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騷小曇花!
一朵曇花,一個躲在花後方的月下美人。\、qΒ5\
畫裡的她,年方十五,還是個青澀的女娃兒,像朵未綻的小花蕾,她的美麗可以預見,讓人清楚知道再過些年,她的出落會更加嬌美。
月下有準備見到任何一種類型的美人,或許豐腴、或許纖瘦,好多不同長相的女人在她腦子裡一個一個產生,現在也一個緊接著一個消失,她壓根沒料想到會看到她自己。
接著一想到他方才說的那句話,她臉色驀地竄紅。
因為畫裡的姑娘是我挑中的媳婦兒,我舍不得燒。
怎麼辦?要不要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喝令他彆妄想,她才不屬於他?還是一腳踹上他的臉,不允許他胡說八道,要他將那句話再吞回嘴裡去?
可是……
臉兒好燙,她阻止不了紅潮在頰上渲染開來的速度,占據了耳朵脖子,將她渾身染得無一處不泛出的色澤。
她手足無措,不知道要如何反應,她不想違背心意地要他不許孟浪奢想,卻又不懂怎麼麵對如此陣仗,隻能低著頭,與畫裡的自己相望發傻。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想跳腳,罵我貪心、吼我無恥,命令我不準喜歡你,可我就是喜歡你,無論多少張求親圖攤展在我眼前,我就是容不下她們……你教我該怎麼辦?放棄嗎?你如果要我放棄,我會試著努力,雖然我不保證自己能做到——」斐知畫會將這幅畫帶來,自然有他的用意。之前要她誤會他挑好了媳婦兒,這丫頭能忍住性子,不朝他興師問罪,他就換個方式再來,看她如何再擋。
「……放棄?」月下反覆他的話。
「你要我放棄?」
「不、不是,我隻是……」
「那你是不要我放棄?」
「呃……不是……」
「月下,你到底要我如何?你這樣我很無所適從。」可憐的小花,這麼苦惱、這麼茫然?
「我……」她要怎麼回答?
放棄呀!放棄之後,她就不用時常被他乾擾,毋需再為了他的眼神而心猿意馬,更不用因為她好幾次將自身的憤怒遷轉在他身上而湧起小小內疚……
可是放棄之後,就不會再有一個人像他對她這樣,溫柔耐心,無限包容,不會有一個人因為她哭而安撫她;不會有一個人因為她沮喪而擔心不會有一個人,在茫茫雨裡,還不死心地尋找著蜷藏在樹洞裡的小小身影……
「這麼難以回答嗎?」斐知畫的聲音在她耳邊擾亂著她的思緒,她想伸手去捂住雙耳,手卻不聽使喚,阻止不了他的字字句句滑進耳裡。
「你心裡怎麼想的,就誠實說出來,喜歡我、討厭我、想靠近我、要我滾遠點、不要我離開你、要我將心思全擱在其他女人身上、要我隻對你好、不準我對你好,你要什麼,說出來。」
她咬唇,鎖著話,還是不說。
「月下,你不可以什麼都要,卻什麼都不回應。」要討厭他,又不說喜歡要他滾遠點,又不容他真的走開;想他靠近,卻又推開他;不許他對她好,卻又勒索著他的心,天底下不能有這麼便宜的事——
她不敢說話,貝齒將下唇銜得使勁,久久才知道如何反駁他。
「對,我就是什麼都要,偏偏什麼都不想回應的人,你要是不高興,你就甩袖走人呀,我又沒求著你對我掏心挖肺——」話說完,她又咬起唇,覺得自己不知好歹。
可她是這麼覺得的呀,他怎麼可以自己要對她好,還要向她索討什麼?這本來就不是公平對等的事情,不是他付出一分,她就得還他一分,她又沒答應他這種事。
「喔?」斐知畫眉峰挑起,薄唇淡淡抿揚。「原來是我自己心甘情願付出,對你而言,有也好,沒有也罷,一點也無關緊要?」
他生氣了!很生氣很生氣——為了她的嘴硬!
好得很,既然他真如同她想像的不重要,那麼,就讓她嘗嘗失去他的滋味吧!
人總是要到失去,才會懂得珍惜,他會讓她親眼見識她自己的心意,讓她知道,他對她,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那堆煨著紅薯的火,因為求親圖的燒儘而緩緩熄滅,隻剩零星火苗,斐知畫從懷裡取出一張巴掌大的符,將它投入其中,短短片刻,那張符化為灰燼。
月下被一陣煙給嗆得咳嗽,煙裡有著奇怪的香味,比檀香更濃烈一些,幾乎是刺鼻,她掩著口鼻,眼睛薰得直掉眼淚……
「月下!你聽見了沒有?!月下!」
有人在吼她,聲音了亮耳熟,那手拐子拄在地上的「咚咚」聲越來越近。
「你躲在這裡做什麼?!」
一拐子打過來,她的腦袋挨了疼,顧不得護住鼻子,她改抱頭呼痛,眼前還是一大片的蒙煙,可是她人卻已經不在桃花林邊燒求親圖,而她身邊的斐知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人是爺爺——
「爺、爺爺?你在這裡做什麼?」哪裡冒出來的幻影還是妖孽——
「我在這裡做什麼?!這句話該是我問的吧?!小火盆燒好了沒?!」
「小火盆?」什麼小火盆……月下低頭,瞧見自己手裡握著鐵鉗,鉗頭正夾著火紅的小炭。她一臉茫然,灶裡冒出大量嗆人的煙,薰得滿屋子像火燒,好不容易揮開煙霧,再四周一望,這裡是廚房,一旁有好幾名廚子正忙切忙洗,個個忙得不可開交。
她怎麼在這裡?她不是才和斐知畫——
「要你幫個忙,倒是越幫越忙。」月士賢沒好氣地接手鐵鉗,俐落將火盆填滿紅炭。「快點將小火盆拿去喜房,等會新娘子來了,喜房就不能進去了。」他催促道,小火盆擱在托盤,要她捧著。
「新娘子?喜房?」
「看你一臉胡塗,心思都飛哪去了?今天是知畫娶妻的大喜之日呀!」
「啊?」蠢娃再度問世,隻是她一蠢,忘卻了手裡捧著的是熱燙的火炭。
幸好月士賢人老動作可不老,在月下吃驚地鬆開手,一盆燒紅燒熱的炭火差點就全砸在兩人身上時,他手一端,將托盤穩穩托住。
「你到底在做什麼?!」沒空拿木拐子打人,隻能吼她。
「你說斐知畫要娶妻?!」她不敢置信地重複著這句話。
「對!拿好!」
「可是他明明……」明明是喜歡她的呀!怎麼會去娶彆人?
「明明什麼呀!這事兒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都籌畫了大半年,你現在才做這種反應不嫌太晚嗎?」
「他、他娶誰?」她聲音正如同她表情的茫然。
「月下,你彆裝傻了,除了尚書府二小姐還有誰?快送火盆過去,送完回房將自己梳妝打扮,今兒個賓客滿堂,你彆丟了月家的臉,順便趁這機會,看有沒有人被你的外貌給蒙住眼,上門來提親。」月士賢連串交代完,轉向身後廚子,「動作快些!這冬瓜雕得怎麼能看?!龍不像龍、鳳不像鳳,想瞞過每個識畫之人的眼?!重雕——」
月下愣佇許久,看著爺爺在廚房左指右揮——她明明還和斐知畫在燒畫,怎麼眨眼片刻,她人就出現在這裡,而且還忙著替斐知畫的親事張羅?她一丁點印象也沒有,好像跳過了許多的空白,日子似乎過得太快了些……
一股想了解事情全貌的油然而生,她想要弄清楚——
退出了燠熱的廚房,寒風迎麵而來,凍得她差點又退回廚裡灶前烘手取暖。
好冷……明明剛初春,為什麼外頭會冷成這樣?她怎麼記得自己才坐在落英繽紛的桃花林下,現下嫩軟的花瓣不再,換成了灰蒙蒙的雪色。
她嗬氣,白白的霧氣從唇間飄散出來。簷外的葉叢上凝著薄薄冰霜,簷柱與簷柱間係綁著大喜色紅綢紗,一朵朵纏結成布花,柱上雙喜剪紙隨處可見,彷佛怕人不知道月家正在辨喜事。
氣派的厚氈鋪著石階,踩在上頭仍能感覺布料柔軟——
「小姐,這厚氈不能踩,這是等會新人要踩的。」小廝麵帶為難地上前請她高抬貴腳,將蓮足挪到氈褥外,彆在上頭踩出臟印子。
「氈子鋪這麼大片,我不踩著走,難道要飛著走嗎?!」月下不甚高興,故意多跺兩下腳。她當然明白鋪這氈子的意思是什麼,為了是等迎親回府,新婦不能踩地,窮人家是以布袋鋪地,取其「傳袋」、「傳代」之意,而富有人家則是以青布條或氈褥代替布袋——
「小姐,您彆為難我,瞧,像我這樣踩就可以了,小姐,您跟著我走。」小廝躡起腳尖,沿著厚氈外小小幾寸的位置走,即使雙手端著五色同心花果及上等的好酒,他身形仍是俐落靈巧地躡到簷外,半顆花果也不掉、半滴酒液也沒灑。
「理你!」月下才不學他,大刺刺在氈子上留下她的足印子。
「小姐——」
月下拋開身後想數落她的小廝,不理睬她踩出來的足印子得讓小廝擦多久,她拐過曲徑,穿過廳堂之後,就是斐知畫的房間,她還沒踩進去,卻先被住舍周遭的熱鬨人潮給嚇到。
「火盆來了——火盆來了——」有名嬤嬤瞧見了她,連忙撥開擋路的人。「小姐,麻煩您了。來,給我就行了,您快去將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再不久賓客就來赴宴,您也是主子,不能失了禮數。」
手裡的火盆被拿走,她也被推出新房,月下匆匆一瞥了新房裡的擺設,還沒點燃的龍鳳對燭、滿桌子棗子、栗子、花生;盞底係綰了同心結的合巹對杯及喜秤;她突然覺得這一切真實得好可怕……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快手胡亂捉住任何一個出現在眼前的人,開口就隻追問一句——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對呀。」第一個小廝用「你怎麼會這麼問」的模樣回她。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小姐,不然我們今天在忙什麼?」第二個丫鬟好笑地反問她。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再過半個時辰,新娘子就要迎回來了,還假得了嗎?」第三個被她逮著問的是大師兄。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沒有第四個人回答她,因為她怕得不敢再問人……為什麼沒有人告訴她「這是騙人的,壓根沒這回事」?!
斐知畫人呢?他在哪裡?對,畫房!他一定在畫房!這定是有人在開她玩笑,嚇她的吧?!
月下淩亂奔著,沿途撞到好些名師兄弟也不曾停步,雙掌一拍,推開了畫房,裡頭昏暗一片,屋子沒有人影,最時常站在那裡繪墨的身影不在。
「斐知畫?」她絕望又懷抱希望地喚著,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屋子裡輕繞,直至消失,都沒有人回她。
繡履踩進畫房,她輕掩上房門,「斐知畫,我知道你躲在這裡頭,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這一切是騙人的吧?你出來跟我說,說你在騙我!你出來呀!一她滿屋子找人,隻差沒翻箱倒櫃,連小孩也不可能硬塞得進去的花瓶都讓她倒出滿地的水,湊近眼去瞧瓶底,就怕遺漏了哪個藏身之處。「斐知畫,我數到三,你再不出來,我就要生氣了,你聽見沒?!」她跺足擦腰,對著空蕩的空氣咆哮,但氣人的是,還是沒人理她。
她必須沮喪承認,畫房裡,除她之外,再沒有其他人在。
瞄見畫桌上成堆的畫軸,全是眾人為了慶賀斐知畫成親的賀圖,她在裡頭看到一卷屬於她字跡的畫。
她好奇卻又害怕地拿起畫軸,漠視上頭寫著「謹祝鶼鰈情深」,她展開卷軸,沒發現自己困難地吞咽唾液——
攤開的畫裡是她最擅長的春宮圖,畫裡的場景是喜房,半掩芙蓉帳裡春色無邊,筆觸是她最擅長的精工筆畫,畫的是新婚之夜的斐知畫與一名她好陌生的女人。
可是她沒有印象自己畫過這張圖,沒有!她沒有畫過——
她沒有畫過……嗎?
然而畫風是她熟悉的,隻有她在畫春宮圖時,習慣性在女人臉上施以酒暈妝,甚至連女人的唇也是以真正的唇脂上色,落款有著她的名及章。
這是她的畫,一幅她全然不記得自己何時何地畫好的春宮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