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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臥秋出府了,在第一道秋風來臨的日子裡。。qb5
一身深藍底色的儒袍穿在外頭,內側鑲白的衫領微翻,袖尾打著亮白的東邊,束起的長符在身後,露出細美的雙耳,俊臉屋,漆黑的眼像沒有儘頭的夜色。
仿佛聽見什麼,忽然問,往某個方向看去。
“杜畫師?”
她回神,上前拱禮笑道“早啊,阮爺,今天你簡直是讓我看傻眼了呢。”
“看傻眼?”他皺眉。
“是啊,杜某還當自己女扮男裝夠俊了,沒想到阮爺看起來真是…讓我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形容的好看啊。”她笑道。
鮑然的讚美讓他臉龐抹上惱色,尤其言語曖昧輕佻,像存心吃他豆腐,令他聽了就心生反感到極點。
“杜畫師,你要油嘴滑舌也行,彆拿我來作!”他喚來陳恩攙扶進轎。
“杜畫師,辛苦你了。”鳳春小聲地說。
“哪兒的話。”她微微笑著“隻是,鳳娘,你把阮爺弄得這麼的垂涎三尺,也真是用心良苦,就連我也差點失神了呢。”俊啊俊啊,她最貪戀美色了,能被她認可的美色至今隻有一個,現在再加一個阮臥秋,可就是兩個了。
鳳春當她是玩笑話,拉著她跟著轎後出府。
原本,杜三衡就走著慢,她邊搖扇邊踏實地走著,走著走著,轎子離她愈來愈遠,鳳春、陳恩緊跟在轎旁,後者忍不住回頭,又氣又惱道“杜畫師,你就不能定快點,偏要跟爺兒作對嗎?”
“這哪是作對?我走路一向就是如此嘛。”她不以為意地笑道。這些日子,陳恩這孩子簡直成了第二個阮臥秋,動不動就對她皺眉惱怒,一轉身麵對阮臥秋時,激動迷戀崇敬愧疚樣樣都來,簡直毫不掩飾。
要她說,她若是阮爺,又沒失明的話,一定會趕緊斥退這孩子,免得哪天半夜醒來發現有人要霸王硬上弓。真的,有時真會以為陳恩對他懷有不正常的心態。
“陳恩,讓轎夫慢點。”阮臥秋吩咐,等她緩步跟上後,他才沉聲問“杜畫師,你說田世伯收購鋪子裡的所有顏料,就是要逼你到田府作畫嗎?”
“是啊是啊。”她跟鳳春眨眨眼,皮皮笑道“杜某也說過,我一向隻畫潘安郎,要我麵對老頭子,那我真是靈感全失。現下,我手頭的顏料也沒了,店家又扣著不給賣,自然隻有請阮爺出麵談了。”
“你的語氣倒是一點也不緊張。”
杜三衡笑道“阮爺,我有什麼好緊張的?天塌下來,有高的人頂著,永淹上岸,沒船坐,抱著浮木也行,反正這世上就這麼樣兒,船到橋頭自然直。杜某要真不幸,非得幫田老爺作畫,那我也隻能暫時學阮爺一般,當個盲眼人了。”
話方落,轎窗內馬上射來兩道火辣辣的視線。她不懼,反而樂得很,即使明知他看不見,仍是對上他的眼。
什麼時候開始,他的一雙眼竟意外的漂亮,怎麼她都沒察覺呢?
“你挑著旁人的痛處不放,對你來說有好處嗎?”他咬牙問。
“是沒好處,可阮爺,我挑中了你的痛處嗎?”她反問“我聽二郎提,你雙眼均盲,全是為了救一條被冤枉的性命,當時你若沒有策馬赴法場,就算聖旨下來,也是遲了一步,你的眼睛換來彆人一條命,值得嗎?”
轎內半晌沒有吭聲,最後,才聽他怒聲道“二郎太多嘴了!”
言下之意,她也可以閉嘴了!她摸了摸唇,唇勾起笑,再度往轎窗看去。
他的側麵廓線若隱若現的,一會兒廓線柔軟俊秀,一會兒又顯得剛毅正氣,簡直變幻莫測了。這幾日,手頭的顏料還剩一點兒,但在秋樓內已不再作畫,就這麼邊喝酒邊打量他,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他本人離高麗紙上的畫像愈來愈遠,讓她暗暗吃驚,懷疑自己的功力一退千裡。
初時,她以為光線不對,試著左右從視窗照進的陽光,後來又覺得他唇形線條不對稱,到底是他一夕之間吃了變臉葯,還是她以前的眼睛被糊了?
“杜畫師?”
她回神,泰若自然地笑道“到了到了,升平酒樓到了,阮爺,可要麻煩你跟田老爺說好話了。”轎子停了,陳恩上前扶他出轎。
“爺兒,我扶你上樓。”
“等等。”她上前,笑道“阮爺,你的玉佩老跟衣衫打在一塊。”收扇幫他動手解開糾纏的玉佩,抬頭看他凝神傾聽的樣子。
他的嘴唇就在眼前啊…
“喂,杜畫師,你在做什麼?”陳恩低喊,瞪著她。
她微微一笑,退開。“我在想,阮爺若娶妻,必選謙德恭良的大家閨秀。”
阮臥秋聞言,皺了眉頭,在旁的陳恩接道“那是當然!也隻有才德兼備的千金才適合爺兒!”
“在胡扯什麼。陳恩,扶我上樓。”遲疑一會兒,他轉向杜三衡,藉著襲麵的香氣,知道她離自己頗近,於是不動聲色地撇開臉,道“杜畫師,你就在樓下等著。”以免田世伯老追著她不放。
“好啊。”正合她意。見他欲言又止,她笑“阮爺,你有話要吩咐?”
“…沒有。”聽陳恩說她一身白綢、頭戴方巾,看起來像個讀書少年人…既是少年,身上香氣未免穿幫,還好隻是圖出外方便而已,就算穿幫也沒有什麼問題才是。於是,他不語,轉向陳恩,陳恩馬上攙扶他上樓。
“杜畫師,接下來就交給我了。”鳳春向她感激低語。
“這是當然,我也得去買顏料了。”杜三衡陪著一塊走上了幾步階梯,直到能看見二樓擺設才停步不前。
升平酒樓的雅座在二樓,看來今天全被包了。從她這角度看見阮臥秋正與田老爺在說話,雅座之後有麵簾子,簾後隱約有個女子身影,應該就是田家小姐無疑。
“我瞧過田老爺的小女兒,是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雖然是妾室所生,但一定能跟少爺夫唱婦隨,彈琴作詩,成為世間少有的神仙眷侶。”
有必要預設這麼美好的前景嗎?杜三衡摸摸鼻,慢吞吞地說“鳳娘,你說的也沒錯,不過我想的比較現實。我在想,她若對阮爺有意,阮爺眼睛不便,洞房花燭夜她會很辛苦的…唔,要說很主動也是可以。”見鳳春掩嘴抽口氣,她極力掩飾心裡快活,笑著。“鳳娘,就當我說玩笑話,彆這麼驚駭嘛,我先走啦。”
回頭再看一眼,陳恩正扶著阮臥秋坐下。那背影啊,跟往常似有不同…視線又落在那簾後的女子身影。
神仙眷侶嗎?難得地,杜三衡眼露一絲惱意,然後下意識地摸了摸唇瓣,轉身走下樓,順道買了壺酒,便去找尋販售顏料的店麵了。
傳說,升平酒樓是京師升平酒樓的分號,她初來永昌城,就貪了這京師分號的名,住進這家酒樓,直到盤纏快要用儘的那一天…
她還記得,那一天她正吃著她最後一餐,打算船到橋頭自然直,大不了擺攤賣字畫,哪知,曾被趕出阮府的畫師正好就在隔座破口大罵。
罵阮府的瞎子不識好歹,罵阮府瞎子不知大師之名,罵到她心生一計,請店家小二找阮府總管來,從此她的生計有了著落。
她爹常笑她,該煩惱的,她不曾煩惱;不該煩的,卻時刻惦記在心頭。她很明白她爹話中有話,也知道她爹一直在暗示她,她當沒看見沒聽見,就這麼活到現在。
阮臥秋啊…不由自主地又舔了舔下唇,這幾乎快變成她習以為常的動作了。這男人,也快有好下場了吧,夫唱婦隨呢…可不要他罵人,他娘子也跟著罵,那可真成了道地的夫唱婦隨,思及此,不免輕笑出聲。
聳了聳肩,硬將他從腦中驅離,依著鳳春給她的地圖,沿街走著,看見食樂坊後,拐進小巷,小巷裡有間司徒裁縫鋪,出了巷底再拐彎,便是一家老字型大小的小店鋪。店麵雖小,卻藏有私貨,如少部份由宮中偷運出來的名畫,藉著宮廷畫師之名,賣給民間富商時硬是翻價數倍,而顏料方麵,如今雖有民間商船從番國運回,但過於高級的顏料多半還是偷偷由宮中轉運出來,一來不必成本,二來顏料難求。
她很厚顏地買了宮中顏料,心裡一點罪惡感也沒,要讓阮臥秋知道他的肖像之所以完成,部份得歸功於偷運來的顏料,不知道他會不會氣得一口血噴了出來?
“小鮑子,您瞧著這幅畫笑了,是不是哪兒不對勁?”店老板好奇地問。
她笑道“就算不對勁,憑我這小畫師怎麼瞧得出來呢?”因隻買顏料,對其他畫作並不感興趣,店老板一說,她便隨意睨了一眼那畫在絹布上的女人像。
“這擺在店裡好幾年了,據說是先皇後宮的嬪妃,公子,您要的話,我可便宜賣給你啊。”
她彎下身,眯著眼瞧著這張畫像…“這幅畫沒有署名啊。”
那店家連忙道“雖然沒有署名,但絕對是宮廷畫師下的筆。公子,你大可放心,買回去絕不吃虧的!”
畫像中的女子貌美而真實,光影分得明顯,因此在陰暗的小店鋪裡格外驚悚,活像有人一直在畫裡。她記得她爹說過,先帝不喜完全的西風,故洋人畫師多半中西混合,畫得中不中、西不西的,唯有在麵對徒弟時,才會將油畫技巧儘數傳授。
這畫的背景左上方該是藍天的部份,那宮廷畫師卻以灰色調帶過,正如她習慣的畫法…“怦”地一聲,心跳得好高,再對上那畫中太過真實的雙眼,一時之間想到幼年曾親眼目睹在芭蕉樹下,有個綠衣女鬼拉著她爹走,那女鬼當時是沒有臉的,如今畫中的女子竟與那綠衣女鬼重疊起來。
臉皮遽麻,連忙撇開視線,不敢再瞧。
“公子?”
這張畫多半是先帝駕崩,眾妃陪葬時,流傳出來的殉葬物品,隻是太過真實,加以收藏價值不如山水或戰爭景圖來得高,才會在此地積放多年。
她心跳如鼓,當機立斷,寫了張條子給店家老板,笑道“你到城內阮府裡收錢,就跟他說是杜畫師的帳,收了帳,彆把畫送來,直接燒了。”始終不敢再看那畫。
“燒了?那多可惜啊!”買了畫卻燒畫,沒見過這種人的。
“要你燒就燒,對了,到時我會請府裡的人過來親眼看你燒掉。”
這種畫,縱有紀念價值,也絕不容許另一個男人再看見。
步出店鋪,已經是近黃昏時刻,毛毛細雨從黃色的天空落下。她瞪著眼,哼笑“這下可好,忘了帶傘。”
多虧男兒打扮,就算在街上公然飲酒也無人指點。她半淋著小雨,定到街上最近的傘店,買了一把油紙傘。
不知阮臥秋的“相親”結束了沒?田家小姐是否已經傾心?他肯定惱火,說不定回府之後會對她噴火呢。
“神仙眷侶?哼,可彆成了相敬如冰呢!”不理發酸的心理,在細雨之中,背著一袋的顏料,低頭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踏實的腳印。
“杜三衡!”
極為忿怒的低吼,讓她差點拐了一跤。舉目四望,細雨紛飛,街上人實在不多…她雙目微亮,瞧見飯鋪子的轉角,站著再眼熟不過的男人。
連忙快步上前,笑道“阮爺,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鳳娘呢?”這時不是該在升平酒樓嗎?盲眼人果然厲害,憑著她的腳步聲,就能料定是她!佩服佩服!
阮臥秋一經確認,頓時火冒三丈,怒道“你耍我?”
“我耍你?”頓了會兒,她才恍然大悟,皮皮笑道“哎,阮爺,我不是有意耍你,我是為你的將來打算啊!”不知為何,一見他,心頭又開始樂了起來。
“你我非親非故,哪由得你為我打算未來?”阮臥秋臉色早已鐵青,從沒這麼氣過,揚起手幾乎要將怒氣發泄在這一掌裡,咬牙切齒、咬牙切齒,心知自己再如何火大,也不會動手打女人。
狠狠落下時,一碰她手臂,馬上緊緊扣住她冰涼的手腕,好像有什麼東西因此落地,他也視而不見,反正他是個瞎子,隻能任憑旁人玩弄!
“你這女人到底是怎麼想的?我要不要成親乾你何事?”他咬牙罵道。
他的力道大得驚人,讓她吃痛得眯眼,嘴裡卻輕笑“阮爺要不要成親,的確不乾我的事,隻是鳳娘說你也快三十了,如果當年沒有遇見那回事,也許今日早是妻妾成群呢。”眼角瞄著四周。為何鳳春不在?連那個迷戀他到極致的孩子也不在?這裡離升平酒樓有一段距離,他是如何走來的?
“我要你同情嗎?我要你同情嗎?杜三衡,你是不要命了嗎?也膽敢為我做主?”乍知一切是騙局,簾後有人在窺視,頓覺自己像待宰羔羊。自他眼盲之後,從未受過如此的羞辱,在那當口,被她背叛的憤恨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智,讓他恨極了這女人!
“痛痛痛,阮爺,你力氣大,快折斷我的手啦!”她終於挨不住疼,低叫。
“你一向油嘴滑舌,騙人騙成精,誰知你是不是又欺我眼瞎來誆騙我?瞎子就好欺負嗎?”
她見他一臉恨色,恨意中包含了對她的多事與他的眼盲,不禁斂起平日嘻笑的性子,歎聲道“阮爺,算我錯了。我跟鳳春本不想騙你的,可跟你實說實說,你一定連理都不理,再這樣下去,你一定孤老終生,我曾想,你這麼年輕,怎麼會找畫師留像?要留像給後代子孫,卻絲毫沒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頓了頓,望著他青白交錯的臉龐,低聲道“後來,我才知道你還有個妹子,這畫,就是要給她的後代吧。”
他抿緊嘴,青筋不停暴跳著,最後才壓抑道“杜畫師,有些話你不該說出來的!”
“是啊,我爹耳提麵命過,明知有些事是絕不能說破的,我火候還不夠。阮爺,及時行樂不好嗎?反正你跟我,了不起再活個五十年。你就多娶幾個老婆,多生幾個孩子,每天含飴弄孫,也是一種樂趣啊。”
他眯眼。“你當我是老頭子嗎?杜畫師,凡事你要適可而止!”
“是是是,以後我再也不敢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