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想罵,卻發現好像有什麼東西滴到他的手背上。是雨嗎?方才站在這裡一陣,是下了雨,但上有屋簷,雨該落在他的左肩上才是。
“這是什麼?”
“什麼?”她一頭霧水,隨口“是雨珠子吧。”
“不要再騙我,杜畫師!”他又氣,瞪著她的眼幾乎快要噴出火了。“我最忌人騙我,你若要在阮府裡作畫,就不準再欺我!”
“是是是…”她抹了抹臉,這才發現淌在他手背上的是自己滑落的淚。好吧,要老實說話,她也不是不會。“阮爺,我流淚了。”
他一怔。“流淚?”他罵得這麼凶嗎?
“是啊,你掐得我痛死了,我從小就挨不得一點疼的,所以我疼得流淚了。”
她語氣稀鬆平常得很,一點也沒有痛感啊…還是,她又故意要他?雖作如此推想,仍是微惱地放開她。
她笑“阮爺,要取得你信賴真是不容易呢。”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她臉上碰去。他一碰到那濕意滿布的臉頰,馬上像被燙傷般的縮回。
“你乾什麼你?”
又冷又涼又軟的…
“讓你看看我是真哭了嘛。哎,幸好你抓的是我左手,要不我真怕得休養好幾日才能繼續畫呢。”她抹掉眼淚。不知為何,從方才說出他打算孤老一生開始,她的眼淚就掉個不停,一定是手痛死了的緣故。
他聞言,隻覺她情緒隱藏太好。明明痛得掉淚,說起話來依然如平常的輕浮…掌心裡柔軟的觸感依然,如同她身子的香氣總混著一股酒氣,難以分散…他皺眉“杜畫師,你喝酒了?”
“啊…”答允過不騙他的,隻得承認“喝了兩口。”
“在大街上?”
“反正我女扮男裝,沒人察覺嘛。”
“你不是說,你在畫畫時才喝?”
她嘿笑了兩聲,沒有再解釋,瞧見他肩上濕了一片,她趕緊拾起地上的油紙傘,正好瞄到身邊是一家飯鋪子…
“哎,阮爺,當我賠禮,吃個飯好嗎?”
“吃飯?在這裡?”
“是啊,正好有間飯鋪子呢。我記得我剛來永昌城時,頭一頓飯就是在這家鋪子吃的,米飯絕不輸阮府的,正好過午了…”看他的俊容餘怒未消,但也有抹疲憊。是啊,瞎子獨自在外,所費精力自然不是她所能想像的。
“我不餓,也沒有習慣在外頭用飯。”
“阮爺,不知道為什麼,我眼淚直掉著,止不住呢。”見他嚇了跳,她有點好笑,實話實說“我一吃飯就開心,你陪我吃頓飯,我就不會哭啦。”她收了傘,想拉他人鋪子。
他眉頭深鎖半晌,似乎想看穿她是不是又在騙他,最後,他終於伸出手,道“把酒壺給我。”
她愣了愣,隨即明白他這是交換條件。“好啊。”大方地遞給他,反正回頭再買一壺便是。
他摸索著酒壺,打開栓子後,在她脫口的訝異裡,儘數倒掉。
“酒能傷身。杜畫師,尤其你又是個姑娘家,喝酒不成體統。”他沉聲道。
這人,不是才恨她多事嗎?這回又關心起她的身子來。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然後用力抹去眼淚,綻笑“阮爺,讓我扶你吧。”
伸手攙扶他,靠得如此接近,那一夜在他床褥之間的回憶又被勾起,抬頭往他俊秀的側麵望去,他一點也不模糊…不像她爹…
仿佛察覺什麼,他忽然轉過臉,對上她。“杜畫師,你又在想什麼?”
“哎…也沒什麼。隻是杜某一時之間不小心胡思亂想起來,阮爺,我怕你再問下去會害臊的。”
又香又有嚼勁的白米飯,半透著晶瑩的光輝,冒著熱騰騰的煙,趕緊堆得圓圓尖尖的,才淋上濃稠的醬汁…
哎啊啊,樂得心都絞痛起來了。
不及吞口水,就先偷吃一口,再補點米飯,把飯堆得像小小的錐子,才心滿意足地動起筷來,一抬頭…
瞧見阮臥秋連動也沒動的,她笑道“阮爺,我來幫你淋上肉醬吧,這飯鋪子真不是我要說,米飯有嚼勁,入口滿齒飯香,讓人吃了念念不忘。當然,阮府的米飯更勝一籌,不必配菜,光淋肉醬就好吃啊。”絕對不忘捧捧雇主家的廚子。
她自己說得都口水直流起來,想來她必定餓極。之前還懷疑她不叫菜隻吃肉醬配飯,是考慮到他是瞎子之故。
他舉筷動飯,說道“我胃口並不大,你叫一桶子飯來,是浪費了。”
她覷一眼桌上那約莫到手肘高的小飯桶,支吾以對“阮爺若吃不完,我吃就是了…阮爺啊,我常聽人說,一頓米飯下肚,一天好精神。你一天若隻用一餐,最多又隻吃菜,那可真的是浪費了呢。”
“鳳春連我吃什麼都告訴你了?”
“不不,她沒說。是她準備你飯菜時,我就在廚房用飯呢。”她嘻皮笑臉的“一開始我真是嚇到,心想像阮爺這麼俊俏的爺兒,就靠這麼點菜維持,不像我,我爹老說,我美麗白嫩的身子全是白米飯喂出來的,把我說得像母豬似的。”
美麗白嫩的身子…雙腮微熱。這女人!說話一定要這麼露骨嗎?她是個姑娘家,而他是個男人啊!
即使是在說假話,也不該對著他這麼一個男人說…還是她時常這麼口無遮攔,對著每個人都這麼說?
聽見她像在盛飯,他微微一愣。“杜畫師,你又在盛飯?”
“唔,嗯,是啊。”她笑,再淋上肉醬。
這麼好胃口?阮府是幾天沒給她飯吃了?既然她這麼餓,他也不便多說什麼。
“爺兒、公子,你們的胃口真好。”飯桶裡的飯都去了一半啊,店老板眉開眼笑,店鋪內就這一對疑似兄弟的爺兒最會吃,方才還在懷疑兩個看起來隻有他一半體重的男子哪來的這麼好胃口?“爺兒,你倆是兄弟嗎?”實在忍不住問問。
杜三衡見阮臥秋下答,她眨眼笑道“是啊,他是我兄長。店家老板,你真是厲害,一眼就能看出,以前彆人老當我是他的小廝,想要接近他,都來找我打點呢。你說是不是,臥秋哥哥?”她臉不紅氣不喘,心裡樂得很,快活得要命。
阮臥秋哼了一聲,一雙堪稱漂亮的劍眉微皺了起來。
那店老板笑道“小鮑子,你真是說笑了。你一身貴氣,肯定是富家爺兒,誰會把你當小廝?小人想請教小鮑子,你的頭發…”
阮臥秋豎耳傾聽。她的頭發怎麼了?露餡了嗎?
“怎麼啦?”她代他問出心裡疑惑。
“您兄弟倆是剛從京師來的嗎?”他指指她方巾下烏黑的長發,發尾夾雜著各種顏色,興致勃勃地問“這是京師現下流行的嗎?”
阮臥秋低聲問“他在說什麼?”
她以同樣的低聲答“哥哥,老板在問我發尾多種顏料是不是出自京師的流行?”
他的眉頭毫不掩飾地皺了起來,口氣不甚佳地說“你出門前,就不能好好地整理嗎?”心裡總覺不舒服。這女人,在阮府裡弄得亂七八糟也就罷,連這亂七八糟的一麵也要讓外頭的人看見,仿佛…自家的東西分給外人窺視,讓他有點惱火。
“要出門前我在整理最後的顏料,不小心沾上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轉向店老板,露出明亮燦目的笑“是啊,現下京師就這麼流行的,店老板,你覺得夠不夠花梢?”瞧見阮臥秋沉著一張臉,好像又在怪她說謊。
她暗暗扮了個鬼臉,她隻答應不對他說謊,可沒說一輩子都要很痛苦地學他一板一眼的。
“是挺花梢的。”老板見她和善,好心地說“公子,你要小心點。這位爺兒看起來就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就算我多生兩隻眼,也不會把爺兒誤看女人…”
“老板,你是說,我像女人了?”她笑問。
“不不不…”男人最忌說像姑娘家了,店老板連忙澄清“我不是這意思,隻是小鮑子膚白,有時候會很不小心被人誤當是女扮男裝。”瞧見阮臥秋仔細聽著,他說得更起勁“你們也知道的,現下世道是挺不錯的,沒有戰爭也沒有內亂,咱們小老百姓隻要肯拚,就能活下去,唯一怕的就是官。”
“官?”阮臥秋開口“為什麼要怕官?”
“爺,您是富貴人家,難道沒給高官好處過嗎?我鋪子每半年就得繳點保護費,地頭流氓早跟官府打點好,咱們老百姓也隻有認命了。”店老板對著她低聲道“小鮑子,你最好小心點,前兩天我還瞧見知府大人的獨子在這附近走動呢…”
“知府大人的少爺跟她又有什麼關係?”阮臥秋的眉頭已是打成結了。
“知府大人的獨子前陣子才鬨出事來,強搶民女,人家告上衙門,最後被知府大人壓了下來,大夥敢怒不敢言,您沒見到最近街上少了很多閨女走動嗎?”
杜三衡見他臉色沉下,連忙壓住他的手,對著店老板笑問“我瞧,也不見得所有的官都是如此。我記得我小時候有個姓阮的高官,挺為百姓著想的…”指下的手臂動了動,她不理,繼續問“他為赴法場救人,犧牲了一雙眼。店老板,你瞧,還是有這種好官的。”
“有嗎?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記憶來來去去,就是沒這印象。
她微微笑著,請店老板再端碗肉醬來,這才放開手,笑道“阮爺,你隻吃了半碗呢。若不吃太浪費了,就給我好了。”見他不理,她暗歎口氣,又笑“好吧,你一定是在計較無人記得你了。”
“胡扯!”他終於開口“我計較這做什麼?”
“那阮爺在惦記著什麼呢?是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官呢?不對,你又不笨,必知世上不管任何人事,都會有好壞。那就是…你還想當官了?”
他眯眼“杜畫師,你認為我這麼不爭氣嗎?連成了瞎子都想負累朝廷?”
“可是,你骨子裡一直是官啊。”她笑。“你一點也不像我。我一向及時行樂,愛做什麼就去做,就算哪日我當了官,有人找我貪汙,我心頭樂了就去貪;要不開心那就算押我入牢,我也不理。你跟我完全不一樣…”忽然改了話題,道“不提這個,打我來你府裡作畫後,心裡一直有個疑問。”見他在聽,她笑。“阮爺你一表人材,為什麼會任由自己跟阮府一樣,逐漸成為衰敗的廢墟呢?”
他聞言,斥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阮府變成廢墟?”
“你不知情嗎?”她訝問“既然阮府留下的都是你熟悉的奴仆,那一定十分有限,阮府到底有多大,這些下人能不能顧及每個地方,你一定很清楚。”
鳳春從未跟他提過…是打算不讓他煩心嗎?對他未免太小心翼翼了!
“阮爺。”她的聲音從對麵移到左手邊“杜某還有一個疑問。”
“杜畫師,你的問題真不少。”
她笑歎“隻有今天才會。平常我可是眼不見為淨呢。”
“你到底要問什麼?”
她的氣息微微向前傾,更加貼近他。他皺眉,幾乎可以想像她那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阮爺,為什麼一定要當官才能為百姓謀福呢?現在的阮臥秋,就不行嗎?”
他轉頭瞪著她…事實上,是瞪著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她又成形了,五官還是模糊著,但確定不漂亮,身子隱約帶白,迷霧始終覆蓋著她完整的身軀,唯一他能確定的就是她話中有話。
她想說什麼?拐了這麼一個大彎想暗示他什麼?
一個畫師能懂什麼?
“欸?”她忽叫。
“又怎麼了?”他不悅道,總是無法預料她下一步。
“阮爺…”那聲音如耳語,逼他不得不仔細聆聽。她嘴裡的氣息輕輕噴在他的耳畔,令人發癢。“你身上有沒有帶碎銀?我剛買了顏料跟傘,把錢都用光了。沒錢吃霸王飯,會被店老板打的。”
“…”
最新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