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畫過?……」她壓榨著腦袋,想從空白一片的記憶裡挖出片段關於這幅畫的點滴。她畫過的圖,不該這麼困惑,何況上頭提的日子不過個把月前,她不會忘記的,就算一天趕繪五張,她同樣張張認真,每一筆怎麼畫下,都刻在腦子裡,沒道理看圖像在看陌生人一樣。
「……對,我畫過,那天是在天香的竹舍裡接到帖子,帖子還是練哥轉給我的,我就是在天香的屋子裡畫下這張賀圖——那時我和天香還邊畫邊笑鬨……」
一點一滴的印象慢慢墜入心湖,仿佛有人點醒她一般,那片刻的空白被填滿,隨即有了最完整的記憶。
看畫的眼神仍同陌路,可是她接受了腦海浮現著自己執筆繪下這張春宮圖的景象。
「斐知畫成親是真的……」
即使她已經眼睜睜看著斐知畫以紅綠彩錦綰成的同心結牽巾將新婦迎入主廳參堂,以師為父,主位坐著嗬嗬直笑的爺爺,隨著禮宮拜天地、拜父母、夫妻交拜,全盤聽話進行。
即使送入洞房,大夥興高采烈地拿金錢彩果撒帳,嘴裡笑鬨吟念著「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鬱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的撒帳歌,取笑新人衣裾上盛得越多果子就表示得子越多。
即使大夥吆喝著要鬨新房,又是考文又是考武,玩到儘興時還乾脆要新人同喝一碗酒,或要新郎倌在不脫下媳婦兒霞帔的情況下,將肚兜兒解下來擱在桌上,才肯善罷甘休。
她還是覺得有說不上來的怪異,好像在看著一段鬨劇,想衝到喜床前,揪住斐知畫的紅蟒袍,大聲責問這是怎麼回事——
「大家饒了我們吧?彆嚇著了梅香,讓她以為咱們在月家都玩這些。」斐知畫被灌到有些醉了,溫文的俊顏有著暈紅,雙手在新媳婦兒身上解不下肚兜,新媳婦兒臉已經紅到快發黑了,他隻能沒骨氣地求饒。
「不成,脫!脫!脫!」一人吆喝,眾人附和。
「你脫不成,我們就改叫嫂子脫你的褻褲喔!」反正死都要看到其中一件貼身衣物出現在桌麵上,否則大家絕不踏出房門一步。一刻值千金,他們多待幾刻就多賺幾千兩。
新媳婦兒臉一羞,隻能埋首在夫君胸口,不敢再抬。
「好,我脫。」斐知畫繼續和藏在嫁服底下的小兜兒係繩奮鬥。他不捐軀就得由娘子捐,娘子臉色薄,哪經得起這群家夥的戲弄?
好不容易,繡著梅花的粉色小兜兒從新媳婦兒的襟口被拉出來,夫婦倆都紅透了臉,換來如雷掌聲。
「可以了吧?各位師兄弟滿足了吧?」瞑目了沒?
「知畫師兄,我們可是在幫你耶!瞧,少了一件肚兜,正好方便你辦事!」某位師弟說完下流話,大家跟著無恥笑了。
「好了好了,大夥玩夠了,都出去吧。」喜房裡總算還有一個師兄擁有理性,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因為他不希望輪到自己娶親時,下場和斐知畫一樣慘,現在先賣個人情給斐知畫準沒錯。
「我們還想看師兄和嫂子啃完這顆蘋果耶。」小師弟不知藏了一顆紅蘋果多久,從袖裡掏出來,硬是想看新人你一口我一口啃光以紅線懸著果蒂,吊在半空中晃蕩的蘋果。
「你留著自己成親那天慢慢啃吧!」還玩?!
「師兄,謝謝。」斐知畫道了謝,師兄回他一個彆客氣的笑,將一屋子的師弟全驅趕出去。
月下站著不動,沒隨著眾人離開新房。
「師妹,你也要鬨房嗎?」斐知畫注意到她,斟了兩杯酒朝她走來,將其中一杯放到月下手裡。「師兄夫妻倆以薄酒敬你一杯,你高抬貴手,放師兄一馬吧?」他攬著新媳婦的纖肩,夫妻倆臉上都有懇求的意味,他飲了半杯,新媳婦兒飲了剩下半杯,兩人先乾為敬。
師妹?他喚她……師妹?他從來不叫她師妹的!
「師妹,賞不賞師兄這個麵子?」
「……騙人的吧?」
「什麼?」他沒聽清楚。
「這是騙人的吧?!」她吼出來了,「你不是喜歡我嗎?你一直都是喜歡我的,不是嗎?!你還挑了我的求親圖,其餘任何姑娘的你都瞧不上眼,不是嗎?!為什麼你娶彆人?!」月下捉住他的衣袖,緊緊揪著不放,顧不得他身旁已經有了相屬之人。
「師妹,彆說這種會讓你嫂子誤會的話。」斐知畫立刻阻止她,眉眼一凜,笑容消失,嘴裡雖沒斥責,眼裡卻明白寫著不悅,那眼眸,月下好陌生,她沒見過斐知畫望著她時會露出這樣的目光。
「誤會?」她愣得像呆子,仿佛聽不懂他說的話。
斐知畫先對著新婚婦媳兒安撫一笑,等到娘子溫馴頷首之後,他才傾身在月下耳邊低低說話,「是你不允許我喜歡你的,你忘了嗎?是你說我對你做的一切都是活該倒楣,你現在又以什麼身分和心態來質問我?」
他口裡有酒味,是上等的女兒酒,醺醺然地飄散在她鼻間,濃烈得會薰暈人似的,他的話卻是酒裡最嗆人的辣勁,字字句句都是冷淡。
「你……」
「好了,喝完這杯酒,就回房間去休憩,大家都累了,也請你體恤我和梅香被折騰整日,想好好梳洗一番。」酒杯重新抵回月下唇邊。
她飲下和他嘴裡同樣味道的酒香,喉頭又辣又燒,她本能吞咽,覺得灼燙難耐,酒氣辛辣竄上鼻腔,那股酸麻嗆住呼吸,她忍不住咳了出來——
一隻大掌拍撫著她的背脊,助她順氣。
他終還是不忍見她狼狽,她被辣酒嗆喉,他不會無動於衷吧……
月下抬頭覷他,卻隻見他兩手都擱在新媳婦兒雙肩上,哪還有空手替她拍背?她不去在乎是誰一掌一掌像要拍斷她脊骨的沉重力道,因為她知道那不會是他。
「酒也喝了,房也鬨了,讓他們夫妻好好過他們的洞房花燭夜。月下,你還好吧?」開口的人也正是拍著月下的人,他邊說邊將月下帶出新房,還好心替兩人關上房門。
月下仍不斷咳嗽著,那酒味彌漫在肺葉,胸口好痛……酒味衝到腦門,讓頭好昏……酒味在鼻間,整隻鼻子都是酸的,一直酸一直酸,酸紅了眼……
分不清是酒的作用力,或是他瞧也不瞧她一眼的決絕,讓她暈眩。
突地,她的嘴被人捂住,所有咳嗽聲被塞回口中,身子被拖到一旁窗下。
「噓噓!噤聲,我們可不會這樣就算了,鬨完房,接下來就是『聽房』的重頭戲了。」嘿嘿嘿。一群玩瘋的師兄弟沒打算讓斐知畫平靜度過,大夥全趴在牆角聽牆根。這可是新婚之夜的另一項新遊戲,在喜房外能聽到許許多多的夫妻肉麻話,以後拿來取笑新人可好玩了。
屋裡原本還沒有交談聲,隻有一些收集桌麵碗碟的鏗聲,大夥屏息等待,終於先聽到新媳婦兒溫柔含笑的嗓。
「你的師兄弟都很有趣。」
「讓你見笑了。你累不累?」
「還好。」鳳冠的珠子被撥動,清脆的聲音掩住了輕笑聲,嬌嗓頓了頓,「你那位師妹……我不是想探問什麼,隻覺得,她好像不太開心……」看來她心裡還是介意的。
「你說的是月下吧。她麵對我向來都是那種表情,自小到大沒變過,不是隻有今天才特彆臉臭。她不是很喜歡我,如果以後可能的話,儘量避開她,我怕她將對我的不滿遷怒到你身上,你會招架不住。」
他的笑嗓傳了出來,聽在月下耳裡特彆清晰,她屏著氣,也是因為口鼻被捂得死緊無法用力吐納,聽見他對她的評語,被酒薰衝得暈疼的腦袋幾乎疼到要炸開——
她氣他在說她壞話,也氣他竟然以為她會小心眼故意欺負他那位嬌弱美麗的娘子。
「夫君,你在擔心我?」
「總是要多替你擔心,畢竟你初來乍到,心裡惶恐我是知道的。」
兩人似乎挪到床邊,聲音變小一點。
「夫君……」甜膩又羞怯地低喚,心裡感謝他的體貼。
「我比較希望你喚我知畫,我也不喚子,就叫梅香……還是你喜歡我叫你香兒?嗯?」
「我……喜歡你叫我香兒。」他聲音好好聽,喚出她名字時像在吟著詩句悅耳呢……
「好,香兒。」
「知、知畫。」結巴。
接下來,完全沒了聲音,沉默得讓屋外聽房的人各自想像屋裡的美景。
「怎麼沒了聲音?」小師弟想探到窗邊偷挖個紙洞瞧,立刻被人壓回原地。
「嘴對嘴正吻著,哪有空說話!隻能聽不能看啦,這是聽房的原則——」
「噓噓噓噓,小聲一點啦!會被發現的!」
「你最大聲了好不好?!」
「安靜一下,有聲音傳出來了。」呀呀,好曖昧喔——
「那是衣衫落地的聲音嗎?」
「好像是倒在榻上的聲音吧?」明明就是床板嘎嘎作響嘛。
「聲吟聲耶——」
「我太心急了嗎?」是斐知畫的聲音,他的唇裡似乎吮著什麼,無法像平時說話的字正腔圓。
「不、不會……」嬌嫩地怞息。「……你為什麼會挑了我的畫像?」
他仿佛覺得她問得很有趣,「你知道自己是美麗的。」
「隻是因為這樣嗎?」
「我喜歡你作畫的神情,和我一樣,是個愛執筆墨繪的人。」
「嗯……」
閉嘴!閉嘴!閉嘴——住口!住口!住口!
月下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大聲吼出來,可能有,可能沒有,她不確定,隻覺得自己像狠狠咆哮過好幾回,每一回都是淒厲尖叫,吼得喉頭發痛、吼得再也發不出聲音,她以為整座月府的人都被她吵醒,但似乎不是這樣,月家的夜裡,還是那麼寧靜,沒有任何人覺得這一切不舒服,沒有任何人覺得這一切不快樂,沒有任何人像她一樣。
她茫然睜開眼,以為自己還縮在喜房外,可是從迷蒙的眸裡看到自己床頂,薄薄的床帳透進光線——她不記得自己走回房裡,也不記得自己睡過一夜,怎麼眼一眨,黑夜變成了白天。
她猛然從床上坐起——
「我在作夢?」她擰痛了自己右頰,痛痛痛,不是作夢。「那一場婚宴是夢?!對,一定是這樣!所以我才覺得夢裡迷迷糊糊,什麼都像假的,什麼都不真實,原來是夢——」她心情大好,有種一掃陰霾的開心,她揮開床帳,隨手抓過花紗外衫套在身上,不顧外頭飄著雪,像隻雀躍的鳥兒,振著興奮的羽翼,飛著要去向斐知畫說著她昨夜作的怪夢,然後兩個人一塊取笑她的異想天開——
畫房的兩扇門板又被月下拍開,然後,正咧著笑臉準備要喚出他名兒的她愣住了。
耳邊傳來一陣彷佛被頑童一腳踢進的皮球給砸破的琉璃瓦片碎裂開來的聲音,劈哩叭啦、鏗玎匡當,散落滿地……
書房裡,已經有對早起的鴛鴦在裡頭濃情蜜意,兩人共執一筆,同畫一幅畫,那女人霸占了她向來的位置,她靠著的胸膛是她的,她手背上包覆的溫暖大掌也是她的,那耐心教導著的聲音,也是她的!
「師妹,怎麼不先敲門再進來?」斐知畫的視線甚至連抬也不曾,與新婚妻子一並注視著畫裡的梅花,口氣有禮得疏遠,帶著淡淡的責備,責備她打斷了彆人的耳鬢廝磨。
「師妹……早。」梅香羞怯怯地向她招呼,不一會又縮著肩,「知畫,你彆在我耳邊吹氣,好癢嗬……」銀鈴般的笑,禁不住自強忍抿起的粉唇裡幸福溢滿出來。
月下唯一有的反應,就是快手將兩扇門板重新拉回,把眼前看到的那些全關回門後。
「還在作夢……對,還沒醒過來……」她深深呼吸,想等待片刻再打門,這樣方才裡頭那個亂七八糟的夢境就會消失不見……雙手緊緊攀著門框,她看著打顫的十指,發覺它們竟然害怕得無法聽她命令。
如果再度打開門,裡頭的新婚燕爾就會消失,那麼現在一字一句沒問過她願不願意聽,卻大剌剌侵占她聽覺的蜜語調笑又是怎麼回事?
她失去了所有勇氣,真的不敢再眼睜睜看一次幸福美滿的畫麵,頹喪地收回手,腳卻像生了根,任憑她左掙右紮,也無法讓自己離開原地,隻能一遍又一遍聽著斐知畫對梅香訴說的每句愛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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