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王且留人!
“搞什麼?簡直丟了咱們西門家的臉!”
“丟臉…事小。\\qb5”歎了口氣。
“丟臉還算事小?大哥,你知不知道南京城裡有多少人在看好戲?看恩弟娶來的巫女媳婦,是真是假?你知不知道我一路回南京的路上有多少人在笑咱們?他們都在笑,說是巫女治病都在打幌子,真正的理由是恩弟不行了,買個女人回來好播種,若來不及生個兒子,正好合西門家人的心意;若生了,咱們大權在握,緊緊控製那嬰孩,在外照樣可以擺足麵子,做儘有情有義的西門義子!”
一陣狂怒由西門府的大門飆進,奴仆早就在西門笑暗暗擺手中逃逸。西門府裡,最可怕的不是當家西門笑,而是那個長年在外談商的西門義。
他麵貌尚佳,但眉宇之間十分陰沉,一雙精目仿佛永遠處於算計人的時刻。他十歲就跟在西門笑身邊學習,十七歲開始接手家中事務,如今在西門家中,他雖明為第二把交椅,但暗地裡卻幾乎接掌了西門家所有的財務管理。
難得地,一向陰沉的臉龐怒氣幾乎衝上天,快步地往安靜的“守福院”走去。他的身後跟著西門笑,來不及逃逸的奴婢隻敢僵在原地,拚命向平日待她們極好的主子使眼色,要他快快也逃命去。
西門義呢,眾家奴仆私下選出來最不歡迎歸來的西門主子,偏偏他幾個月就要回來看一次西門恩死了沒。
“義弟,外人說什麼、想什麼,我們並不能改變啊。”
西門義猛然停步,轉身差點撞上西門笑,他停了一會兒,才退開一步,抬頭望這高他一點兒的兄長。
“大哥,外人說什麼、想什麼,我們是沒有辦法改變,但是,不必自鬨笑話給他們看吧?西門家的笑柄還不夠多嗎?”
西門笑沉穩地望著他,說道“給誰看?你心中介意的不是南京城的百姓,而是聶家吧?”
西門義聞言,微惱爬上他陰沉的臉龐。他撇開視線,答道“是,大哥,你說得沒錯。我可以不要麵子、不介意任何人的指指點點,可是就容不了聶家的指點!”他的聲音本就低沉,一壓低,更顯幾分陰狠。
西門笑知他心結極深,一時半刻解不了,隻得道“各人有各人的命。”
所以,好的命就由聶老四來,不好的那個就給恩弟了?西門義硬生生地忍下這句話。
他轉身往守福院走去,知西門笑怕他太過激動,跟在自己身後。
他心裡不激動才怪。千裡迢迢趕回家鄉,正好趕上了那自稱是祝氏一族的巫女在跳祈福舞,台下百姓極多,都是來湊熱鬨的。
他看著那台上戴著鬼麵具的巫女,有胖有瘦,拿長劍的是恩弟的媳婦,跳起舞來有模有樣的…讓他差點以為巫術是真有其事。
才跳沒一會兒,那巫女的動作開始變得搖搖欲墜,步伐緩慢,劍鋒連著數次差點砍中自己,多賴其它巫女舍命相救,連那個胖子巫女都撲上去格開那把劍,她卻仍在跳——連一個不懂祈福舞蹈的他,都知道這女人根本是服了葯物所致,與坊間騙術極佳的師婆沒有兩樣,都是利用葯物來使精神狂亂,以達神明附身之說。
都是假的!
“是假的也就罷了,竟在外頭丟西門家的臉!”他還在人群裡瞧見聶家的老幺,傳回去有多難聽?
人人都拿西門府與聶家當對影,不知不覺中,連他也覺得兩家子都有極為相像的地方,但為什麼多病的聶老四身子好了,恩弟的病卻久久不見曙光?他連當年治過聶老四的所有名醫都千金請回府裡,卻對恩弟的病情毫無幫助!
“好吧。”事情都發生了,麵子也丟了,他頭也不回地問道“你打算何時讓恩弟休妻?”
“我沒這個打算。”
西門義驚訝地轉過身,瞧見西門笑仍是一瞼沉穩的笑。
“你要讓一個假巫女當恩弟的媳婦?”
“她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難道還是真的?西門義從回府後,就沒正視過西門笑。此刻,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一雙永遠讓人安心的眼眸,正因為西門笑這種令人安心的個性,義兄弟才會信服於他,可是——
西門笑見他眼中閃過一抹異色,以為他是不以為然,解釋道“十五是當年來為恩弟祈福的那位巫女之妹,你也知我自幼雙眼能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她能驅鬼,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門義聞言,臉色微變。
“是那巫女的妹妹?”
“怎麼了?有何不妥?”
“沒…沒有。”西門義轉身又走,明顯地掩飾住心裡的激動。
西門笑見狀,心中雖有疑惑,卻沒有主動問他,隻是,少見義弟為了恩弟之外的事感到驚惶失措。十五不曾下過山,會與他有什麼糾纏?
“恩弟此時在房裡午睡吧?睡了也好,免得見那丟臉的場麵——”
“咳咳,他現在…恐怕在照顧十五吧。”
“照顧她?恩弟?大哥,你不知道恩弟體虛病弱嗎?你要他照顧那女人?”
“我也是回了府才知道的。有丫鬟先通報恩弟了,所以十五一被送回來,就先送到他房裡去。我也問過祝八她們…她們坦承怕祈福舞失敗,所以給十五服了點葯,頭一回做這種事,下葯下得太重,隻怕現在她還沒有清醒呢。”恩弟想必擔心極了。
一個精神狂亂的女人會做什麼事來,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大哥怎會不知呢?恩弟他連捧個書以上的東西部捧不起了,要如何製住那女人?
西門義雖暗暗質疑,也不再主動詢問,乾脆加快步伐,走進守福院。
取名“守福”,便是希望這座樓院能守住主人的所有福分,一點也不要漏失,但,到底守住了什麼?
院內沒有一個仆役,想是被遣走了。西門義走近房前,聽見低低的啜泣聲,嚇了一大跳。
“好了,彆哭了,你再哭,整座南京城都要教你的眼淚給淹了。”
是恩弟的聲音?這種溫柔又氣弱的聲音的確是恩弟的,卻不曾聽過他用這種口氣跟哪個丫鬟說過話。
他往西門笑看去,瞧見西門笑麵有神秘、唇畔含笑。
他輕輕推開門,進入視線的是他可憐的恩弟,不能好好養病,反而坐在床緣,附在那據說是祝氏巫女之妹的女子耳邊不知在低語些什麼。
他微一楞,目光突然被櫃上那祝氏一族的鬼麵具吸引過去。
“義三哥,你回來了?”
西門義回過神,道“我…”
西門恩馬上壓低聲音,說道“咱們外頭說去。”他替尚在啜泣的祝十五蓋好棉被子後,又不放心地看她一眼,才扶著床吃力地站起來。
西門笑貼心,快西門義一步穩住他,順手拿起被風,慢慢扶著走出門。
西門義回頭陰沉地望了她一眼,才跟著出門。
“不,大哥,我靠著門說話就可以,彆扶我到涼亭,我怕十五叫我。”
“十五還好吧?”西門笑關心地問道,遭來西門義的瞪視。
“大夫來瞧過了…”
“你們請大夫來了?”西門義難以置信“萬一那大夫傳出她服葯之事,豈不是真毀了西門家的名聲?”
西門恩聞言,微微一笑,並不多作反駁,隻道“大夫說,她服葯過多,加上體質關係,所以會發作…一陣子,幸而她是頭一回吃這種葯,完全清醒了就沒事了。”
“以前沒服過?那她以前怎麼騙人的?”
“義弟,我不是說過她是一個真正的巫女嗎?”西門笑輕聲提醒,想要讓西門恩充滿信心。“我想這是一個意外,十五算是自家人,她會儘力為恩弟祈福的。”
“知人知麵不知心,同是一家人,難保一條心。”
“義弟!”西門笑輕輕斥道,瞧見西門恩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屋內不斷傳來的啜泣聲。“恩弟,既然十五會因葯效發狂好一陣子,不如你先到客房住幾天,我差阿碧來照顧她,等她恢複了,你再搬回來。”
“不。”想都沒想地否決了。“我來照顧十五就夠了。”瞧見兄長們不信的眼光,他綻出溫笑“十五的發作與人不同,她沒有精神狂亂,她隻是…一直哭。”哭得連他也心疼了,短暫的相處,沒見她哭過,而她哭,是為他。
“一直哭?”兩人同聲驚訝。
“她被送回府時,精神狀態有些不穩,好象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又好象知道她的祈福舞失敗了…便一直哭著,一直在道歉…”西門恩的語調更軟,仿佛充滿憐惜,輕歎了口氣“我知道她多看重這一場祈福舞,花了多少時間在上頭…我根本沒有一絲期望她會成功,更沒有怪她之心,她卻怪起自己來。”
西門義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充滿柔情的神色。
門內,又傳出泣語,聽不真切,西門恩頻頻回首,明顯地不再專注與兄長的談話。
西門笑道“我扶你進去,你好好照顧十五,我讓阿碧在門外候著,要什麼就告訴她,由她來做,免得你先軟了身子,沒法顧到十五。”
“這是自然,多謝大哥。”
西門笑扶他進去之後,再出門時,瞧見西門義將窗子推了一條小縫,他暗歎,輕步走上前,窺見西門恩正坐在床邊抱住祝十五的身子。
他越過西門義的肩,輕輕推上窗子,附在耳邊說道“恩弟早已成年,許多事由他自己作主吧。”
西門義像是受了驚嚇,馬上轉身瞪著他,雖力持鎮定,但西門笑知他有異,訝道“怎麼了?”
“沒…我是教你嚇了一大跳。”頓了頓,像要刻意改變話題,道“我沒料到恩弟他竟然也陷進這種感情裡。”
“那不是很好嗎?”
“好?”西門義低聲嗤笑“他從出生就幾乎不曾出過大門,能見到的姑娘都是丫鬟…最多也不超出十個,或老或幼,嚴格說來,祝十五應是他見過的第一個姑娘,現在,他隻是被迷惑了,將來他若病好了,見到這大千世間,必會發現這世上勝於祝十五的姑娘滿街滿城都是!”
西門笑望他良久,心裡隻覺這兄弟好象有些變了,卻不知哪裡有變。他耳尖,聽見西門恩低聲哄道“我在這兒…對,我不走。我…我答允你我不走就是了,唉,明明是不該承諾的,人的生死豈能由我來定…偏偏見不得你的淚…好了,我都說我會好好養病,就算病不好,我也不死…好,我不說死字,你不要再哭了…”聲量忽高忽低,隻能聽見他斷斷續續的哄語。
西門笑露出滿足的笑來,瞧見西門義驚訝的表情,知他也聽見了那一番話。
他拉著西門義的手臂,往守福院外頭走去,笑道“以往,他是生死由天,不曾堅持過什麼,因為他知道就算他死了,我們雖難過,卻也有各自的生活要過,不會因他而受影響。現在,他有求生意誌,卻是為了十五。”西門笑轉向西門義,高興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義弟,不管十五是不是巫女,我都覺得這婚事是對了,當什麼葯都沒有辦法治愈時,沒有形體的感情卻能緊緊係住他的生命,這世間真是無奇不有啊!”
“大哥,你呢?”
“我?”
“你年歲也不小了,不快點娶房媳婦、生個壯丁,將來若是恩弟真好了,有後代了,要怎麼保護他的後代?”
“啊…真是。你一回來就提這事,也不嫌煩,我太高興了,這事就暫擱下,等…等有機會再說吧。”
西門義聞言,未可置否,目光很陰沉、很陰沉地從他的背影慢慢移到他握著自己的那隻手,盯著好久好久,像…在算計什麼。
世界是黑色的,一直一直是黑色的,隻有天上的月亮是白的,白得讓她每天都期待地看著它,看它什麼時候會吃掉所有的黑色,讓她身處的小房間也變得白白的。
小房間?她心一跳,定神瞧見四周小小的、窄窄的洞穴,訝異自已的身子竟能塞進這麼小的洞裡。她努力想要爬出來,卻發現身體變小了。
她不要!
不要再回到那種小身體的生活,但她的身體愈縮愈小,小到…是姊姊還在的時候!
黑色的世界開始有了變化,紅的、黃的、藍的,隻要是世上有的顏色,她都看見了、都碰到了,但,顏色卻是不停地在她眼前扭曲變化。
“惡靈!”
“不要喊這兩個字,言咒是很可怕的,喊了它,它就會出現。”
“那…你就叫祝十五,以後不要再喊她惡靈了,懂嗎?”
祝十五?她不用再被叫惡靈了?真好!可是…為什麼她要叫十五?最小的姊媲祝十二,那她應該叫十四,她會算,是姊姊算錯了!
“十五?十五?”
是誰在叫她?小小的身體好象長大了一點,但是顏色不停地扭曲,讓她好難受。眼前所看見的畫麵不停地跳動閃過,都是在山上的事,祝二死了、祝四死了、一個接著一個,連姊姊也死了——啊,這不是已經成為回憶了嗎?還是,正在發生?
姊姊抓著她的手,叫出了那個在族裡塵封的名字。
為什麼還要叫她惡靈?
紅色跟黃色扭動得像蟲,遮住了姊姊死前的表情,但她知道姊姊死不瞑目,不明白以自己尊貴的巫女之身,為何會死在惡靈的詛咒裡?
她…真的是惡靈嗎?她沒有詛咒任何人啊!
族人把她們趕了出來。她知道祝八她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沒關係,她把自已包得好好的,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地,不會受傷。隻要不受傷,祝八她們就不會恨她。
真的,出了族,晃在眼前的顏色沒有那麼錯亂了,甚至,走過南京城的大門時,她覺得好象脫離了過往的生活,可以重新開始了。
祝十說,要回族裡,就要先咒殺西門恩。紅色又在祝十的臉上晃動,她沒有看見祝十的表情,卻可以想見祝十回族裡的心意有多麼迫切…可是,她不想回去了!
如果她說她不回去,可不可以留她一個人下來?心裡閃過這個念頭,卻不敢問,因為早就知道答案了。她們怕她會害死她們,所以緊跟在側。
她低頭跟著她們走,才走了一步,讓她一頭撞上窗子。她吃痛地抬起頭,見到窗子裡的西門恩——
好亮,顏色不再扭曲了,紅色就是紅色、黃色就是黃色,規規矩矩地待在自己該待的位子。她的頭也不痛了,一直偷偷打開的心,終於有人住進來了。
她低頭一看,訝異自己長大了,剛才小小的身體竟然變成十七歲的模樣,手腳也開始動起——
對了,她在跳祈福舞!
她想起來了!
姊姊說,她的身分特殊,她的身體是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恨形成的,所以,她一輩子也沒有辦法為人祈福、為人祝禱,因為神明不會接納一個充滿怨恨的身體。
她不相信!她沒做過壞事,她隻是想要為他祈福、為他延續壽命,所以她很努力地在練——
但,為什麼她的身子如此沉重?
被下葯了?被下葯了?為什麼要下葯?她很努力在跳啊!為什麼要對她下葯?這個時辰是今年最有福氣的時辰啊!不趕緊趁這個時辰跳完它,威力會減半的啊!為什麼她每跳一步,好象被萬石拖住——
是誰將她從台上抱下來?
讓她跳完!拜托!讓她跳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彆哭了,你哭了…我…我也難受啊。”
遠處,傳來溫柔的聲音。這是…住在她心裡那個人的聲音嗎?
她想要看清楚,紅色又在眼前晃動了——她討厭紅色,她流了血就注定有人會傷亡,神明就真這麼討厭她?既然討厭她,為什麼要讓她出生?
“我討厭當惡靈…我不想讓他知道…為什麼我不是一個普通人…”
“不管你是惡靈,還是普通人,我都不會嫌棄你…你不想讓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那聲音好象從心裡鑽出來的。
“我好恨…好恨…每個人都說…天意難改…姊姊也說,這就是天意…難道我真的沒有辦法延續他的命…我恨…”
她的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聽見極輕的承諾——
“我不走…你要我說幾次都成…我會留在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責了,彆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嗎?真的嗎?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極重,他也不會離開她嗎?
“不會離開你…你要我怎麼舍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個人…我怕會出事…”
原來,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們,她還是一個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見了,她心裡的那個小房子裡會變成一個沒有住人的廢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裡,等我病好了,咱們就當真夫妻,你說好不好?唉,我把你眼淚擦乾了,你又流,是存心折騰你自己的身子骨嗎?”
他的聲音愈來愈遠,最後化為天邊的光,再也不聞其聲。眼前,紅色變成黑色,身子一落,她張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