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黑色的大纛之下,李岩已經穿上了甲胄,戴上了頂盔。
在他的身側,是作為他親衛的驍騎營五千甲騎。
紅娘子一身紅袍,罩袍束帶,乘馬立在他的身側,緊緊的握著李岩的左手。
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在杞縣那幽深的監牢之中。
李岩的雙目赤紅,死死盯著遠處膠著的戰局。
他看到了山東鎮的陣線的崩潰,看到了鋒銳營甲騎的突擊,看到了靖南軍騎兵的狼狽逃竄。
也看到了鋒銳營的甲騎在靖南軍銃兵的炮火之下崩潰,看到了鋒銳營甲騎的四散奔逃……
但是李岩並沒有下令讓鋒銳營撤下,也沒有下令麾下的兵馬重整。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李岩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攥著韁繩的手背青筋暴起。
狂風卷襲著腥臭的空氣掠過了平野,吹亂了李岩盔下散落的發絲,但是對於這一切他卻渾然不覺。
他的眼睛布滿血絲,像是熬了三天三夜的賭徒,死死盯著賭桌上最後一局勝負。
他已經壓上了所有的身家,萬民軍四十萬人的性命,南國六府數百萬人的命運。
靖南軍西線的崩潰,終於讓他看到了勝利的一絲絲希望。
隻要能夠重新奪回西麵的控製權,隻要擊潰靖南軍的右翼部隊,隻要擊潰了山東鎮。
他們就能堅持下去,他們就能繼續穩定局麵。
鄭芝龍也將會投鼠忌器,開始思考是否真的應該在現在便落下棋子。
明國京師的陷落已成定局,隻要堅持到清軍南下……
遠方。
每一次海誓銃齊射的閃光都映在李岩布滿血絲的眼中。
每一次騎兵衝鋒都讓李岩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讓神機營,再壓上去!”
李岩再度下達了軍令。
袁時中有些畏懼的看著李岩。
往日裡一直以來都溫文爾雅的李岩,如今卻是麵目猙獰。
那陌生的模樣,哪怕是常伴其左右良久的袁時中都感到了恐懼。
“神機營剛剛重整行伍,死傷上千人,軍無戰心,將無……”
因為潰敗被李岩下令處死的把總以上的軍官已經達到了四十人之多。
這其中甚至包括了三名營將,還是從河南一路跟隨著李岩刀山血海之中滾出來的營將。
袁時中最後的話語還是沒有全部托出,他不敢去看李岩的眼睛。
軍令一級一級的傳下。
伴隨著的將旗的搖動,還未從傷痛和潰敗的情緒之中脫離而出的神機營軍兵,在軍官和將校的嗬斥之下最終緩緩向前。
驍騎營的甲騎已經登臨前陣,他們用冰冷的目光掃視著整個陣線。
所有膽敢違逆軍令的人,都將被他們毫不留情的斬於馬下,被他們的鐵騎踏成肉泥。
作為督戰隊的萬民軍甲士排列成軍陣,封鎖了前陣萬民軍軍兵們後退的道路。
擺在他們麵前的道路隻剩下了一條——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
直到他們徹底的倒下,直到死亡的來臨……
一陣接著一陣的萬民軍軍兵被填上了西線。
山東鎮的陣線之上海誓銃的爆響聲不斷的響徹,原本整齊的排銃聲已經變得散亂。
麵對著猶如浪潮一般湧來的萬民軍士兵,山東鎮的銃兵們已經沒有辦法組織齊射,全都處於自由射擊的狀態。
萬民軍的軍兵們被驅趕著,像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撞向山東鎮的鐵壁防線。
他們踉蹡著向前,腳下踩著同袍尚未冷卻的屍體。
鮮血從他們的褲腳滴落,黏稠的血漿浸透了他們的草鞋,在凍土之上踩出一個又一個暗紅色的腳印。
屍山血海在西線堆積成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色長堤。
督戰隊的鐵騎在後方逡巡,雪亮的馬刀不時閃過寒光。
暮色漸沉,殘陽如血。
火紅的晚霞將整個西側的天際都染成了一片血色。
融金色的夕陽在硝煙彌漫的地平線上搖搖欲墜。
山東鎮的陣地上,一眾靖南軍的軍兵們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在血色的土地上扭曲成詭異的形狀。
吳平緊握著手中的手中的銃槍,他機械地重複著裝填、擊發的動作。
黑火藥殘留的刺鼻硝煙味已經浸透了他的衣衫。
每一次的呼吸,他的口鼻之中都帶著硝煙和鮮血的味道。
吳平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海誓銃到底已經開了多少槍。
吳平隻清楚,他手中的海誓銃早已經超過了軍器局劃定的最大連續射擊次數。
每一次的銃擊,都有炸膛的風險。
但是現在,誰還能顧得上這些細節瑣碎?
此刻,已經沒有更多的海誓銃讓他們更換了。
他們的身後已經沒有了任何的遮蔽。
一旦這最後一道陣線被萬民軍的甲兵突破,他們所有的人都將被斬殺殆儘。
他的手指已經不聽使喚,裝填速度慢得可怕。
黑火藥殘渣讓銃機越來越滯澀。
在每一次的銃擊之後,他都要用通條費力地清理銃管。
吳平的的拇指被燧石打火機構磨出了血,裝填時在紙包火藥上留下斑斑血跡。
十指連心,手指處傳來的劇痛,加上一直以來的緊繃的心弦,戰場鮮血和死亡的刺激,讓吳平的眼前不由陣陣發黑。
“砰!“
吳平舉起手中的海誓銃,他能感覺到手中的海誓銃在發燙,但是吳平海是再度扣動扳機。
他看到了身前不遠處一名剛剛絆倒在地重新站起的萬民軍甲兵身形一晃,而後無力的栽倒在地。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時間讓他再去計算自己的戰果。
吳平重新放下了手中的海誓銃,重新開始了裝填。
因為慌亂,在拿起通條的時候,吳平的手不小心觸碰到了海誓銃的銃管。
銃管在連續射擊後燙得嚇人,隻是輕輕一碰,吳平的手指便已經被燙起了一個不小的水泡。
“狗囊的……狗囊的……”
吳平的神色猙獰,拚命的咒罵,恐懼幾乎要將他的內心給吞噬。
他死死咬住後槽牙,青筋在他的額頭上暴起。
不斷傳來的疼痛乾擾了吳平的心神,讓他手上的動作越發的遲緩。
“嘭!”
身側一聲巨大的爆響陡然炸響。
吳平渾身一震,向著身側聲響傳來的地方。
他最擔心的事情又發生了,又是一支過度使用的海誓銃終於不堪重負達到了它的壽命。
吳平看到不遠處一名陌生的軍兵痛苦的躺在地上哀嚎著。
那軍兵的整張臉被炸得血肉模糊,一塊鋒利的銃管碎片深深嵌入他的右眼,鮮血混著眼球的膠狀物順著臉頰汩汩流下。
炸裂的銃槍甚至還傷及了那軍兵周圍的幾名銃兵。
那軍兵痛苦的想用雙手去捂受傷的麵目,但是他的右手和左手也已經是被炸的血肉模糊,手指都已經不見了好幾根。
後續負責運送救治傷員的輔兵們,沉默的上前,將其抬到了擔架之上。
但是卻沒有人對那重傷的銃兵提供任何的救治。
一名輔兵緩緩的拔出了腰間的短刀,顫抖的將其放在了那不斷哀嚎的銃兵脖頸處。
很快,淒厲的哀嚎聲消失在了陣線之上。
一切,彷佛都沒有發生一般。
槍管噴出的火焰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吳平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不僅僅是銃槍。
他們,也已經瀕臨到了極限了。