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現如今,他不必要再像曾經那樣一般再低下頭顱。
“軍門,請。”
陳望隨意地靠著黃花梨的椅背,右手隨意指向正廳首座,開口道。
吳甡的神情很是複雜,他佇立原地,緋紅官袍下的身軀微微發顫,眼神之中滿是掙紮。
終於在半響之後,吳甡才邁步上前。
官靴踏在青磚地上,每一步都讓吳甡感覺似有千鈞之重。
當他終於落座首座時,坐到了正廳的中央首座之上時,再向著下方看去,卻沒有因為身居高處而有半分的高傲。
“軍門知曉朝廷的意思,我也知曉朝廷的意思。”
陳望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茶盞。
“昔日總鎮在世,也曾受軍門恩惠,得以保全。”
“崇禎八年,我蒙總鎮提攜,一路平步青雲。”
陳望的話語不疾不徐,卻字字如刀,將最後那點情分寸寸割裂。
“但是,這份恩情,隻夠保全軍門一人……”
窗外,急風驟起,府衙簷角的鐵馬風鈴不由一陣叮咚亂響。
吳甡的神情陰沉,陳望雖然沒有把話說完,但是他的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
原本吳甡心中組織了很多的話語。
作為朝廷委派的督臣,哪怕是明知事不可為,也亦當儘力周旋。
然而陳望這一席話,卻是乾脆利落地堵死了所有轉圜餘地。
那斬釘截鐵的語氣,不容置疑的決絕,無不昭示著一個事實。
他絕不會放棄手中權柄。
漢中鎮更不會停下征伐的腳步。
吳甡長歎了一聲,那歎息聲仿佛從肺腑深處擠壓而出,在寂靜的廳堂內久久回蕩。
良久的沉默之後,吳甡終於緩緩開口,他的聲音沙啞無力。
“錦州已失……”
吳甡語氣沉重,宛若一塊巨石,沉沉砸在地上。
“建奴用紅衣大炮轟毀杏山城垣,副總兵呂品奇率部不戰而降。”
吳甡所說的每個字都像浸透了苦澀。
“山海關外,僅餘寧遠孤懸。”
“薊州、宣府、大同三鎮傳來消息,蒙古諸部最近異動頻頻,恐怕要不了多久,戊寅之變便會重演。”
窗外風吼陣陣,簷角下懸掛著的鐵馬風鈴不斷搖曳。
吳甡的聲音越發的低沉。
“北直隸疫病橫行,天津、京師……病死者良多,田鼠成群結隊,出沒鄉野城市。”
吳甡目光低垂,眼眸之中滿是哀戚。
“李闖已經渡過了黃河,攻破了山西的平陽。”
“首輔周延儒奉命領兵平叛,援太原。”
吳甡閉上了眼睛,壓下了起伏的心緒。
“國家如今……已無可用之兵可禦虜奴……”
他緩緩抬起眼簾,他眼眸之中的哀色儘褪,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近乎決絕的銳光。
“南北斷絕,天災連綿……”
吳甡沒有說完這句話,但是陳望已經明白了吳甡的意思。
孫傳庭也和吳甡說過同樣的話。
在那個時候,孫傳庭轉頭向著他問了一個問題。
“你覺得……我大明……當真是氣數已儘?”
大明的氣數……
早已經儘了……
孫傳庭或許在問出這一個問題的時候,其實心中早就已如明鏡一般。
陳望心中歎息了一聲,但是眼眸之中堅決卻沒有絲毫的改變。
“宋祚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國九十七載。”
吳甡緊握著座椅的扶手,因為用力他的指節在扶手上繃得發白,手背青筋繃起根根分明。
“太祖高皇帝起於微末,逐胡虜,除暴亂,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國之恥,複我華夏衣冠。”
“華夏神州之地,絕不可再聞胡笳之聲……”
吳甡說完最後一句話,彷佛丟失了所有的氣力。
他的手指緩緩鬆開扶手,枯瘦的指節微微顫抖,像是秋風中最後一片將墜的枯葉。
陳望抬頭看著坐在首座上的吳甡。
陽光透過窗欞,在吳甡的緋紅官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位曆經了四朝的文臣,此刻挺直的脊背猶如蒼鬆,雖顯老態卻仍存風骨。
時危方見臣節,然非命世之才,難挽既倒之瀾。
時局艱難,吳甡並非是應運而生的絕世之才,他沒有能力來挽救這傾覆的危局。
陳望站起了身來,整肅衣冠,目視著坐在首座的吳甡。
這一次陳望沒有如同之前一般隨意,而是鄭重其事的向著吳甡行了一禮。
陳望沒有言語。
他知道吳甡在之後會去做好應該做的事情。
“拿去吧。”
吳甡的神色平靜,他抬起了手。
身側手捧著尚方劍的侍從神色掙紮。
但是終究還沒有違背吳甡的意思。
侍從手捧著禦賜的尚方劍,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陳望的近前。
護衛在陳望身後的親衛適時的上前。
那侍從雙手顫抖,緩緩的將手中的尚方劍遞給了上前的漢中軍甲兵。
在行完了一禮之後,陳望轉過了身,沒有遲疑的走出了正廳。
大明的傾覆在即,北國即將陷入烽火之中。
周延儒,擋不住李自成。
九邊,也同樣擋不住建奴。
南國的權柄,他已經拿到。
擋在他前行路上障礙,也已經被掃空。
時機。
已至。
……
《明史·列傳·卷一百四十》
吳甡按山右有聲,及為相,遂不能有為。
進不以正,其能正邦乎?
抑時勢實難,非命世材,固罔知攸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