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狗也有自尊心?”他荒謬的指著蠢狗鼻尖。
蘇格拉底狗仗人勢,作勢往他的食指咬下去,幸好他反射神經優良,躲得快。若非它主人站在左近,他早已反手一鍋貼將它的狗臉打扁成群肉披薩。
“看吧!又犯戒了。”她認為自己有必要把酸話說在前頭。“從今以後蘇格拉底也算你的主人之一。你必須好生照顧它,否則…否則我就叫萌萌開除你。”
看樣子她真的很敬畏那個萌萌,才會連開除一個下人也得交由對方出麵。範孤鴻越想越不是滋味,昔日風光叱吒的搜尋名家,如今竟淪為一方小宅的卑賤男傭,連一隻狗也騎在他頭上逞威風。雖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但此怨不出非君子。
“知道了。”他眯著眼睛瞪犬科動物一下。
效果良好,蘇格拉底哀鳴一聲,轉頭埋進女主人的懷裡打顫。
“嚇唬小狗和小朋友的男人都不是好人,希望你珍重自己的形象。”維箴發出警告。
“反正這兩種動物很難和我產生關係,輪不到我來寶貝他們。”他老兄無所謂,吹著口哨主動踏上樓梯。“對了,它叫做蘇格拉底,你呢?”
“高維箴。”
“高維箴?”他反複念誦她的名字幾遍,品味著這三個字在口腔內轉動的感覺…還不難聽。他點點頭,繼續舉步上樓。“嗯,我記住了。”
這趟來台灣,除了尋畫之外,他希望能獲得更多收獲。而至目前為止,他認識了一個芳名半點也不哲學的悲觀妄想家,和一隻名字很哲學的樂觀愚蠢小笨犬,不曉得接下來的人物又是什麼角色。
範孤鴻睜開雙眼,微微眨了兩下,晨光在視覺焦點留下感應,蒙朧的天花板漸漸具體化。
這是他第三閃看著葉家的屋頂板由模糊至清晰。多年的旅居生涯,他已經習慣了瞪著陌生的天花板醒來,然而這幕情景終究和過往有些岐異。以前他睡憩的地點若非飯店、客棧、旅館,便是野外的野營帷幕,偶爾停留在他私有的居處落腳,房子本身也因為主人外出多時而顯得空蕩蕩。他記不起來自己曾經在一個如此“居家”的環境中起床過。
斑駁的壁紙,陳舊卻整潔的室內,空氣中隱隱浮蕩著庭院草香。雖然葉家老宅缺少豪華絢麗的氣氛,卻多出一股暖暖的人氣…一想到自己定居在一間家庭式的大屋,變成一位家庭式的新好男人,範孤鴻臂膀立刻浮起雞皮疙瘩。
千萬不能走火入魔,他警告自己。葉家另外兩位成員即將在一、兩天內陸續回返,他盼望這段短暫的台灣之行可以在未來的七十二個小時內順利結束,然後回到洛杉磯去接續他頹廢委靡的假期。
“嗚嗚。”濕答答的狗鼻子遲疑的碰觸他的腳底板。肚子餓了!
“喂!”範孤鴻不悅的縮曲起膝蓋,撐起上身瞪視它。這隻狗還滿有膽子的,居然敢溜進他房裡。寵物和小孩向來與他不親。過去三天他對蘇格拉底視而不見,隻在用餐時間按時開狗罐頭倒進它碗裡。
說到吃,他撇了眼腕表,七點三十分,差不多該準備早餐了。昨天晚餐時,維箴告訴他,今天早上九點必須和學校的哲學係主任會麵。
真難想象了真的淪為傭人,每天按時準備三餐。
範孤鴻憂鬱的下床。希望葉家的大人早早回家,他才能投胎超生。
“早安。”維箴已經先他一步進入廚房,正望闃馬克懷裡的牛奶發呆。
粲然晨照透過窗格,秋色暖黃,偏生她擰起眉心的結,辜負了大好早晨。對於高維箴動不動就淺頻憂鬱,三天來他已經瞧得很習慣。
“早。”他拉開冰箱門,取出雞蛋、蔥花和幾片培根肉,開始烹調早餐的偉大工程。“一大早你就心情不好?”隨口和她閒聊幾句。
“沒事,我正在想象待會兒與係主任談話的情況。”她落寞的纖指在桌麵畫著圈圈。
滋!蔥花擁進油鍋裡爆香,廚房立刻彌浮著強烈的青蔥氣息。
“這有什麼好想象的?多慮!”嘩啦一響,澄黃的培根蛋汁加入油鍋內,他執起平底鍋的長柄,輕輕鬆鬆翻動,趁著培根加蛋不會太老的時刻,鏟起蛋餅,兩人份的西式早餐他一隻右手就搞定。
“我很擔心。”她幽幽地吐了口氣。“柯主任約談我是為了討論我返樣接受教職的事,若是麵談結果順利,下個學期他將讓我開授兩學分的‘哲學概論’。然而現在的學生搞怪又難纏,上課最愛作怪,我一定無法控製場麵。你也曉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隻要學生發現他可以輕易壓倒老師,以後鐵定會爬到我頭上來,那麼我豈不是連最後一絲師長的尊嚴也淪喪殆儘?唉!”
人家都還沒確定要錄取她,怎麼她已經遠觀到自己站在講台上授課的美景?
“你現在說這些不嫌太早了?我看你還是先擔心主任會不會聘雇你比較實際。”他分派好兩盤早餐,坐在她對麵逕自享用自己的那一份。
“也對!”葉宅男傭激起了她另一波灰色的思緒,天呀!這個世界為何充滿競爭,她如何能在莽莽人海中生存呢?“唉!”
又來了!他可不想為她一臉苦瓜而導致謀職失敗負責。“你想點開心的事情,譬如說,日後成為講師教化子民、春風化雨的偉大。”
“你不懂。”她哀傷的搖頭。“雖然師者的任務在於傳道、授業、解惑,然而老子古有名訓‘道可道,非常道。’也就是說,道理倘若可以經由言語傳授流廣,那麼它就不是正道了,所以我在‘傳道’這門功課上已經失去一半信心。”
一天到晚聽她談那些老子、兒子的,他聽頭錯腦脹。“你到底主攻哪一門的碩士文憑?”
“哲學研究所。我主修‘東方哲學思想’。”
“學哲學的人都像你這麼悲觀嗎?”
“不,這牽涉到西方世界的存在主義,尤其是存在主義的代表作家卡夫卡…”她忽然收住滔滔不絕的介紹,小心的打量他。“我總是談這些玄虛,你會不會覺得無聊?”
豈止無聊,他差點睡著了。
“還好。”範孤鴻聳了聳肩,提起咖啡壺斟了一杯,“不過現在已經八點十分,你是不是該出門了?”
“糟糕,快遲到了。”她驚慌失措的跳起來,拿起身畔的背包匆匆忙忙地離開廚房。
“等一下,你還沒吃早餐。”他連忙追上去。
“我不吃蔥。”她回頭對蔥花炒蛋皺眉頭。
他頓了一頓,眼神有點抱歉。“我忘了。”
“沒關係,一餐不吃餓不壞的。”加快速度趕向大門口。
“等一下!家裡有沒有車?”
“沒有。”
這麼寒酸!“你幾點麵談完畢?”
“十點多吧,做什麼?”維箴百忙中回眸。
“我待會要出門買點東西和今日晚餐的材料,順便繞過去接你。我不太熟悉台北的道路,你撥個空陪我逛逛。”葉家竟連一部代步工具也無,他必須租一輛回來湊和湊和。
“好,我在校門口等你!”消失。
“等等!”來不及了。
十點多到底是“多”多少?他翻個白眼,回頭繼續乾掉第二盤蛋餅。
“嗚…”怯怯的狗鳴聲從廚房角落響起。
他回眸一看,那隻狗仗人勢的蠢狗縮在流理台角落,渴望而遲疑的覷著桌上的培根蛋餅。
“餓了?”他挑了挑墨眉,叉起盤中最後一口金黃蛋品。
“汪!汪汪!汪汪汪!”蘇格拉底眼睛一亮,興奮地跑到他腳邊,狗尾巴搖出詆詆諂媚的節奏。
範孤鴻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當著饞涎的小狗狗麵前,把蛋餅送進嘴裡。
“嗯…好吃!”他暢快的拍拍肚子。
“嗚…”蘇格拉底悻悻然地退下去,不屑的嗤哼一聲,回頭挖掘它平時埋藏的私房骨頭。
蠢狗敗走的路徑引起他的關注。就在通往後院的出入口旁,另有一扇拉攏的門,如今被蘇格拉底拉開,露出直通向地下的樓梯,他這才意識到老宅子另藏一間地窖。
身為正式雇傭,他並不算瞞著主子亂闖的外來客,理所當然有權下去探勘地形。
主意既定,範孤鴻放下空盤,朝地下一樓走去。他伸手推開敝陋的木門,榫頭發出嗄吱嗄吱的怪聲。
“吼…”迅猛的黑影突然從暗裡竄出來。優良的運動神經驅使他及時退開兩大步,把腳丫子從蘇格拉底囂張狂妄的嘴下救回來。
“媽的,你真以為我不敢動你?”狗眼看人低。他怒氣衝衝,回頭搜尋一把合適稱手的凶刀。
“汪汪!汪汪汪!”這是蘇格拉底的地盤,仇人休想跨雷池一步。慢著,他在做什麼?範孤鴻陡然凝定一切動作,錯愕地瞠望手中的鍋鏟。他居然窩在庖廚裡,和一隻高度低於半公尺的笨狗吵架!簡直是自甘墮落,英雄氣短。
範孤鴻鬱悶的扔下鐵鏟,離開這個瘋狂的戰場。
他需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喝杯老酒,最好是很大很烈的一杯!
範孤鴻實在是個出色亮眼的男人。從他們倆身旁經過的路人,隻要是女性,莫不多投與他幾眼欣賞的眼神,再挑剔的打量走在他身畔的女伴。家人曾經告訴過她,她的外形條件也不差,美豔不足但清秀有餘,然而今天下午她所接獲的欽羨,卻遠超過以往的第一天。
維箴的眼角餘光瞄向走在身旁的男人。皓日當頭,他戴上墨鏡,露出線條方正的下巴,放任一頭狂野的長發披散在後頸,並未多此一舉的紮綁起來。他整個人放射出強烈鮮明的歐陸格調,充滿海洋的氣息,而且步伐穩定自然,渾然不在意他人的側目。
佛法有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無色無相,方為真諦。話雖如此,真要視他的“男色”為空,翔實需要增加幾十年的修行才做得到。
“進來。”他拉開車輛租賃公司的玻璃門,招呼她閃躲入空調的世界。不久前,他仍對台北的街道地理全然陌生,一個鐘頭之隔,他已掌握了幾條主要乾道的方向。現在兩人的行進方向由他來帶路。維箴發現,他是個主控欲強烈的男人,即使處在新環境,也會於最短的時間內摸清一切。也因為這樣的性格,當他出現在一個新的場合,即使身旁另有同伴,服務人員也會自動視他為主角,以他為主要的招呼對象。
“先生,請問要租車嗎?”業務員熱誠的迎上前。“您抽根煙。”
“謝謝。”他順手接過香煙,讓對方幫忙點燃。“我想看看你們的車款。”業務員快樂的邀請兩位客戶坐定,以魔術性的手法變出一張車目表,開始滔滔不絕的介紹。
維箴越聽越過意不去。她貴為主人,無法適當的交通工具,反而讓男傭以私人金錢負擔租車費,實在說不過去。業務人員介紹得口沫橫飛。“我們的收費標準隨時間長短而定,相當合理。不曉得先生預定租幾天?”
“先租一個月吧!”他保守估算,三十天之內買畫的勾當應該搞得定,托長了可就虧本。
業務員的眼睛登時大放光芒。“這款豐田可樂娜是我們最熱門的車種。租用期一個月,算您一千五就好。”“太貴了。”她冷汗涔涔,輕輕拉扯他的衣角。一千五乘以三十天等於四萬五。萌萌願意支付的薪水恐怕連三萬塊都不到呢!他拿什麼付賬?屆時付不出車款,範孤鴻一逃了之,天下無難事,豈不是要連累到她們家出錢了事?太可怕了,非阻止他不可。
“好吧!就這一款,我今天想取車。”範孤鴻無視老板大人的勸告,掏出皮夾。
“你的薪水不夠付的!”維箴挺身而出,防止他將來畏債潛逃。業務員愕然,終於注意到男客身旁的女子。“呃,太太?”
“我不是他太太,我是他的雇主。”維箴不耐煩的糾正。“範先生,我先警告你,在我們家幫傭,一個月能賺三萬塊就要偷笑了,你可彆薪水未進口袋就先入不敷出。”
“幫傭?”業務員眼光中的熱誠先去了一半,秀出另一款小車的規格。“不然還有另一款日產arch,每天一千塊,比較便宜。”
範孤鴻嗤之以鼻。arch光車身就短豐田一截,他可能塞不進駕駛座。
“我的經濟狀況不勞你擔心。”他橫了她一眼,拿出信用卡。
金卡?還有點希望。業務員迅速把豐田的資料換回台麵的最上方,笑容依然燦爛。
“好吧,彆怪我沒警告你。”她嘟嘟噥噥的。
兩方人馬簽妥一個月的租約,繳款取車。
他隻租一個月的車,雖說此舉可以演繹為三十天後他準備買車,但維箴頗為懷疑這個可能性。想來他隻預備打工一個月,賺點外快就走。
男兒誌在四方,存夠了錢,自然進發往下一段旅程。範孤鴻臉上清楚標示出豐富的閱曆,不可能把幫傭列為人生目標。這年頭多的是像他這樣的遊牧民族,沒有久留意願,也在她的預料之中。
隻是,唉!他煮的菜實在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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