去竹舍,反倒是席地而坐,隨手攏攏裙擺,幾片粉色花瓣飄下,落在她裙間,她也沒拂開,自個兒不知呆呆坐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