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死了那麼多人。”
尤斯金娜輕聲說道。
“噓,不要再糾結啦。”
“我睡不著。”
“權力的擔子很沉重。”
尤斯金娜再也忍不住了,淚從眼角湧出,沿著臉頰流下,吐露出了心聲:
“我失職了,我搞砸了。我害慘了我的部門,還害死了幾百萬人。獸人隻會嘲笑我們,還有軌道上的那張大臉,嗚嗚……”
她把腦袋埋在手裡抽泣起來。
阿納斯塔歎了口氣放下梳子,繞到尤斯金娜麵前,輕輕抓住她的手腕拉開:
“彆傷心了,夫人,您有很多活下去的理由。您是如此強壯如此美麗,您可不能變成我的這副模樣,您可以振作起來的。”
尤斯金娜在淚眼婆娑中搖頭說道:
“我做不到。”
“您會永遠年輕漂亮。”
“這怎麼可能呢。”
“那就在美貌逝去前儘情地享受它,也許總有一天,您會像我一樣老態龍鐘滿臉皺紋。但是你看,夫人,沒有一絲灰白和乾枯的細軟頭發,滑嫩的皮膚還有結實的骨頭。”
阿納斯塔把尤斯金娜推向了鏡子。
尤斯金娜看向鏡子裡的自己,看著她與蒼老女仆那可怕的容貌反差,想象著自己年老之後的樣子。尤斯金娜實際年齡絕對要比阿納斯塔更老,但是先進的抗衰藥物與回春療法讓她看起來就像是阿納斯塔的女兒。
“我的父親是位史官,您知道嗎?”
阿納斯塔柔聲開口說道。
“不,之前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尤斯金娜微微搖頭說道。
阿納斯塔輕聲述說:
“他很喜歡古代曆史,真正的古代史,他曾向我講述第一個千年和第二個千年的羅馬文化與日本文化。您能夠想象嗎,那時候的戰士或者官員,失敗後會自殺?他們會用槍、劍、毒藥或者剃刀了結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犧牲洗刷恥辱。他們一定非常勇敢。”
“是的,他們非常勇敢。”
尤斯金娜喃喃自語,目光不由自主看向身前一個抽屜,裡麵裝著她的配槍,自從離開一線崗位之後,她已經很多年沒佩戴了。抽屜被拉開了一條縫隙,尤斯金娜並不記得自己拿出過槍,她已經很久沒握過槍了。
“夫人。”
阿納斯塔伊撫著尤斯金娜肩膀:
“您要堅強起來,麵對您的挫折並克服它,坦然迎接恥辱帶來的挑戰,然後以此證明自己的不凡。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可我並不堅強。”
尤斯金娜搖了搖頭,她撫摸著阿納斯塔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溫暖而柔軟的手:
“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堅強的人了。”
“那您就要勇敢。”
阿納斯塔捏捏尤斯金娜的手:
“我會為您沐浴,夫人。”
“謝謝你,有你在我身邊真好。”
尤斯金娜由衷地感謝道。
阿納斯塔離開臥室前往浴室。
把女主人留在變幻莫測的星圖下。
尤斯金娜目光呆滯陷入回憶。
青山大人曾經怒斥她的無能,當著眾人的麵把她貶得一文不值一無是處。她也信仰帝皇,相信帝皇將會協助她的農民聖戰,可是帝皇沒有。青山大人並不相信神皇信仰,可是他卻帶領人類聯軍戰勝了歐克獸人。
阿斯塔特是帝皇親手鑄造的,阿斯塔特相比凡人更加接近帝皇。青山大人說得很對,帝皇不會拯救他們,人類必須依靠自身力量拯救自己。而她曾經認為堅定的神皇信仰,不過是對父母的一種盲從,僅此而已。
尤斯金娜又低頭看了眼抽屜。
她天真,她愚蠢,她對帝國而言已經毫無價值,但她或許還有足夠的力量去勇敢,洗刷她為全體行商浪人所帶去的恥辱。
抽屜很輕易地被拉開了,她的手槍就躺在凹槽內。這並不是什麼稀罕玩意,隻是一把簡單的激光手槍,但是對她而言意義非凡。這是她第一次當上一艘船的指揮官時,父親送給她的禮物。當然,這把手槍也很昂貴,反光的金線交纏著繪製出繁複的圖案。
她拿出槍,沉甸甸的手感與紅杉木的槍托喚起了曾經的回憶,可是那些美好的自豪的時刻卻更加凸顯出了當下的恥辱。
她顫抖的手指按下電源,槍身側邊的指示燈由紅轉綠,顯示電量是滿格的。
真有意思……尤斯金娜心裡暗想,父親一向隻買最好的東西,可是這麼長的時間過去,再好的電池也應該沒電了才對。
這把槍奪走過多少生命?異形,海盜,叛變船員?那麼接下來會是誰呢?
槍口抵在太陽穴上的感覺很冰涼,阿納斯塔正在準備洗澡的水,大概率聽不到槍聲吧。尤斯金娜希望第一個發現她的會是其他人,女仆是她身邊最接近朋友的人了。
群星緩慢移動方位,她再次為其壯麗而讚歎,女人在扣動扳機前仍微笑著。
“噗。”
激光穿透顱骨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一並穿透並烤糊了顱骨內的大腦。
浴室裡麵,水龍頭一直嘩嘩地開著,鮮豔花瓣隨著滿溢的水流灑在地板上。
阿納斯塔已經返回她的刺客神廟。
…………
泰拉,秋日之塔。
秋日之塔並非一座引人注目的建築,早在一千年前,它就被埋沒在大叛亂後的重建浪潮中,因而也不再具備任何的防禦功能。可考慮到它在泰拉圍城戰役中的重要價值及其紀念意義,又不可以拆除或者挪作他用,就隻好作為記錄曆史的紀念碑塵封起來。
威利奧特麵無表情地從秋日之塔的孔洞裡向外望去,不遠處是韋斯留申之塔,以及位於塔頂的那座隱蔽閣樓——腦室。
“不要站在那裡。”
蘭鬆開口警告說道。
“沒有人看見我。”
威利奧特不以為然。
“彆這樣,彆盯著那邊看。我聽說腦室是萬戈裡奇巢穴,他一有空就去裡麵轉悠,我敢打賭那裡到處都是監聽監控設備。”
“或許,當然。你進去過那裡?”
“沒有,你覺得我蠢嗎?”
“我們都很愚蠢,讓那條該死的毒蛇溜了進來。”
威利奧特趴在射擊孔旁一邊觀察一邊說道。腦室的輪廓隱藏於泰拉無處不在的煙霾中,就像一個沒有任何特征的刺客。
“每次開會,他跟我們坐在一起,一直在那上躥下跳,對於時政對於軍事指指點點發表意見,就好像自己也是高領主……結果青山·可汗居然真就把他提為了高領主。”
威利奧特臉色陰沉地咒罵道。
“阿貝爾,離開那扇窗戶!”
蘭鬆再次強調。
威利奧特歎了口氣,最終還是離開了射擊孔。他來到了蘭鬆桌前,這是一張鐵製圓桌,環繞它的九張座椅代表荷魯斯之亂時期的九位忠誠原體。椅子象征性高於實用性,它們尺寸巨大而且離桌極近,固定在地麵上。威利奧特費勁力氣地把自己塞了進去。
“我們年紀大了,我應該退休了。”
威利奧特感歎說道。
“我關心的是我們的年紀能不能再大點。萬戈裡奇會因為退休放過你?青山在幕後支持著萬戈裡奇,他倒不如乾脆一點,把我們的處決許可一塊交給那個家夥算了。”
蘭鬆煩躁地擺手道。
“也許吧。”
“彆也許了,阿貝爾。你要是覺得自己的腦袋足夠安穩,你就不會來這找我。”
“大概吧。”
“這裡不是帝國議會大廳,咱們沒必要講這些虛頭巴腦套話,彆再也許和大概了,我就問你一句,你到底支不支持我?”
“是,是,我當然支持了。”
威利奧特示意他的盟友不要急躁:
“冷靜一點,夥計。”
“操他媽的!”
蘭鬆把帽子甩到桌子上,那是頂工匠帽。二人來時偽裝成了平民,儘管他們都拿著普通人不可能擁有的高級武器。一團灰塵飄了起來,在入射陽光下閃爍翻卷盤旋。
“咱們為泰拉為人類付出了那麼多,他居然有臉說我們屍位素餐?說我是懦夫和逃兵?一個星際戰士知道什麼治國理政?他們都是一群屠夫,除了屠殺以外還懂什麼?”
蘭鬆罵罵咧咧說道。
“埃克斯在哪裡?”
威利奧特問道:
“他應該到了吧。”
蘭鬆掏出了一個計時器:
“他遲到了,我建議他走小道繞過來,他可能迷路了。那個家夥身邊永遠圍著至少二十多個仆人,真他娘的無可救藥。”
“萬戈裡奇可能已經找到他了。”
威利奧特眯起眼睛說道。
“他會來的。”
蘭鬆說道。
之後二人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泰拉交通與工業的喧鬨聲音滲了進來,混雜著恐懼在屋內沉澱。秋日之塔曾經曆過慘烈的戰鬥,誕生過無數的英雄,如今躲在塔裡麵的卻是兩個不折不扣的懦夫。
“嘎吱……”
門軸轉動聲音響起。
蘭鬆聽到聲音立即一躍而起,抓住了自己的劍柄,威利奧特則拔出了手槍。
“埃克斯?”
房門打開,內政部長喘著粗氣鑽了進來,華麗的衣袍上沾滿了灰塵與鐵鏽。
“你穿成這樣子走過來?”
蘭鬆見狀怒目圓睜:
“被彆人跟蹤了怎麼辦?”
埃克斯氣喘籲籲地笑了:
“你覺得偽裝有用嗎?”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威利奧特一直緊握著槍。
“當然,當然,我有點迷路了。”
埃克斯順了口氣舉起雙手:
“一個人出門多少有點不習慣。”
“坐!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蘭鬆揮手示意內政部長落座。
“我大概猜到了你們為什麼要見我。”
埃克斯與另外兩人保持著相等的距離,三人在圓桌邊圍成了一個三角形。
“萬戈裡奇。”
威利奧特說起這個名字聲音顫抖。
“他很危險,沒錯。”
埃克斯點點頭說道。
“他想操控我們。”
蘭鬆咬牙切齒地道:
“他膨脹了,青山·可汗不知道是給了萬戈裡奇什麼授權或者承諾,還是他倆早就已經蛇鼠一窩沆瀣一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隨從已經被滲透了,就連身邊最親近的保鏢裡麵也有刺客庭的特工。隻有帝皇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大概幾個月前?”
“幾年之前,蘭鬆。”
威利奧特搖頭說道:
“我們絕不能低估他。”
“當然不能!”
埃克斯聞言頓時臉色大變:
“所以你們的意思是,我也被滲透了?我的家裡人呢?我……我想我得走了。”
“冷靜點,埃克斯,坐著彆動。”
“他在所有至高領主身邊都安插了眼線。”
兩人連忙勸說內政部長彆慌。
“甚至包括烏多?還有審判庭大導師?”
埃克斯說著說著開始汗流浹背。
“肯定,他這個人手眼通天。”
“你確定嗎?”
“我們都看到了,我的保鏢,我的隨從,他們的臉開始融化,變成另一個人。”
蘭鬆信誓旦旦說道:
“多態酚,變形藥。卡利都司刺客。”
“我就奇怪之前改組高領主議會你們為什麼要投讚成票,讓萬戈裡奇的席位回來,我還以為是青山·可汗威脅了你們。”
埃克斯恍然大悟地說道:
“所以現在要怎麼辦?”
“很簡單,乾掉他,殺了他。”
蘭鬆語氣裡麵透著殺氣騰騰:
“就像對付任何敵人那樣。”
“刺殺一個刺客?你確定嗎?”
“我們彆無選擇。”
蘭鬆麵露堅定說道:
“帝國海軍和帝國衛隊也有自己的暗殺部隊,萬戈裡奇不能壟斷所有刺客。”
“哈哈哈哈哈……”
埃克斯突然之間變臉了,臉上表情從驚惶失措轉為了放肆大笑,內政部長仰頭張大了嘴,毫無顧忌的笑聲在屋內回蕩。
“他瘋掉了。”
威利奧特轉頭看向蘭鬆說道:
“我們應該——”
激光手槍無聲開火,威利奧特很乾脆地麵朝下倒在了桌子上。他在死前扣動扳機,一發實彈掠過埃克斯的頭頂,在牆上炸出了紛飛碎屑。埃克斯麵不改色毫無畏懼,一旁的蘭鬆蜷縮成一團,雙手高高舉過頭頂。
埃克斯將手槍轉向蘭鬆。
“你不是埃克斯。”
“我的錯,我的錯。許多人都說高領主很蠢,我起初隻覺得那些隻不過是被統治者常見的牢騷和抱怨……可是現在看來他們倒也沒有說錯。很明顯,我不是埃克斯。”
“埃克斯”擺了一下槍口:
“動一動,坐到我這裡來。”
“如果我拒絕呢?”
“那麼我就給你一槍然後把你拖到這裡,如果還想活命,我建議你老老實實聽話。挪動你的屁股,至高領主海軍上將大人。”
“這是叛國!萬戈裡奇休想逃脫製裁!”
蘭鬆雙手抱頭站了起來。
“我相信他可以,雖然我的想法並不重要,我隻是個工具。現在坐下,大人。”
刺客命令蘭鬆坐在了椅子上,他繞過了桌子,拿起了威利奧特的手槍,蹲下身子並與桌麵平齊,然後他把槍口對準蘭鬆。
“你這是乾什麼?”
蘭鬆見狀臉色發白。
“用你自己的話來說,你也彆想逃脫製裁。你將以叛徒的身份死去,大人。”
蘭鬆聞言跳了起來:
“你保證會放了我的!”
“我暗示我會放了你,再見。”
“啪!”
實彈手槍的子彈命中了蘭鬆心臟,摧毀這個器官的同時也摧毀了蘭鬆的生命。
刺客往手槍上噴灑藥劑,抹去一切他曾使用過的痕跡,等待化學藥劑失活,他把手槍塞進兩位死去的高領主手中。接著他剝下了覆蓋在手臂上的合成皮膚薄層,點燃之後又把灰燼灑向泰拉漫天的塵埃中。就算後續有人膽敢調查這起案件,他們也不會發現任何與卡利都司刺客有關的變形藥殘留物。
“內政部長”揉了揉自己的頭發,恢複到氣喘如牛、滿臉通紅的模樣,然後按下了通訊音珠,他的仆人還在塔底等候著他。
“救命!救命!”
他用埃克斯的聲音喊道:
“蘭鬆上將和威利奧特元帥火並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