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傭正傳!
晚間七點二十八分四十二秒,甫踏進門檻的那一刹那,空氣間騰漫著一股貨真價實的香味,儼然是咖哩飯的特殊氣息。\。qΒ5。
維箴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
自從繼母大人正式接管廚房開始,葉家大宅就再也不曾出現過正常的食物香味了,即使陸雙絲心血來潮,烹調出一鍋咖哩,通常也是黑胡椒口味、芥未咖哩雞這些詭異的搭配方式。
嗯,好香。還有蝦仁蛋炒飯…金針排骨湯…
她一定死了!廚房裡一定有兩排天使奏著仙樂迎接她。
維箴輕飄飄地晃進廚房。盤據在裡頭等她的人當然不是天使…起碼不像人們想像中圓圓白白、可可愛愛,背部背著兩根翅膀的小天使,而是一尊彪形巨漢。
大漢敞開襯衫的每顆鈕扣,肌肉僨張,結實的胸膛有如一道懸崖絕壁,綻露出塊壘壯觀的紋理。稍嫌太長的濃發用橡皮筋綁在腦後,鬢邊幾縷較短的頭發已經被汗水浸濕。
假若真要把這純粹雄性化的男人和“天使”拉上關係,也隻能勉強冀望在他退化二、三十年,當他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小寶寶時。
然而小小瑕疵並未削弱她心靈深處的感動,維箴近乎茫然的坐在桌旁自己慣常占領的空位,瞪著桌上暖霧氤氳的美食發呆。另一道熱氣挾著萬鈞勢力颯卷到她身側,橫霸得不容忽視。
“為什麼冷氣機不能動作?”不悅的質問從半空中飄降她的頭頂。
“上個星期就故障了。”她漫不經心的回答,心緒仍然徘徊在某個特定的主題上。
“你們為何不叫人來修理?”範孤鴻低吼。他待慣了乾燥、偏冷的歐美地帶,台灣的溫度和濕度委實折騰得人無法生受。從下午到現在,他已經衝了三次澡,全身仍然感到粘呼呼的。由於坐著流汗實在太無聊了,他隻好從冰箱裡搜出可用的資源,準備煮一頓香的辣的犒賞自己。
他雖然懶,卻不會懶到自我虐待。
“後娘說過幾天要找工人來,把整棟房屋翻修成中央空調係統。”她支著下顎,煩惱的傾靠在餐桌上,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利用大半天的空檔,他大致整理出頭緒。為了讓任務更容易達成,做好外交是必要的步驟。待這位窮酸女孩返家之後,他先說明清楚來意,而後回飯店等候另外兩位有裁奪權的“大人”現身,屆時大夥兒再坐下來談不嫌遲。
話說回來,家裡來了陌生男人,她卻能大方的掉頭出去,耗了大半天才回家,膽子也大得離譜!三民主義又還沒有統一中國,她不必這麼放心過日子吧?
瞧瞧她,長得眼是眼、眉是眉,五官清雅文秀,就隻一身人的窮酸氣令人看了想皺眉。說到皺眉,他終於注意到她的眉心扭得足以打成三個結。
乾什麼?想挑剔他的技術不成?他這輩子還沒替女人煮過一湯一飯,倒是當成老太爺接受服侍的機率比較高。
“你在想什麼?”他塞了滿口炒飯,謹慎的眼直勾勾地觀察她。
“不太對勁。”維箴以他聽得見的音量喃喃自語。“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什麼事情?”
“這一切。”維箴朝四周揮了揮手,秀眉擰得出水來。“一個平凡女人回到家後,發現佳肴美食熱騰騰的擺在桌上等著她。爐子上還燉著她最喜愛的金針排骨湯;家裡平空冒出一個比那桌美食更引人入勝的俊男,不但手藝巧,外型也剽悍得足以兼任保鏢的工作,一物多用途,而且價格低廉…這種好事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為什麼?”這女人生性多疑得離譜!
“老子有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倚。根據禍福相倚的定率,橫福之後必遭橫禍,既然你完美得不像真的,我必須開始考慮橫禍即將發生的可能性。”她嚴肅地朝他點頭。
“所以呢?”他的濃眉也漸漸彷照她的表情打結了。
“所以,”維箴探過桌麵,按著他的大手掌。“你一定要仔細想想,你有沒有疏漏任何危險物品?譬如瓦斯沒關緊、忘記關電器電源,或者刀刃放錯了地方。”
“葉小姐…”他忍住不耐煩的籲歎。
“我姓高。”
“高小姐,”他很配合的改口。“我想你太多慮了,我做事相當嚴謹。”
“蘇格拉底!它上哪兒去了?”回家到現在,蘇格拉底的狗影子半點也沒見著,以往小狗狗一定會出麵迎接回家的人啊!維箴及時想到,噩運若沒降臨在她和新傭人身上,那麼下一個可能性高的對象就是愛犬了。“出事的一定是它,你有沒有看見它跑到哪裡了?”她驚慌失措,緊緊握住他的手。範孤鴻抽回手,又塞了一口炒飯。
那隻狗,懶得理它!他向來對小孩、小狗、小貓沒有多少耐性,偶爾見到人們傻傻的抱著寵物又親又摟又說話,都忍不住要皺眉頭。也不過就是一隻貓或狗,跟它們說話它們聽得懂嗎?徒然浪費時間而已!缺乏效率與效能的事情他不屑為之。
爐上的金針排骨湯嗆出沸騰的氣泡,他起身來到熱鍋前,關掉火苗,舀了一碗濃馥爽口的排骨與熱湯。
維箴眼巴巴的跟在他後頭,急得團團轉。“你快說啊!外麵車子太多,假如蘇格拉底偷跑到大馬路邊,很危險的。”
“你喝喝看。”他把湯碗遞給老板。“排骨湯,新鮮肉骨熬成的。”
維箴接過來,瞧著碗裡的排骨塊,越盯越可疑。“新鮮排骨?多新鮮?”
“應該剛宰不久吧!”他無所謂的聳聳肩。肉塊解凍之後,色澤依然紅潤,可見品質相當鮮美。
“剛宰的?”她捧著心口,踉踉蹌蹌的跌坐回椅子上。“你…你好狠的心!蘇格拉底隻是一隻無害的小狗!你怎麼可以犯下這種殘忍的惡行?”
他的頭頂一定又浮出那些狼狽的效果線。這女人以為他做了什麼?天殺的!
“你不吃,我吃。”他一把搶過碗,大大灌了一口。唔…該死!好燙!
“你吃了蘇格拉底!”維箴噙著淚水,望著他碗裡的肉塊。
“我吃了金針排骨。”他捂著嘴唇糾正。
“那蘇格拉底在哪裡?”
“汪。”這裡!狗狗蹲在她腳邊吐舌頭,濕不溜丟的鼻頭觸了觸主人的小腿以示討好。
維箴登時張口結結舌,說不出話來。
兩聲哼哼的冷笑從桌麵另一側飄過來,進行無聲的反控。原來蘇格拉底還活著!誤會人家了…她慚愧地摸碰著鼻頭。“抱歉!我太急躁了,實在是因為蘇格拉底與我們家的關係匪淺,它去年又發生過食物中毒的意外,所以我格外擔心。其實生命原本就起源於虛無,不應該太斤斤計較,才算常道,此即為‘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是老子的哲學思想…”越說越小聲,直到末了,語音消失。
“嘿,嗯,啊。”他隨口在旁邊搭腔。“然後呢?”
“然後?”她遲疑的瞧著大啖排骨湯的男人。
“你聽起來還有幾句尾聲沒說完。”他又塞一口炒飯,怡然而自得。
“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她試探的輕問。“你真的在聽我說話?”
“當然。”反正他閒著沒事乾,無所謂。
維箴怔怔盯著他幾秒鐘,然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漾出一抹怯澀的甜笑。
笑容可以在女人的臉上展現驚人的奇跡。
隨著嘴角清揚的滑高,她眉宇間的皺結疏朗開來,諸般晦澀、窮酸氣仿佛隨著鬆懈下來的笑靨而煙消雲散。直到此刻,範孤鴻才驚訝的發現,她的五官其實遠超過他所認知的清麗。
她的瞳眸屬於“內雙”型,微微鼓起的眼皮看起來有些像卡通人物捆慵的表情,彆有一番風味,不擰著眉心的時候,相當可愛特殊。
他忍不住撐著下巴,手肘頂在桌麵,靜靜觀看她的表情是否會變化出更賞心悅目的姿彩。
“你為什麼發笑?”
“因為…因為萌萌啦!”維箴低下頭,不好意思的抿唇笑。“她每次都嫌我嘮叨,說話抓不到重點,常常我講到一半就要我‘閉嘴’,所以…”她觸了觸鼻頭,怯怯地對他微笑。“所以我很久沒遇見一直聽我說話的人了。”
範孤鴻一聽就覺得他不會喜歡這個叫“萌萌”的家夥,感覺起來似乎是個霸王女流。
“萌萌命令你閉嘴,你就乖乖聽話?”維箴溫順的點頭反而惹惱他。“你為什麼不反抗呢?同是一家人,她沒有權力打壓你發言的權利。”
“反抗萌萌?”維箴的五官當場蒙上驚慌的神色,宛如他剛才教她做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這怎麼可以!她是萌萌耶!”
他想起下午兩人討論是否該錄取他時,她也曾口口聲聲提到萌萌,可見這位萌萌小姐在葉家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頗能呼喝得動其他成員。他的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極有可能也取決於“萌萌。”既然如此,多詢問一些“萌萌”的背景也不打緊。“萌萌對你們很重要?”他試探道。
“當然。家裡的當家主人就是萌萌,連繼母大人也聽她的話。”她困擾的皺起眉頭。“再過幾天萌萌就要回家了,希望她願意雇用你,畢竟這年頭想要找到一位手藝和你一樣出色的傭人,不啻緣木求魚。依照以往慣例,萌萌很排斥陌生男人在我們家裡進進出出,我擔心她連和你交談也不太願意,更彆提雇用你…這可麻煩了。”
假若真是這樣,他坐下來與萌萌小姐討論買畫一事,隻怕很難如想象中的容易。
“萌萌有一小部分的性格承襲自我繼父,他老人家雖然好客,卻不太歡迎來曆不明的陌生人。”維箴的眉眼轉眼間又蒙上一層愁雲慘霧。莫非餐餐有美食的好日子僅是她生命中的一小段脫軌?唉!
範孤鴻馬上聯想到,她繼父葉先生正是當年打跑黃天林的主人翁。看樣子他此行仍然充斥著種種變數。
“不做則已,一做必成”是他的座右銘,當初接下黃天林的請托雖然並非百分之百情願,但他也無意讓這樁小事功敗垂成,徒然在完美的搜尋生涯上沾染汙點。
既然葉家主人不歡迎生人,他惟有讓自己混成熟人。男傭的工作且不忙著推辭,留下來多瞧點情勢再做計較。
“放心吧!我會努力求表現,讓她對我的工作成果刮目相看。”他伸伸懶腰,勞頓了大半天實在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了,麻煩你告訴我我的房間在哪裡。”
“房間?”維箴愣了一下,完全沒有顧慮到這個問題。
“傭人的工作供膳宿,我記得你是這麼說的。”他爭取應有的權利。
“噢,對。”維箴終於領悟到,她和這個半生不熟的男人即將共住在同一處屋簷底下。
可是很奇怪的,她並不感到畏懼,反而衍生出有人陪伴的安全感。難得!
“樓下的客房很久沒整理,可能布滿灰塵,今晚你先睡樓上好了。”緊鄰她隔壁的臥室極適合臨時來訪的客人使用。
“帶路。”他倦懶的站起身,碩大體型再度使不算狹小的廚房顯得局促。
身量高偉的男人維箴並非沒見識過,像萌萌的阿娜答紀漢揚和繼母大人的另一半彭槐安,都屬於奪占矮個子生存空間的大塊頭,然而這三個男人卻又各有各的型。
他們三人之間,最文明的男人非紀漢揚莫屬,一來他是圓滑熟練的財務顧問,二來他整潔有禮的外型也予有都會氣息十足的感受。至於彭槐安,雖然貴為一方負責人,可是氣勢上就像個富家少主,盛氣淩人得不得了,脾氣傲慢而睥睨,唯有在繼母大人麵前才會稍稍軟化。
而範孤鴻呢?他奔放的長發和輕便的衣著都顯得太原始,像極電影中四方海盜頭子,隻差左眼上缺了一隻眼罩,臉上少了和撇刀疤。
紀漢揚屬於萌萌,彭槐安屬於繼母大人,那麼範孤鴻…她驀然被曖昧的聯想力染紅臉頰。
萌萌說得對,她越來越神經質了!千萬記得改進。
“你沒事又臉紅什麼?”範孤鴻奇道,在她未反應過來之前,飛快頂高她的下顎。
被他碰觸到的“點”,猶如燒灼鐵燒到。
“沒事。”維箴忙不迭地退開兩步,埋頭往二樓走。“跟我來,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汪汪。”蘇格拉底快樂的迫著女主人。
一隻大手從半空中攔截,拎著它的頂圈提起來。
“我把這隻狗關回廚房,省得它半夜亂撒尿。”明天起,負責清理環境的可是他!
“嗚嗚嗚…”蘇格拉底可憐兮兮的哀鳴起來。
維箴連忙跑下來展開護犬行動。
“蘇格拉底習慣跟我們一起睡。”她皺起眉心訓斥傭人。“還有,你以後應該喚它的名字,彆再叫它‘這隻狗’、‘那隻狗’,蘇格拉底很有自尊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