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我幫你更衣吧。”
“…不,房裡有人,不方便。”壓抑的聲音飄飄浮啊的,攬進她的夢間。
哎啊,果然一語成讖!竟然一整個晚上都夢到他,反而沒再想到那個綠衣鬼…他簡直像門神,將惡鬼驅離她的夢境之外。
“杜畫師在睡,不會瞧見的。少爺,你一向愛乾淨的。”是鳳春的輕聲細語。
鳳春啊…大好的青春都耗在他身上,他卻沒情沒義,真是吃虧;要她,她一定死巴著他不放,至少也要從他身上撈回實質的報酬才是。
“那就晚點叫二郎換。鳳春,府裡頭有沒有十五、六歲的少年?”
“十五、六歲?沒有啊。”
“府裡一定有這個少年。你仔細想想,這幾年有沒有買下哪個賣身的孩子?”他肯定的口吻,讓杜三衡掀了掀眼皮,透著眼縫瞧見有個男人的背影又直又挺的。
這背影跟她爹的完全不同。她爹的背雖寬厚,卻像隨時會消失一般;她的爹信鬼神,而這曾當過宮的阮臥秋卻從不信…
也許昨晚毫不考慮地向他求助,正是知道他不信鬼神,藉由他的嘴,讓自己也跟著堅信世上沒有鬼神之說吧。
“啊,難道是他?”
鳳春狀似自語,他耳尖馬上問“誰?”
“…是小小姐身邊的一個奴才,六年前來的。因為少爺不喜外人接近,所以他一直留在小小姐身邊做事,很少出冬樓。”
“這府裡就他一個少年?”
“是,再也沒有其他的了。”
“二郎,去把那孩子叫來。”
“少爺,你叫他做什麼?他已經孤苦無依了,你要辭退他,那可是很沒良心的事啊!”
“要你去就去,由得你在這裡多說話?”他開始怒了。
這人,真是動不動就翻啊!
她慢慢閉上眼,聽見二郎的腳步聲離去,接著鳳春像在打理房內房外的一切。
“少爺…這書…這書是你的嗎?”鳳春脫口,撿起長椅旁的書。
“擺在我這裡的,不是我的難道還是你的嗎?收起來便是!”
“啊…好。”鳳春極為尷尬地將這本《花妖傳》放進書櫃裡。就算她不曾看過,也知道這本《花妖傳》是時下最流行的婬書。八成是小二買來念給他聽的,可是就算少爺有興趣聽上千百遍,也實在無法靠婬書繁衍後代啊…思及此,心裡更堅定早日替他找妻子的打算。
腳步聲遲疑緩慢地走到床邊。杜三衡張眸,瞧見他一臉若有所思,半垂著眼“看”著她。突然之間,他摸索著床緣坐下,對她伸出手…
她瞪眼,看著修長的五指落在她的頰麵,然後他眉頭深鎖,沿著她的頰麵摸到鼻梁,再慢慢移上眼,她連忙閉上眸,感覺那手指在她眼皮下遊移,最後才收回。
如果盲人藉著摸臉,就能勾勒出一個人的長相,那她一定五體投地甘拜下風。
他的臉龐流露出惱意,像漫不經心地輕聲問“鳳春,杜畫師生得什麼模樣?”
“杜畫師?”鳳春訝道,沒料到自家主子竟然對她的長相有興趣。“她…跟她的聲音相比,她長得不算好看,可也不醜。”
“這麼含糊?”他喃著“跟二郎說得完全不同。鳳春,她的發尾是不是五顏六色的?”
“是啊,少爺,我常瞧見杜畫師的發尾老沾著顏料。上回我明明幫著她洗那頭長發,隔天不知道是不是作畫的關係,她一出秋樓,又沾上一堆顏色呢。她也挺有趣的,看起來明明有點精明相的,偏又好像挺迷糊的。”試著在他麵前為杜畫師多說點好話,免得老是不對盤。
杜三衡又偷掀了眼皮,目不轉睛瞅著他。他神色複雜,正摸著他自個兒的嘴唇,像憶起什…哎哎,千萬彆憶起,害她也跟著想起昨晚唇上的灼熱。
“少爺,陳恩來啦。”外頭二郎在喊道。
阮臥秋馬上起身,鳳春攙扶他走出樓外。
杜三衡翻身而起,身上衣物尚完好無缺,四周是再熟悉不過的環境,每天她來作畫,就坐在遠處的椅上,而阮臥秋正坐在現下她躺的床上…
唇角勾笑。果然是他的床,難怪老覺得像一入睡後就直夢到他,原來枕上被裡,全是他的氣味。
她摸了摸唇辦,想了一會兒,聽見外頭細碎的交談,連忙下床走到門口。
“你嚇她?”阮臥秋沉聲問“你跟杜畫師是結了什麼仇,要扮鬼去嚇她?”那語氣十分的不快。
杜三衡緩緩露出半張臉,從門外看去,正好與那名少年對上眼。
“杜畫師?”顯然任何人一接近他,都逃不出他的耳朵。
是人,有腳有影子,果然是人啊!他說得沒錯,的確有人裝神弄鬼!
“杜畫師,他是我府裡的仆人,叫陳恩。”他道。
她暗自大鬆口氣,嘴裡輕嗯了一聲,慢步走出來,掀唇笑道“原來如此,害杜某昨晚嚇到差點魂飛魄散了呢。”
阮臥秋一聽她語氣恢複正常,如同平日的輕浮,不由得輕哼一聲。
“你什麼時候來府裡的?”他轉向那叫陳恩的少年問道。
“我…奴才是六年前來的,爺兒。”
六年前?那也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鳳春怎會讓這麼小的孩子賣身入府?阮臥秋一向信賴鳳春,知她絕不會在自己背後惡搞阮府,多半是心軟…
忽地他聽見杜三衡走到自己身邊,心裡有些煩亂。這女人非得這麼靠近他嗎?
回頭必叫鳳春暗示她,彆在身上弄那麼重的味道,讓人聞了就心煩!
他皺眉,對著眼前的陳恩問道“既然你是六年前來的,跟杜畫師並無交集,你裝神弄鬼什麼?”
“我…”充滿怨恨地瞪了杜三衡一眼,在轉向阮臥秋時,眸裡充滿激動、迷戀,連聲音都顫抖著“奴才瞧爺兒似乎很討厭杜畫師…所以、所以…”
“所以就扮鬼嚇她?趕她出去?這是誰教你的?”阮臥秋薄怒罵道“你是要我這當主子的丟人現眼嗎?”
“我沒有我沒有!”陳恩大聲喊道“爺兒,我隻是想讓您快樂點…”
“哎啊!”杜三衡看了陳恩一眼,打岔笑道“阮爺,你瞧,連一個小小的家仆都知道你動不動就翻了,你這脾氣該改改才好。”
他心知她出來打圓場,咬牙道“杜畫師,這是阮某的家事,既然你已知道是有人扮鬼嚇你,你也可以回房休息了。今兒個不必作畫,你儘避去做你的事吧!”
“是是是,我知道阮爺一看我就氣,再看我就想罵人。反正,等阮爺的肖像畫完了,杜某自然閃得遠遠的,阮爺就算想氣想罵人也難了。”她笑道。
又在嘻皮笑臉!阮臥秋哼聲不再搭理她,耳朵卻仔細傾聽,聽她又足又實的腳步聲慢慢地離開。
在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像在看什麼…
她在看誰?他?陳恩?
心裡又開始惱了。她的一舉一動,竟然能讓他這麼注意,而偏偏他眼盲,在他的黑暗中,杜三衡始終像個鬼祟的影子,躲在層層的迷霧後頭,讓他瞧不真切!
他可以依著鳳春少女時期的模樣,勾勒出她三十歲的長相;可以從二郎十歲左右的稚氣臉龐,想像他十八歲活潑討喜的外貌,隻要是他曾見過的人,多半可以揣測個七、八分,唯有她…
他一無所知,無從想像!
那腳步聲又在動了,逐漸遠離,伴著她的輕朗卻刺耳的笑聲!
“爺兒,你彆怒彆惱,全是我的錯,以後我再也不敢啦!”那陳恩顫聲叫道。以為他額冒青筋,是氣自己扮鬼之故。
阮臥秋沉默,閉上眼半響,才道“鳳春,叫這孩子先回去,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避開了鳳春的扶持,自行摸索走回房去。
畫求親的人像啊…
明明是天亮,她卻習慣性地點起油燈,慢慢地磨著墨,思索半晌。
雖然她爹是西洋與中原畫法兼俱,但不知是不是他年少時就跟著西洋人學畫,畫裡西風甚重,中原畫法在他畫裡逐漸隱沒。自幼,她也被教導著如何學線法畫與陰陽分野的畫法,隻是,在這方麵的才氣終究遠不及她爹啊…
她閉上眼,想像阮臥秋的相貌。
初來阮府的頭幾天,隻覺他生得俊秀,又有副壞脾氣,明明是瞎子,眼神卻專注到好幾次以為他逮到她偷懶;後來卻慢慢發現他脾氣雖壞,骨子裡藏著卻是正氣與明白是非的觀念,今早他會叫來那孩子,也是要她親眼看見那是人,不是鬼吧。
明明就是與她不對盤,還是會顧及到她日後會被這事影響。這麼正直的人,難怪會隻當了幾年的官就遭人陷害,真是可惜啊。
不自覺地又摸上唇,要讓他知道那晚他不小心碰到的是她的唇,他一定臉色發青到不知該不該負起責任吧?
“唉,當時要裝冷靜真不容易呢。”她舔了舔唇,溫熱清爽觸感猶在。第一次這麼不小心教一個男人給輕薄了,沒有滿肚子怨氣,隻覺得挺好玩又回味無窮。
不介意再被輕薄一次,嘗他唇問滋味。哎啊啊,他若知道了,一定罵她不知羞恥後憤而離去吧。這就是彼此間最大的不對盤啊,他瞧她輕浮放浪,巴不得將她罵回娘胎,重新教養;而她,瞧他太過正直,與自己性子天差地遠,一見他又惱又怒,心頭就好樂,樂得好想再看他火大的樣子呢。
倘若自己早生幾年,也許就能瞧見他為官的模樣,到底是像二郎嘴裡說的英明神武,還是另有一番風貌?
再張開眼,眼裡笑意燦燦,提筆沾墨,毫不遲疑地畫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持續敲門,愈敲愈大聲,嚇得她突然回神跳起來,差點掀了硯台。
“杜畫師!杜畫師!”
是鳳春!“鳳娘,快請進。”真是,嚇得她心口怦怦直跳著。
“杜畫師,你還好嗎?我敲了許久…你在畫畫?”
“我是在畫啊,鳳娘,既然你不願自己吃了阮爺,我也隻能配合幫你畫上求親圖了。”杜三衡笑道。
鳳春聞言,先是一怔,而後眼神閃避,綻笑道“少爺值得更好的姑娘。杜畫師,自從你來之後,少爺老找你碴,讓你受委屁了。”
“哪兒的話。阮爺與我不對盤,我才有樂子可尋啊。”她笑道,擱筆熄燈。
鳳春對她在大白天裡點起油燈的事,並不多問。畫師有怪癖,徹底在杜三衡身上驗證了。她上前,娟秀的臉龐透著淡淡的激動,說道“杜畫師,今兒個一早,我去秋樓等少爺醒來,卻遇上了你跟少爺…”
“清清白白的,我跟他之間可沒啥關係啊。”趕緊澄清,免得替阮臥秋添了汙名。最多,隻是睡在他的被褥之間,很不幸地一晚都在他的氣味裡夢見他,差點讓她以為不小心對這個男人有了那麼點的感情。
“我知道我知道,少爺說你迷路了,一時之間找不著人,而少爺的眼睛又不方便,隻得讓你睡在長椅上。他說,你二更天就睡著了…”
杜三衡臉色未變,隻是圓眼微張大,脫口“二更天?”
“是啊,今早叫你叫不醒,隻好叫二郎背你進房了。”鳳春感動地笑了“自從少爺失明後,很少這麼注意一個人,即使是不對盤,也足夠讓我高興個半死了,而杜畫師,你竟然能夠無懼少爺的怒氣,跟他相處一晚上,那簡直是奇跡了…”
奇跡?是暗示她厚臉皮到連他在罵她,她都還能保持心情愉快吧?
打第一次見到阮臥秋開始,就發現阮府內的奴仆,個個對他抱持著近乎卑微的心態,任他罵也無人敢回敬,隻怕,這也是他這麼容易翻的原因呢。
見鳳春有所求,她展顏笑“鳳娘又要叫我畫什麼了?”總不能叫她待在府裡幾年,等著畫阮臥秋一家和樂圖吧?再這樣下去,她怕得畫儘阮府的子子孫孫了。
“杜畫師,自我家少爺失明後,曾有一次出府,但周遭都是陌生人,讓他十分的費神,從此不曾再踏出府外一步。方才田家老爺捎來訊息,說田小姐一點也不介意少爺失明,但她想瞧瞧少爺生得何等模樣、肚中有何文采,可是要人家小姐親自登門拜訪太唐突,要少爺去田府,隻怕他也會惱火不去,所以,就折衷約在升平酒樓,杜畫師,你幫我想個法子,讓少爺出門吧。”她柔聲道。
“我?”
“是啊。”她苦笑“不管我在他身邊服侍多少年,他也不會聽我主意,何況,剛剛少爺說從今天起,我不用在他身邊服侍,以後改換陳恩這孩子了。”
唉,她是不是不小心害到鳳春了?杜三衡暗喊內疚,順道罵起二郎來。其實,這也怪她無眼,當初怎麼會覺得鳳春是他的女人呢?原本,依她想法,鳳春是他的貼身丫鬟,後而與他人結親生下二郎後,因故離緣,再回到阮臥秋身邊…
不對,鳳春與二郎年紀相差也不過十二、三歲而已,再一細看鳳春的長相,不由得脫口“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鳳春輕笑“杜畫師,我幾乎一生都跟在少爺身邊,從未離開過。”
一生從未離開?那二郎的出生又是打哪來的,哎啊,莫非二郎與鳳春是…
她正要開口詢問,鳳春卻垂下視線,瞧見那幅尚有墨漬的畫,而後掩嘴連連驚呼,雙眸晶亮而激動地對上杜三衡,脫口叫道“杜畫師,你看過少爺當官時的模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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